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姐姐你最喜欢什么来着?”
“我?”
“嗯。”
“我谈不上有什么最喜欢的东西——我大概只有最珍惜的东西吧。”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萨克森古城德累斯顿的一个晚宴上,那个名叫艾莉亚斯的血族少女依旧是整座城市最耀眼的存在之一——斯普林菲尔德家的家主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有时家主夫妇对艾莉亚斯的疼爱甚至要超过她的弟弟,嫡长子以利亚。
而艾莉亚斯那时早已对宴会上的一切虚伪和名利欲感到厌烦,在这回的晚宴上,她干脆主动带着以利亚跑到了后花园,远离那些三姑六戚、势利的精灵和愚蠢庸俗的人类宾客,扯开烦人的蕾丝裙子在芬芳的草坪上奔跑。
总算和以利亚跑累了,两人便坐在草坪上,开始聊一些有的没的。
——以利亚长着一副跟自己神似的清秀面孔,配上打理得异常干净的淡金色卷发,活脱脱的是一个美少年,英俊得无懈可击。
艾莉亚斯甚至一度觉得,只要能看着弟弟说话似乎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在又一次草坪上的休憩之际,以利亚歪着脑袋望向自己,疑惑道:
“但是——珍惜的东西不就应该是喜欢的东西吗?”
艾莉亚斯想了很久,她一时难以回答,便草草敷衍道:
“喜欢和珍惜不是一个程度的概念吧?退一万步而言,区区喜欢又如何能与真爱相提并论呢?”
——以利亚歪着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奇妙的表情,他整整礼服领口的白色领结,用那双眯起的红眼睛看着自己说:
“那样的话,姐姐,你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还敢说自己拥有爱吗?”
——这时血族少女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也许根本就不复存在了。
“什……么?不…….你在说什么呢?”
巨响,爆炸的巨响。
以利亚语毕之时,两人身后的庄园便整个炸成了一团火球,火势一路沿着花园蔓延,仿佛要烧尽路上的一切。
当艾莉亚斯回过头来时,她看到的是一个被七八根布满诅咒阵列的铁桩打穿,满面鲜血的少年——仍然是那个以利亚,他面色平静沉着,只是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哀怨。
“要是你真的珍惜过什么,艾莉娅姐姐,你又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抛弃了我们呢?”
此时,弟弟身上传来的不再是自己闻惯了的清新味道,而是一股血腥味和脂肪烧焦的气味并存的恶臭——跟1945年盟军对德累斯顿进行地毯式轰炸之后,古城废墟上的焦臭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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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痛苦的黑暗最终遮蔽了血族少女,仿佛她永远都在这种泥泞中翻滚一般。
——
从噩梦中惊醒的艾莉亚斯不住地喘息,她圆挣着双眼,双手在自己披散的淡金色卷发上一通乱抓,当看到卧室虚掩的门口和房间左上角的天窗透进来的阳光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就在这时,天花板上的灯却突然打开了。
“谁?!”
——
“乖乖乖,是我,你华西尔阿姨。”
艾莉亚斯缓缓地侧过头去,发现这个身着衬衣、西装背心和紧身马裤的银发恶魔正如无事人一般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床头,兀自翻着艾莉亚斯带来的那本《人生的枷锁》玩。
“阿姨啊……您什么时候能学会尊重别人的隐私呢?”
然而,这句质问早已失去了效力。
华西尔仍旧嗖嗖嗖地翻着自己的睡前读物,全然对此不以为意:
“你知道吗?毛姆前期的小说对女性的态度简直烂到了极点,只有在《刀锋》里才有所收敛——不,可不只是收敛,那简直是天差地别的态度了……不过嘛,对于一百多年没有回欧洲长驻过的你来说,看看他写的东西忆苦思甜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啦,如果你不想接着受噩梦困扰的话,把血族的时差倒回来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算了,就当是我随便说说。”
艾莉亚斯大概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正常地昼伏夜出过了,吸血鬼这种生物若是强行在白天长时间活动,体内的以太流动和某些器官的内分泌都会失调,长此以往对身心健康大为不利——血族少女只希望在这次任务结束以后,自己能好好放个假。
况且……
“……那还不是因为您说什么也不让我入正领工资,才会这样……“
她的话停在了半空。
蓦地,艾莉亚斯感到脸颊和发丝边上传来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她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华西尔正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她手掌柔软的触感和那些戒指冰冷而硬邦邦的刮蹭融在一起,委实怪异。
接着,那只手又渐渐滑到了自己的下巴上——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缚住了一般,艾莉亚斯此时完全动弹不得。
“听好了……”
罗斯玛丽.华西尔将她的脸颊缓缓凑近自己,说道:
“……不要觉得有什么能瞒过你华西尔阿姨,哪怕是梦境,我也能随意进出——放心,你的困扰不仅没有意义,而且也全无必要;阿姨说话可是很有把握的哦,如果没有充分合理的判断,我是不会行动的——
“——尽管安心,因为,真正的黑夜还尚未到来呢。”
语毕,罗斯玛丽便缩回了自己的手掌和身子——这个恶魔**的曲线也是丰腴漂亮的可以,以致于刚才艾莉亚斯的身子已经隐隐挨到那里了;直到她整个人离开床铺,站起身来时,那个将自己束缚住的冰冷魔力场才渐渐消失。
“哎呀呀,我好像做了什么挺出格的事情啊!欺负女孩子这个坏习惯早该改了——”华西尔用指尖顶着一根犄角摇了摇头,回望向艾莉亚斯,道:“啊,这个,现在是九点二十,今天十点半我们要跟中国公安部和其他几个国家的安理会代表开个会,就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别忘了准点到场啊。”
“啥——?!”
