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夜晚,路家兄妹和几万人一同守在灯火辉煌的外滩边上,等待震旦大厦上的新年倒计时结束, 新年焰火升起的那一刻。
无论过去的一年如何如何,迎接烟火之下芸芸众生的都会是新的开始——当路有为还在琢磨着该许些什么无关痛痒的愿望时,身旁的妹妹路幽已经磨皮擦痒,不停地搓着双手准备向某个神佛祈祷了。
过去的一年可以说是路有为此生最多灾多难的岁月之一,从南太平洋上某次失败的行动开始,他几乎都是靠着没日没夜的吸烟酗酒和心理应激治疗才渐渐恢复的——在带着妹妹路幽来上海看烟花时,路有为已经染上了戒不掉的烟瘾。
此时军队上级已将他调离职位静养,顺便还劝他去大理之类的地方享受大好河山,鬼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跑到上海这种纷繁复杂的地方来。
站在旁边的是一个矮个子黑发少女,肌肤细腻,面相俊俏,一双乌黑的眼睛尤其漂亮——这就是路有为的妹妹路幽,现年十五,比路有为小了整整七岁。路幽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到十五岁时便已经成了全校瞩目的漂亮女孩——尽管她性格大大咧咧且如男孩子一样好斗,甚至因为羞于自己的美丽还经常打扮得如土鳖一般,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同学之间的人气。
路家兄妹似乎天生就有基因上的默契,以路有为而言,如若不是自己奇怪的性格和长期的工作所致,他也许早就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的风流公子了——
总之,兄妹俩怀揣着大小不等的遗憾站在外滩观景台边上,花火斑斓的夜空已然让两人望眼欲穿。
【3、2、1……】
【0】
在零点到来不久,外滩繁华壮丽的天际线上空便绽放出了色彩斑斓的烟火,烟花在上空一大片影像广告的背景中炸开,变色,尾焰接着向外涌出,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和接踵而至的噼啪声变成一串五颜六色的闪光——外滩的人群和江对面陆家嘴的高楼都被映成了烟花的颜色,东方明珠尽管亮着异常扎眼的绿色灯光,在烟花的照耀下居然还显得没那么辣眼睛了。
路有为偷偷地瞅了眼旁边两眼放光地望着璀璨夜空的路幽,冷不丁地摸出夹克口袋里的骆驼牌香烟——路有为平时不喜骆驼香烟,仅仅是因为中华和国外带回来的万宝路消耗完了,而不得不翻出某个青梅竹马送给自己的陈年老物,填补空缺罢了。
出乎意料,刚刚准备取烟,路有为拿着烟盒的那只胳膊就被妹妹的小手一把抓住——最关键的是,这家伙居然还保持着刚才那副兴高采烈的表情,全然看不出一丝恶意。
“喂……我不过是想放松一下而已嘛。”
“控烟禁烟,人人有责——周围这么多人你好意思吗,路有为同志?”
路幽这才转过来瞥了自己一脸,那双乌黑秀气的眼睛里带着她一贯的调皮机灵。
“啧——”
“别反驳,哥,哪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公务员,在这种地方抽烟被人拍下来发到微博上也是会让几万人唾弃上大半年的呢。”
路有为心想这逻辑也是神奇的很,且不说自己现在根本不在军队编制里,光是街头吸烟……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对。路幽尽管正值中二的年纪,提出的这套逻辑却完全符合程序正义。一个小女孩都比自己要懂得程序正义的价值,估计自己这个公务员也是白当了。
“——再说了,把二手烟喷到你亲爱的妹妹身上,到时候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是要……”
“哎好好好,我不做就是了,路幽老大。”
路有为摇了摇头,接着便将烟盒塞回口袋,陪着妹妹一起看照亮城市夜空的表演。
“我说你,传音术学得挺好啊,考试没用来作弊?”
“现在以太雷达和屏蔽器到处都是,被抓住了我可能还会被开掉,哪有这个闲心啊。”
“嚯?是谁跑到家里炫耀自己靠作弊战胜了模拟考被老爸训了的来着?”
