获救的三人跪倒在普罗修斯脚边，口中不断呕哑地喊着赞美与感谢的名号。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喉咙里塞着团稻草那样干涩。
普罗修斯感到心脏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哪怕这场战斗已经尘埃落定。
他又使用了祂的力量。
在被逼无奈之际，这根该死的救命稻草就是有那么好用。而自己本身什么都做不了，不论在剑术上花了多少心血去钻研，到头来只是作为一个力量的容器，焕发一个失落旧神的威武。
也许正是自己不够强，才守护不了任何东西。父亲，乔尔爵士，米利安……如果自己够强，那些胆敢嫁祸于列米利翁的人，是不是会畏惧自己的英名而退缩？自己的亲人和挚友，还会死于非命吗？
眼前这些人，他们匍匐在自己脚边，卑如蝼蚁。他们奉纳上谢意，滋养了莎勒姆这位大能的存在。妮娅说得没错。只要对自己崇拜的人越多，莎勒姆的力量也就越强。
他有预感，下一次再使用莎勒姆的力量时，就不是耍个一招一式那么简单了。
“带他们回村子喝点水。”普罗修斯道，“还有，把遇害的人就地埋葬了吧。埋深一点，别让食腐动物把他们挖出来了。”
“村子？”其中一人面露难色，“是说用尖木桩围起来的村子吗？我大概四个星期前才到过那里，结果上面的弓箭手不让我进去。”
“不同以往了。”普罗修斯将弯曲的铜剑捡起，准备带回村子里回炉重熔。“上一任长老不幸去世，由我接管了它。现在它对外人的态度……有所缓和。”
一行人回到村前，普罗修斯抬眼就瞧见穆恩的小脑袋在村口晃悠。她一看早上武装出去的人收队归来，连忙朝村子里跑，边跑边喊：“回来了！回来了！”
他们走到村子里时，那条铺着卵石的小径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村民们甚至扔下了秋收的农活，前来查看究竟出了什么情况。
“獾。”最积极的自然是艾米。她走在所有人前面，试着朝獾的怀里钻，给他一个温暖的迎接拥抱，尽可能地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与獾的亲近。顺带震慑那些同样对獾“图谋不轨”的同龄人。“你怎么——”
“等一下，艾米。”普罗修斯止住她的热情劲，将她向后推了一步。“你去神殿打一罐水来，招待客人喝过水我们再说。”
“唔，你不想被我这样热情地迎接一下吗？”她的语气里满是幽怨，自从爷爷去世那天晚上之后，獾就再也没和她有过什么亲昵的举动。
“公事公办。”希里上前拍了一下艾米的肩膀。
艾米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那你一定要把故事最精彩的部分留着，等我回来才能说哦。”
“咦，大家都在这干嘛呢？”艾米前脚刚走，德洛丽丝抓着几张纸出现在村门口。
“你还敢回来啊。”希里怪声怪气地责怪道。“差点被你害死了！”
“我？”德洛丽丝一头雾水。“我怎么了啊。”
“麻烦你下次行动之前和獾报备一下自己要去哪里，免得到处找你找不到。”希里继续狐假虎威。“如实招来，到底去哪了？”
“我去画地图了。”女术士将手中最新的那张纸交给普罗修斯。“用苇管蘸着炭画的，可能有点粗糙，等高线也有点歪，也没有比例尺。不过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一版了。”
普罗修斯展开地图，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他赶紧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将纸张收起，遣散前来围观的村民。“基本上解决了，早上武装出村的人去找库管领一篮麦子，后续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会通知大家。请回吧。”
待大家陆续解散，他赶忙把德洛丽丝拉向一边。“这是……这是真的吗？”
“什么啊，看起来很质疑我的绘图水平。”德洛丽丝抖抖领子。“要我再告诉你一遍吗，我是蝉联……”
“不，我是说，这后面这块，山后面这块。”普罗修斯指着地图后偌大的一片空白。“这一块地，是真实存在的吗？”
“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咯。”
希里也凑上来看了看，地图确实相当简略，不过该有的信息都有。德洛丽丝细心地把一些生态群标注在了地图上，如果有专业的工具，她还能更完善。看来她说自己绘图如何如何厉害不是吹牛皮。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村子坐落于整个岛屿的南方，被丛林包围，翻过北边的一座山之后，就是一大块留白。
他并没看出獾在惊讶什么。
“我在图顿的地理书上看到……”他紧张地伸出手指，在北边的山那块小小地撇了个圈。“这岛就这么大。”