只见华西尔的身影渐渐模糊,消散成一片红色的光粒:
“不准时上班,可是当不了调停专家的,孩子。”
“等等啊喂——!“
可惜,华西尔衣摆一挥便彻底化作红色的以太粉末消失了。
艾莉亚斯低头看了眼自己,本该扎起来的淡色长发披散着,身上还穿着那件买了两三年的睡衣,有些破损都是她自己缝起来的——除了种种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贫穷之外,华西尔留下的“以太气味”在血族少女的感官里久久不能散去,一想到刚才恶魔莫名其妙的举动,她甚至还会隐隐打颤。
还有,“黑夜尚未到来”是什么鬼,艾莉亚斯想了半天也没猜出个中真意来。
但这都不要紧,最要要紧的是——
自己要迟到了。
“烦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这么一通嚎叫以后,女孩便一下子跳出被褥,冲向卫生间洗漱打扮去了。
“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蒂芙妮小妹妹。”
路有为一边开着自己用物质魔法仓促修理过的轿车,行驶在陆家嘴宽阔而壮观的大街上,一边挥舞手里的文件对身后的蒂芙妮说道。
“请讲——咱说不定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呢。”
黑发青年的眉毛跳了一下,尴尬地瞥了眼后视镜里露出一脸应付自己的微笑的蒂芙妮,和一样尴尬到虎牙都露了出来的血族少女,接着说:
“你自己看看——这封文件上写的啥?关于蒂芙妮.卡特,只有一句‘代号‘残卷追踪’任务的关键人物‘——话说回来,你能告诉我,自己对协会任务的作用在哪里吗?”
这时,蒂芙妮突然摇了摇头——道:
“那啥,两分钟后上证指数会上涨26点左右,道琼斯指数明天收盘时会下跌0.42%,各位可以自己守着手机看看。“
“哈?”
路有为不禁发出一声奇怪的疑问。
——这时,副驾驶上的冷心仪扶了扶额,斜视着自己道:
“路组长,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两只股票套在里面吧?如果想着马上抛掉,不如先听听看蒂芙妮的话比较好。”
她话音刚落,便和艾莉亚斯一起掏出手机,划到了股市的APP界面里。
就这样,一行人尴尬地等了两分钟,路有为皱着眉头开了仿佛两光年的车,直到冷心仪一下子抬起头叫出来——
“哇!真的耶,到刚才一共涨了26点,刚刚好啊。”
途经红灯,路有为自己也赶紧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错,上证指数涨了26点,不可思议的开盘飘红。这样下去,再等一会儿他就可以摆脱那几支不争气的股票了。
“如果觉得有问题,路先生明天也可以看看手机上道琼斯指数的情况哦。”
路有为缓缓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那个娇小的金发少女,此时她正用完全不同于两年前外滩夜晚的,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他——仿佛,这孩子一直对自己抱有什么奇怪的期待一样。
“路先生、冷小姐和艾莉娅小姐,关于我能为各位和贵协会做什么这件事,你们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路有为的确记得很清楚——在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位调停专家全然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这个女孩居然凭着自己的肉眼发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只可惜他自己晚了一步,没有避开那群袭击者驾驶的面包车。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在下的工作就是预报危险——从投资风险到世界末日,各种各样的东西我都可以负责,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路有为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外面国际会议中心顶着个玻璃圆球的大楼逐渐接近自己,沉下声音叹了口气:
“嗨,真是有你的。”
昨日袭击路有为的四个家伙居然根本不是中国人,据查他们分别来自巴尔干半岛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国家,是受过训练的杀手——至于这些人是如何通过海关入境中国的,到现在公安部的人都没查出来。几个人被捕后便即刻精神失常,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诡异得很。
不过,那些事在接下来的会议上也许会有更靠谱的解读也说不定。
路有为隐隐有预感,最近会是几年来最让人意外的日子——从华西尔会长莫名其妙地派遣了一个穷酸的血族少女到自己组里,再到两年后重逢那个人精一样的金发萝莉,之后再有多大的奇遇他都不会奇怪。
毕竟,自己的人生就已经是一场不断失而复得的游戏了。
艾莉亚斯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对两个新任的同伴完全不够熟络,尽管不论是冷心仪还是路有为组长对待她都很不错,但目前显然缺乏能够让自己跟他们磨合的机会——早些年和血族少女共事过的调停员们,不是退休离开岗位就是早已升迁到了相当高的位置,只有自艾莉亚斯因为主动辞职而白白错失了二十多年的机会。
此前跟血族少女一起组过队的同事,仍旧留在联合国调停协会的只有三个人——379号小组的那个高个子精灵女孩;神神秘秘,运气好得没天理的年长者,“奇迹的莫伊拉.麦尔维尔”教官——此人是一个有着小学女生的外表和中年男人般糟烂性格的奇葩,似乎从调停协会诞生之初就一直跟着华西尔打江山。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她在后来才能胜任调停协会的代表一职。
至于第三个人,马修.威尔海姆教官,在艾莉亚斯和他工作期间还只是一个刚刚成家立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二十几年后,此人早已经历了家庭破碎之类的多重磨难,变成了现在这个嗜酒如命,浑身伤痕累累,对生活兴味索然的新人导师。
除了那个高个子精灵,后两人现在都随同罗斯玛丽一起来到了上海。
脑子里过了一遍调停协会的种种过往和人事变动,艾莉亚斯又重新在议会厅前金灿灿的宽敞等候室里翻起路有为给自己的电子纸资料来——似乎,那个被称为“尹局”的尹隆成代表已经是调停协会里相当位高权重的人了;他是个年仅五十三岁的人类,却已经具备了安理会代表和中国国内各个安全部门的工作经验——艾莉亚斯心想她堪堪活了五百多年,跟这个男人比起来,自己的人生简直充满了巨大的浪费。
不过……
“哟,你大概很好奇尹隆成这小子为什么能做得这么好吧?”