“——喂……!我可是个三观正直的三好少女,跟老哥这种当了党员也不守党性的家伙完全不一样好吧……”
路幽鼓起脸颊,明显是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路有为全然不理解这个妹妹为何会因为这点破事儿害羞,考试作弊谁没整过,模拟不过是模拟,反正路幽从未因为正规考试作弊被老师投诉过,这就够了——当然,包括自己在内的大人是从来不会教育晚辈靠作弊谋生的。
这时兄妹两人说话,都必须用声音魔法做辅助,不然在漫天烟火的巨响中细声细语是根本听不见的。路有为身为国家级的术士,加上自己过去行走于枪林弹雨的工作所迫,不得不修习许多不怎么光明正大,甚至于可以用来杀人越货的危险法术,而传音入密则只是路有为在闲暇时期连同自己的物质魔法一同教给路幽的。
本来只是小打小闹的皮毛功夫,没想到这孩子后来都学得十分不赖,后来,路幽甚至用自己硬化过的木棍把一个校园地痞的脑袋砸开了花,他和父亲去学校料理此事之后便逐渐停止了这种私人魔法教育。
想来,即使在和平的日子里,路幽也早已显露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才能——她之后能适应那种残忍的工作大概也就不足为怪了。
夜空中炸出了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一个闪光的“2014”出现在城市上空,接着又跟周围的影像广告联动起来,像一片巨大的发光蜘蛛网一样迅速铺陈开来,看起来大得足以覆盖整个陆家嘴商业区,乃至外滩后的一部分浦西。
“哇哦……”
看着赞叹之情溢于言表的妹妹,路有为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做声。他捋了捋被外滩的寒风吹得有些发凉的领口——烟花的热度难以传到地面,而外滩观景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热量来抵御寒冷。
“我说妹子啊……你还冷不?不冷的话就把外套还给我。”
路有为低头看着路幽道。
“哈?我才不要给你呢,‘妹子’这种过了时的称呼也能用在我身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你?”
路有为猛地擤了下鼻涕,以示不满。在寒风凛凛的江边,他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半个月前染上的鼻炎因此变得更加不堪忍受。
“噫——老哥你真恶心。”
路幽皱着眉头投来一道厌恶的目光。
“我才不要把外套还给你呢,老哥你就在这里冻死了算了。”
“啧啧,你这小鬼……”
路幽眯起眼睛做了个鬼脸。
“再说了,你为什么不试着用物质魔法给毛衣里加一个取暖器什么的?”
“那种东西有爆炸的危险,光靠你哥这点修为做不出足够安全的精密仪器。”
“真是个菜鸡啊……”
——路有为莫名地沉默了一阵。
“行喽,你哥就是个菜鸡,废物一个罢了。”
他的这一句话显得低沉而无力,跟刚才插科打挥时完全不同。
路幽似乎发现自己触到了哥哥的痛处,转而趴在外滩的栏杆上,不再作声。她从刚才就一直在揉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烟花接着在上海的夜空绽放,人群的叽叽喳喳似乎永不停歇,标准的普通话、浓厚的乡音甚至是外语都混成了一片嗡嗡声。
尽管自己的感冒在寒风中愈演愈烈,路有为后来想起这一天时,总是有一种强烈的遗憾——如果后面的那些冒险都没发生,自己和路幽永远都被定格在外滩上灯火辉煌的元旦夜晚之中,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他总觉得,大概路幽之后也会这么想的。
……
没错,路幽在那时是这么想的,在很多年以后也是这么想的。
说也奇怪,当时她简直恨死了自己的平凡,渴望像哥哥路有为一样去过那种精彩刺激的,英雄般的生活——跟国家兴亡和世界和平绑定在一起,而不是闷在中关村的高中教室里,混到大学毕业以后找一份无关痛痒的工作,像自己那些懵懵懂懂的朋友们一样变成一个平凡到不可接受的职业妇女,终其一生无所作为。
——然而在这个夜晚之后,她会永远怀念这段无法回归的日常。
从刚刚开始,路幽的双眼便一直隐隐作痛,似乎有砂石飞进之感。伴随着这阵阵痛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幻觉。
起先路幽以为自己一定是因为揉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才会看到奇怪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不论怎么搓都搓不掉,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后来,她索性把头埋在胳膊里,假装自己是在犯困。
——于事无补,人群的聒噪声,上海夜空中烟花礼炮的巨响,甚至是那些闪光都不断地刺激着自己脆弱的神经——在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她终于忍不下去,睁开眼睛望向江对面的天际线时,眼前出现的东西吓坏了她——
那不是一片祥和的景象,那是毁灭。
火光冲天,已经封顶的世界第三高楼——上海中心被整个削掉了三分之一,露出熔融成金属残枝般的建筑框架,四周其他的摩天大楼也变得残破不堪。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城市俨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肮脏的雨水落在燃烧的废墟里,街道上全是死亡的气息。
接着,出现在路幽视线之中的景色飞速流转,其中的细节逐渐增大至无限——
那一瞬间闪过了太多东西,过去、现在、未来,无穷尽的历史,仿佛视线里的所有事物都将其完整的命运交代了出来——在外滩上望向灿烂夜空的人们,有的会因为投资成功赚得盆满钵满,接着又会在下一年的股灾里亏掉一切;某位妖怪少女会死于化学中毒,而那时她才刚刚和一个人类喜结良缘;外滩上的一对血族夫妇回到英国后因为不满都市喧嚣,干脆举家搬迁到南美洲的丛林里,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某位农村少年因为看到了今晚的盛景之后,便笃定心思来到一线城市,在地下室混了两年才得以挤到宽敞的公寓里——
而所有这一切,都终止在了不远未来的某一年,地球文明共同体的历史终结于巨大的混乱、疯狂和火山灰之中的废墟。
“路幽?”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路幽你怎么回事?”