“怎么可能。”德洛丽丝说，“这岛的规模不是一般的孤岛。如果只围着北边这座山圈一小块，那是很典型的火山岛，是因为火山喷发造成的陆地；但这岛没那么简单，它后面还有一大块地，我没办法画全。我怀疑这岛很可能是大陆脊柱的一部分。”
“啥？”希里的语气顿时变得特别乡巴佬。“什么东西？”
“大陆脊柱啊。”德洛丽丝耐心地解释道，“一开始，这个世界有块超级大陆，叫大陆脊柱。后来因为某一事件，它被炸成了三段，前大半段碎成了几块，形成目前的主要大陆构成。蒂维缇知道吧？就是它前半段最大的一块。”
“哦。”希里看起来完全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
“大陆中脊遗世独立，留在原地，现在那里只有极小一部分地方宜居；至于下半段，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德洛丽丝以学术的角度出发，将科普做完。
“这可是常识……”普罗修斯也少见地吐槽了一句。
“怎么，我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希里似乎有点被触了逆鳞。“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个贵族一样，有个好老师教你‘常识’！”
“对不起。”普罗修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立马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你干嘛这么快就道歉，回几句嘴啊。”希里两手抱在胸前。“搞得现在是我的不对了一样。”
“这岛都大到算是图顿的一块飞地了。”德洛丽丝言归正传，“怎么可能在官方的记录里才巴掌点大？”
“我不知道。”普罗修斯说，“在图顿，谁也不会想着研究这片海和这座岛。毕竟它是接收全图顿人渣和废物的一个垃圾场。盗贼、老赖、强*犯、偷猎者……把各种犯了罪又不想死的人往这里塞。”
“听起来马尔克长老的对外人态度有那么点道理。”德洛丽丝说。
“但人又不可能和仓鼠一样，关在笼子里跑滚轮儿就行。”普罗修斯摇了摇头。“想要他们的劳动力，至少得把他们当人看待。至于他们会不会再现劣迹斑斑的过去，就得靠成文法来管理了。”
“要我说，你真的很适合当一方领主。”希里锐评道。“管得住人，又被大家当英雄，现在还有宗教势力帮你撑腰。感觉中部人类帝国的那些个大小男爵也就这样了，规模不同而已。”
“你连大陆脊柱这种地理常识都不知道，在这种事情的洞见上倒还挺独到。”德洛丽丝也相当毒舌。“说回来，成文法可是要一定量的纸张去拟定的，现在村子里种的那点麻，我看了，做衣服都嫌少，不可能抽一批去做纸张。”
“……你们说，马尔克长老是从哪里得的纸呢？”普罗修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有人大批生产纸的目击，只知道出门了，然后就带着纸回来……”
“还有别的聚落。”德洛丽丝一针见血地猜测，“在岛的更深处。”
“说不定我们也能去换点纸来，在我们料理好眼下这些事情之后。”普罗修斯拿了主意。“希里，今天以后斥候把注意力放在探路上，尽可能找到一条通往岛内陆的道路。”
“明白，头儿。”希里吹了个口哨。
“不过就算拿了纸，又由谁来编写呢？”德洛丽丝皱起眉头。“我没学过帝国通用法以外的法律知识，更别说是编纂法典了。”
“不需要现在就写个大部头，只要粗略十几条，能涵盖到日常生活就行了。”普罗修斯道。
“就由神殿来处理，如何？”
“神殿啊……”普罗修斯呢喃着。“看来也只好麻烦她们了。”
“我没所谓啊。”希里说，“反正也轮不到我来提笔写东西，我可是半文盲，连‘常识’都不懂。”
“你也太记仇了——等等，到底是谁提的建议？”德洛丽丝一转头，妮娅蒙着眼的脸正对着她。“哇啊！”
“真不好意思，偷听了几位的商谈。”妮娅行了个大欠身礼，接着她将脸转向普罗修斯。“神选者大人，为什么不肯来神殿里坐坐呢。”
不知道为什么，德洛丽丝感觉很奇怪。虽然妮娅是“看”向了普罗修斯，但她真正的视线（如果有的话），似乎是朝自己这边来的。甚至能隐隐约约地体会到，那视线是一种瞥视，妮娅在蔑视自己。
她一口一个尊称，叫得亲切。身子不住的往普罗修斯身上贴，好像一只黏人的小鸟。
“哦，抱歉。”她话说到一半，肩膀不小心和德洛丽丝相碰，就转过头来，面对着德洛丽丝道歉。语气却很不真诚，像在试探女术士的容忍度和底线。“原谅我，我不能看见还有个人在这里。请问神选者大人，站在这里的是谁呢？”
“小、小瞧谁啊……！”德洛丽丝在心中暗暗地恼怒。这瞎子明明听到自己出过声，还假装不知道是几个意思？明显不把自己放眼里！
在天生要强的性格推动下，她毅然地抓起了普罗修斯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