一旁坐在椅子上,啃着饼干的冷心仪凑过来对自己道,此时她也换上了一套干净而笔挺的西装,裙子底下的修长双腿并未像自己的一样裹在丝袜里——因此,刚才她和许多女性调停员一样吸引了不少男性的目光。
艾莉亚斯没好气地瞥了眼等候室里侃侃而谈的人群:
“也没有啦——异族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少数,人类做得好又没啥好奇怪的不是么——等等……冷小姐你刚刚叫尹代表什么来着?”
“啊……”冷心仪昂着额头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思索,看起来倒是颇为可爱。
而且对艾莉亚斯来说,这个动作似乎十分让人熟悉。
“我跟整个尹家都有些渊源,大概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扯不断了——不过,艾莉娅,故事太长,以后有时间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吊胃口的事谁都会做,不过对于血族而言,胃口一吊长了,也许就几百年都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会场门口穿着西装的警卫们突然推开大门,告知所有人入场的时间已经到了。刚才路有为就一直皱着眉头跟尹隆成、罗斯玛丽和个头矮到不仔细看就会被人群淹没的莫伊拉教官讨论着什么——现场所有与会者,除去极少数媒体人员,全都身着清一色的整齐西装,但莫伊拉教官就算在如此场合也完全不愿意改掉她拖着两根长而飘逸的黑色马尾的形象,配上她的小学生身材,周围不知道多少人会心生疑惑。
诚然,身着小号西装套裙,一路跟个闲散人员似的吃吃喝喝打游戏的蒂芙妮才更让许多人不解。
人群开始进入会场后,路有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离开那三个高层向自己的队伍走了过来——刚才一直埋着头,用路有为的非公务手机打着收集养成游戏的蒂芙妮晃了晃脑袋,将手机递给了黑发青年:
“喔,别看这样,我可是给你抽到了一个SSR的,路先生——”
路有为接过手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后悔自己没把这破游戏交给莫伊拉代表,如果是她的话大概一天就能把这游戏最稀有的东西都凑齐了。”
蒂芙妮装可爱似地鼓起脸颊摊了摊手,道:
“嚯,路先生——莫伊拉虽然是这个世界最欧的家伙,但是她的运气离开了我这种人可是一文不值的哦。”
艾莉亚斯、冷心仪和黑发青年此时几乎同时对着眼前这个女孩投去了惊讶而难以置信的目光——蒂芙妮刚才的言论可是能让整个调停协会乃至美国社会的绝大部分一片哗然的。
“奇迹的莫伊拉”并非无从实证,尽管至今也没有多少人看懂那个星星眼教官的能力,但凡是她光顾过的赌场,几乎全都把这个人排上了黑名单,甚至连吉尼斯世界运气大赛的冠军都让她蝉联了快五届,只是因为她后来主动退出,冠军才让位给其他人而已。
——所以,眼前的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问题再次浮现于众人的心头。
就在人群开始从那几道大门鱼贯而入之际,众人的视角之外突然又传来了一个仅仅在音色上显得很稚气的年幼女孩之声:
“蒂芙妮说的没错——我和她大概都需要彼此,离了其中一方,我们生存的意义恐怕都不复存在了。”
四个人向旁边一看,那个有着一双发光的金色星星眼的娇小教官已经神出鬼没地跑到了他们附近。
她伸出右臂,朝向大门摆了摆自己戴着厚厚手套的娇小手掌,道:
“所以说,各位请吧——等正事办完,我有的是时间帮路调停员抽SSR呢。”
抽取SSR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最后还是人生的SSR——莫伊拉对面的三位调停员,甚至包括一脸淡漠的蒂芙妮也许都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