这都什么玩意儿——
“路幽!”
路幽是被路有为晃醒的,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兀自颤抖,剧烈地喘息着,一头冷汗和打战的双腿就是刚才那阵恐惧最好的证明。
路有为那双大手按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反而并没能起到安心的作用,刚才的幻觉仍旧像信号极差的电视节目一样时隐时现,周围的人们或惊恐或好奇地看着她,而这些人的生死祸福也不断地涌现——也许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了。
“你怎么回事?啊?刚才你在那里发了疯一样地嘟噜嘟噜,跟念咒似的,吓人啊我说。”
“我……”
烟火表演仍在继续,也许散场之后,明天就会有好事者把自己的事贴在朋友圈,和各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社交媒体上——但那都不重要了。
外滩观景台上的所有人里,只有自己和哥哥路有为是独立于那些万花筒般的未来景象之外的,无论如何,她看不到自己和路有为的未来。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我这就带你去医院好了——我在长海医院认识一些人,大不了给你开个小灶……”
就在这时,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危机感突然包裹了路幽。
“不要碰我……”
“喂,你——”
“不要碰我!”
说也奇怪,她那时甚至连眼前相处了十几年的路有为也不再相信了。恐惧已经占据了一切。
路幽猛地挣脱开兄长的双臂之后,便带着颤抖的双腿连连后退,直到撞上后面稠密的人群为止。周围的人们立时陷入一片交头接耳之中,对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全然不知。
这些人的生与死,乃至于爱恨情仇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少女的视线中闪烁,刚才的那种惊恐伴随着双眼的阵痛愈演愈烈。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东西——
路幽并不知道今晚的异状意味着什么,世上几乎没有一个先知在觉醒之前会意识到自己未来的身份——在成为先知的初期,这些女孩们会对自己看到的真相恐惧异常,正常人绝无在这种状态下处之泰然的可能。
“这都在干什么呢……”
“这俩怎么跟情侣吵架似的,女孩子还这么小……”
“妈妈我是不是该报个警……”
路幽望着包围自己的人群、漫天灿烂的烟花和对面用混杂着担忧和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哥哥,整个人变得无比混乱。
在女孩回过神来以后,她已经推开身后的人群冲下了外滩观景台,一路甩着眼泪向外白渡桥的方向奔去了。
外滩聚集的人群太过密集,密到路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跑出去的——仿佛她一直就知道怎么跑能避开人群。
外滩的租界建筑在甩着哥哥的大外套奔跑的路幽身侧闪过,负责维持秩序的武警只是随口用江浙口音浓厚的普通话喊了喊,并没有在意这个矮个子女孩的存在。
当路幽好不容易跑到被烟火光辉映得五光十色的人民英雄纪念塔时,她已经逐渐失去了力气。不知为何,她觉得如果自己刚才不跑开,便一定会伤害到哥哥路有为,甚至是更多的人。
人民英雄纪念塔巨大的几何形塔身下一样站满了人,一样没有谁注意到自己——
除了两个外国人,一位金发碧眼的帽子少女和有着玫瑰金色长发的高挑女子。这两个人不仅漂亮得不可思议,而且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异于常人的气息。
没来由的,未来的影像在她们的身上显得无比诡异——在那个矮小纤细,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帽子金发少女身上,路幽甚至就根本无法看到刚才在外滩人群身上看到的幻觉——她跟自己和路有为一样,是无数未来影像中少有的静止之处。
而那个有一双红蓝两色的瞳孔,穿着群青色长袍和白色衬衣,前襟敞开,露出雪白肌肤和酥胸的美丽女子则更不是什么善类——仅仅从自己看到的东西来判断,路幽就可以确定这家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术士,或者按照她所习技术的分野,应该被称之为魔女才对。此人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种种经历简直不堪入目。
“对不起我很急……”
路幽本能地迈开步子想绕开她们,不料却被那个金发帽子少女一把抓住了双肩,动弹不得。
“不要那么赶嘛,路幽小姐——我们是来改变你的命运……和这个世界的命运的人,拒绝我们可不好哦。”
不知为何,这个女孩居然能说一口完美的汉语普通话,口音比自己这个四川人都好听。
“我才不管你是谁——快放我走!”
路幽猛地挥开金发少女裹在驼色外套里的双臂,而对方的脸上仅仅闪过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惊讶,便眯起清澈的蓝眼睛,露出了一脸狡黠的微笑。
“芙蕾莉小姐,换你来吧?”
金发少女双手交在腰后退开不久,那位将玫瑰金色的长发扎成右偏侧马尾的女子便立刻走了上来。她弯下腰,将脸凑到离路幽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一股浓郁的香气霎时间便扑在路幽脸上。
“诶……”
“路幽小妹妹,我可没时间做自我介绍了——刚刚成为先知的你,如今是这个世界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如果不交给正经人保护起来,出了岔子可是会要命的!”
女子那双异色的瞳孔在外滩橙色的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焰火表演已趋近尾声,而刚才不断闪烁的幻觉似乎也渐渐收敛了起来。
自那一刻之后,路幽便发现她再也无法主导自己的身体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大概是人类中罕见的魔眼,自己从未学过路有为那种反精神魔法的训练,因此才会中招。
糟糕……
被金发女孩称作"Fraulein”的异色瞳魔女缓缓地牵起自己的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带着路幽走向了外白渡桥的马路。
那个戴着蓝色帽子的金发少女将双手枕在脑后,鼓着脸颊,优哉游哉地跟自己和异色瞳魔女往马路上走去——直到这时,路幽才看到她披散的金色长发上居然缠着一根无视引力兀自漂浮的缎带,上面纹有一种状似拉丁字母却难以辨认的文字。
“我说啊,芙蕾莉小姐你就不能按时付一次账吗?先知的服务可是很贵的——何况你不给我那三个家长小钱钱,我自己到时候手头紧了才麻烦呢。”
“少来,要较真的话,我和路幽小妹妹在不远的将来能给你们提供的服务可是把美国一半的GDP
拿出来都不足以支付的——无价之宝啊,无价之宝。”
“哦?真要是那样,我现在就能看到你在三天之后卖掉自己的布加迪垫付定金这种事哦——”
“啊?!你说什么?”
“顺便,二手车还卖不了几个钱呢。”
路幽迷迷糊糊地跟着异色瞳魔女往前走,居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突然被握得更紧了——可惜她现在并没有发出抗议的办法。
“你在伦敦买的股票有问题,下周开市就会亏空,如果不想搞到以后变卖家产付钱的状况,就乖乖按时交钱——在下大概会网开一面提供一些额外的服务,让你能避开赔本生意,何乐而不为?”
异色瞳魔女白了那个金发女孩一眼。
“呿……先知要是都像你这样可恶,那地球还不如早点自我爆炸得了。”
魔女苦笑了一阵,接着回头来对路幽道:“路幽小妹妹,如果你以后不学乖,像这个三千多岁的大孩子一样变得如此讨人厌,我可是会让你痛不欲生的,我说到做到。”
路幽眼前仍然在流转着种种奇妙的未来,刚才的惊恐已经褪去,剩下的只是一阵隐隐的慌乱。两人的话语之中到底有多少是虚有多少是实,她到现在还是无法辨认。至少,名叫芙蕾莉的异色瞳魔女做亏本投资的这个未来,在她的视线里已经出现了。
已经回不去了。
路幽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先知到现在,在路幽眼里不过是个大忽悠,全世界流传最广却一样无从应证的阴谋论之一——直到今天,少女自己成为了她们的一员,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体验。
没过一会儿,三人便已经来到了外白渡桥旁停着的一辆白色日产轿车边上,旁人在看到瞳孔涣散的路幽时并没有任何反应,她想求救,却拼了命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车子的驾驶位上坐着一个人——因为实在太违和,路幽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驾驶席上的人是个披着古董般的深灰色军官大衣,性别特征并不明显的清秀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一头并非人类体征的银发,连那双看起来极不耐烦的眼睛也是也是一种渐变的奇妙蓝色——仔细看,他的瞳仁甚至在发光,实在是不可思议。
少年对着摇下来的窗子挥了挥手,用昏沉沉的声音道:
“我说你们能不能麻利点儿?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驾照让事情败露——在这个国家无端杀人,代价太大了。”
那个金发少女快步走到日产轿车一旁,打开门,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两位请进吧——”
牵着路幽的异色瞳魔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便坐进车厢,同时用那只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将路幽像一袋超市食品一样拉了进来——路幽感到自己的双脚猛地离地,随后又一下子磕在轿车底盘上。很痛,但是她只能发出几乎听不到的呻吟。
那个金发帽子少女趴在摇开的车窗上,背对着后面即将结束的外滩焰火表演,笑眯眯地说:
“——考虑到以后我们可能会长期相处,姑且就让我报一下家门好了。”
搞什么——
“本人名叫蒂芙妮.卡特,大概算是个美国人。在下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先知之一,如果路幽小姐以后对如何行使先知的能力和职责抱有疑问,随时欢迎请教我。以及现在不要太难过——总有一天,我们也会需要你那位哥哥的,你们俩可是这个即将完蛋的世界最需要的人之一,拯救世界是我们的责任,当然也没办法跟两位撇开关系……
“那么,后会有期。芙蕾莉小姐,别忘了按时付款哦。”
异色瞳魔女咬着牙挥了挥生风的大衣袖子里的右手,叫道:“开车!”
前面的少年摇了摇头,说着便踩了一脚油门。
“——喂喂喂!等等!!”
趴在车窗上的金发少女被车子带得飞起,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
车子重又停了下来,名叫芙蕾莉的异色瞳魔女不耐烦地用鼻子哼了一下,回问道:
“你还想干嘛?”
“这个——把路幽小姐身上披着的那件大外套给我好吗,下一步的一个小行动需要用到。”
“你……”
“嘿嘿嘿——”
金发少女双手合十,咧着嘴做了一个求情的动作——假惺惺的,但这个动作在无法动弹的路幽眼里居然还非常可爱。
“真拿你没办法……”
魔女挥动右手,用一股无形的魔法除下了路幽身上的男士外套,并隔空将它送到了外面名叫蒂芙妮的先知少女手里。
“拿好了,我一旦离开这个国家,马上就会给你汇钱,如果你不信守承诺把我的售后服务送到,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就不要抱怨自己被当街大卸八块,明白吗?”
“是是是,芙蕾莉小姐你这种口气简直比我那三个家长还大呢。”
“……开车!”
这下子车子真的是一往直前地开了出去,把抱着路有为外套的金发帽子少女远远地甩在了苏州河彼岸。
路幽呆呆地靠在座椅上,身体仍旧无法动弹。她用余光瞥向这座巨大的都会城市——自己下一次回来时可能再也无法回归十五年来习以为常的生活,迎接自己的如果不是如哥哥一直过经历着的冒险,恐怕就是常年与黑暗和灾难作伴。
路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流泪了的,这回没法伸手擦掉,眼泪让自己的脸颊痒得厉害。
但就在这时,那个魔女居然伸过手来替自己拭去了眼泪。她的纤纤玉指从路幽的脸颊一路滑至脖颈,接着又点在少女的锁骨中间。路幽感到有一股电流闪过自己的脊背,脸颊飞红,但尽了最大的力气也只能发出刚才那种几乎听不到的喘息。
“知道吗,路幽小妹妹,如果在两年后你还能像现在一样可爱,我们的调教大概就算成功了——不论你之前怎么想,先知并不是谣言,她们确实存在,而从现在起,你也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先知少女之一了。先知们不老不死,终其一生只能为世界的未来鞠躬尽瘁,尽管是个挺残酷的命运,但不论如何,只要来了就必须接受它,不是吗?”
“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开车的银发少年径自作了回答,后视镜上映出他没有表情的面孔。
“你这家伙真是讨厌……”异色瞳魔女松开手后,便用另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下巴,望向窗外退去的摩天大楼和夜空中无数的影像广告说:“抄袭漫威的中二台词确实low得很,不过很遗憾,这位白泽小兄弟说的就是事实——”
白泽?那应该只是神话时代的生物才对。
“——在我们的组织里,只要身负足够大的力量,你就必须承担与之相应的责任。将黑暗阻截在这颗美丽的行星之外,是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守密人’都必须要无限期承担的责任。你的前任算是很高兴地放弃了先知和守密人的职责,所以只能找另一位替补——抱歉了,命运选择的是你呢。”
魔女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许久,之后才喃喃地说:
“……不过,现在说这些,你大概也不会懂吧?”
路幽心里仿佛奔过一万句咒骂——你这家伙擅自剥夺了我生活的权利,居然还能优哉游哉地在这里扯皮?
不过她还是看到了,眼前这两位守密人所经历的种种过往和以后将要应付的未来。
少女这才意识到,魔女那句话里有多大的无奈。车内两人经历了远比自己这个人类和整个东亚的大多数妖怪还要漫长的生命,战争、疾病和惨不忍睹的灾难,他们已经见过太多了。
而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也是一样的漫长生命。
先知的工作,名叫路幽的十五岁少女必须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来适应。与命运相争,本来就是最最困难的伟大事业。
先知少女蒂芙妮.卡特抱着那件灰色的外套往回走时,外滩的焰火表演已经结束了。天空中的烟雾久久不散,不得不说,在外滩星海般的灯火映照下,连这些烟雾似乎都变得十分漂亮了。
金发的先知少女接着往前走去,不久之后便看到了冲出人群,一脸惊惶地寻找妹妹的路有为。
尽管身为预言能力最为强大的先知,蒂芙妮仍旧无法看到路家兄妹的未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成功定位新任先知路幽的存在。
至于兄长路有为,他也许是目前唯一能完全无视数千年前希腊某位不负责任的荒淫太阳神所下的诅咒,信服自己口中的预言的普通人。
所有这些,都是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所必要的。
“喂——先生,这外套是你的吧?”
路有为往前冲的道路被自己这个矮个子女孩截断,当即面露愤怒之色。他即刻便用怒气满满的声音嚷道:
“你是谁?!滚开,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耗……”
“那可不行啊……先生。至少把您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吧?”
英俊的黑发青年一凛,瞪大眼睛望向自己手里抱着的灰色外套。
“这是……你把路幽怎么样了?!”
蒂芙妮装模作样地用一双不解而为难的泪眼望向面前这个愤怒的青年,颤抖着将外套递给他。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如果您要找那个女孩的话,我刚刚看到她跟着两个怪人朝和平饭店那边跑了……对不起,您要是想找她就赶快去吧……”
路有为一把抢过那件外套,话也没说便转身向南京路的方向跑了过去——而带走路幽的守密人们刚刚开过去的方向则与南京路和和平饭店八竿子打不着。
先知少女压低了帽檐,将自己从刚才的演员模式转换回来,露出那个自己惯用的笑脸,混进外滩散去的人群,离开。
“唉,可爱的人们,
“要是大家能一直活在爱与和平里就好了……”
她知道,黄浦江沿岸近十万人,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听到自己这句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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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幽此后随着两位守密人从上海港搭乘货轮离开了中国,正式开始了身为守密人的新生活。刀口舔血,意外的死亡以及意外死亡复活之后的再次死亡和复活,已成为了她人生的常态。而路有为寻遍整个上海,乃至于最后求助于公安部仍旧未果。直到后来,他成为联合国的调停专家,重又过起那种行走于危险前线的日子,也仍旧没有找回妹妹的线索。
蒂芙妮在上海的工作结束,回到纽约那所被自己的家长们派来的眼线重重监控的公寓中时,想起自己和这个奇妙的世界绑定的生命,不禁哭笑不得。
以太存在,魔法和神明也一并存在的这个“后现代世界”。在这里,蒂芙妮已经度过了三千多年的时光——从智人统治世界,成为唯一的人类,经历数万年的风雨建立起文明,到今天又在辉煌与毁灭的循环中经营起如今的文明共同体;蒂芙妮不希望看着这个美丽的世界终结,哪怕胜算无几,她也必须为此付出全力。
毕竟,生死存亡,是每一个人的责任。
故事即将在两年之后正式拉开帷幕,蒂芙妮心想,这大概是自己拿到那把银色钥匙之后,所能见证的最伟大的篇章了。
“真的是,麻烦得不行嘞。”
曼哈顿的天际线在落日中渐渐变成金黄色,城市的灯火即将亮起——穿着睡衣的先知少女披散着一头金发躺在落地窗旁的摇椅上,感受着也许已经所剩无几的阳光所能带来的温煦。
你是先知,所以只有你知道希望在哪里。
——所以就相信希望(你自己)好了。
不知是第几次了,她在合上眼睛之前又这么对自己祝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