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1日——
——
往前的十八年间，她却总惦记着二十一岁时将要发生的事。
——
爱丽丝倚在岸边的浅蓝色栏杆上，她正在努力眺望着远方。
她的眼眸贪恋着广阔而遥远的海平线，即便有生以来，她在这里所看到的景色就从未有过变化。
海风拂来，藕白色的裙子在风中摆动。
忽然间，她向前探出身子，屈起一只小腿，露出了白皙的脚踝，撑起双臂冲着面前跃起的浪花大声喊叫：
“大海呀，可真漂亮——”
但很快，她的声音就淹没在了汐鸣中。
扬起的脸蛋上溅上了丝丝咸腥的水滴，但她并不在意。
“这是怎样的感慨啊。”一个清晰的电子音来自爱丽丝的耳边，那是台通过螺旋桨悬浮在空中的白色球状机器人，它精准地调试着自身的运动方式，以保证那轻巧的身子不会被变幻莫测的海风卷走，“爱丽丝啊，你都来这里看过多少次了？连我这个机器人都有些腻了。”
“这是第2919次。”爱丽丝的双手托着下巴，脸蛋上荡漾着海面反射的金色光辉，微微扬起的嘴唇露着一丝笑意。
“哦？”球形的机器人停了几帧，看得出有些愕然，“你竟真的记得这么清楚？”
“不，我编的。”爱丽丝正色答道，“随机应变嘛，就像你早晨说的。”
“那是今早家里马桶堵塞，你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时候，我跟你讲的。”机器人又换了副说教口气，“它不该被你用在这个时候吧。”
爱丽丝没有停下笑容，她的视线却再次被海的微鸣声吸引。
“那...奥洛，你倒是带我去别处看看海嘛。”
“世界上的海都是连在一起的…无论从哪里看，它总是这副模样。”奥洛悬起圆球状的身子，在爱丽丝的头顶平稳地晃了一圈儿，“广阔无际，脚下是一片蓝，头顶是另一种蓝…”
“等等，奥洛，你方才是不是说谎了？”
爱丽丝敏锐地察觉道。
她明白，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奥洛是不会轻易撒谎的。
“哦？是吗？”白色的机器人毫不慌张，轻慢地回答，“你觉得，一个‘机器人’也会撒谎吗？”
“那可说不准，机器人是机器人，奥洛是奥洛。”爱丽丝不依不饶，“你比我在电影和游戏里见过的那些机器人要厉害得多，也狡猾得多！”
奥洛无言以对。
事实上，爱丽丝猜得没错。当聊起海的时候，有些异常影像被自动调阅进了奥洛的程序中，但他很快就将它们藏回了记忆库的深处。显然，现在还没有到取出它们给爱丽丝看的时候，她需要继续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不过，既然都答应过你了，等约定的时间一到，我肯定会带你去的。”奥洛确信地回应，“即便你到时候不愿意离开。”
“怎么可能呀，这么些年，我可一直都期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爱丽丝说罢，便扶着那浅蓝色的栏杆，望着逐渐平息的海面，脚趾蠢蠢欲动地相互摩擦着，“那…退而求其次，我们明天来这里钓鱼吧？”
奥洛不言，爱丽丝的欲求真像孩童一般，一茬接着一茬。
“前些天啊，奥洛，我在海洋图鉴上看了不少关于海洋生物的图片…什么吞鳗啊…鮟鱇啊…蝰鱼之类的，对了，还有深海大乌贼！我的天啊，那些东西长得可真是太恶心了…哈哈哈...”
说到这里，爱丽丝站起来微笑地伸着懒腰，已经趋近成人化的身姿透过轻薄的白色连衣裙展现出来。
“爱丽丝，你讲的那些可都是些深海生物，你怎么钓...”机器人竟然长叹了一口气，同时作为监护者和老师，奥洛需要在严厉与温和之间游走，像这种时候，也会为该展露何种姿态而烦恼，“唉…你这孩子，不会是在几天前修栅栏的时候，被那几头猪给撞傻了吧…”
“可我今天的数学和物理成绩不都是无可挑剔的满分吗？奥洛。”爱丽丝伸出胳膊，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奥洛的塑料身体以示抗议，“我当然明白啦，只是开个玩笑嘛。不过啊奥洛，我真的想试试钓海鱼啊，总是吃养殖池里的那些淡水水产...挺无聊的...”
“嗯…那…明天吧。明天的学习任务完成之后，我们来海岸这边试试。”奥洛松口了，每当听到爱丽丝嘴里蹦出“无聊”这个词时，他总是会心软，“虽然说，你肯定还是钓不到那些深海生物的。”
“真的吗！好哎——”
爱丽丝兴奋地跃起了轻快的步子，口中吟唱起古老的歌谣，在这只机器人和一望无际的海景之间翩翩起舞。
奥洛悬停在空中，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这十几年来，只有爱丽丝和奥洛一人一机相依为命。
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类。
自婴儿时期，提炼动物乳汁并一滴滴喂食到她嘴里，再到守在床前为她讲童话故事，再到抚养、教育、陪伴她长大的，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没有具体形象的、冰冷的AI机器人。说到底，毕竟自己不是真正的人类。爱丽丝马上要十八岁了，随着她越来越博学、聪明，也便会拥有更多属于自身的思想与期待。
所以总有一天，她当然会觉得自己“无聊”的。
“好了爱丽丝，我们该回去了，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不会忘，今天是2018年7月11日，是本小姐的十八岁生日，这可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呐！”爱丽丝豪迈地笑着，以纤纤细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是意味着，我可以看成人电影了。”
爱丽丝紧握双拳，期待地说道。
“...”奥洛险些表演机器人该如何皱眉。
这个爱丽丝..大概率是认真的…但，谁让今天是她的生日呢。奥洛压下了想要吐槽的心思，望着她调皮而美丽的面容，心中只有欣然的意味。是啊，她要成年了，至少对自己，对已经逝去的那个故人而言，约定已完成大半。
“不知奥洛今年烤的蛋糕会是什么味道的，我都期待了一整天啦！快走吧快走吧，我要赶在晚饭前把它吃下肚子。”
爱丽丝提起裙摆优雅地旋转一圈，如舞蹈般伸开手臂，用手指勾起了放在一边栏杆上的银色浇花壶，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一天的学习、劳作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是她最最放松的时刻。
从海岸边到“家”，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由整块整块的残石堆砌而成。先前既陡峭又不平整，而现在，它已经被爱丽丝修成了一条种满鲜花的石阶小径。石路的两旁分门别类地种植着郁金香、紫罗兰、山茶花、风信子、三色堇，它们自下而上地拥抱着归途中的她。
当然，最顶处还有痴红的玫瑰，有哪个少女会不喜欢玫瑰呢。
在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从岸边往高处看，漫山遍野都是斑斓的色彩。爱丽丝对自己修筑的这条花径非常得意，因为这不仅仅只是将花朵单纯堆砌在一起，由于每种花的习性不一样，所需要的土壤、养分和水量也不一样，想要培育到现在这个程度，可让她花了很久时间来规划实施。尽管她借坡上顺流而下的水源为这些花丛修好了灌溉渠，但她还是会每天拎着水壶亲自查看有没有错失了水分的可怜家伙。
花径向下的尽头，便是那片蔚蓝色海岸。
但顺着花径向上走，路的两边渐渐浮现了许多白色的建筑残骸，它们大都棱角分明，严肃却破败。其间夹杂着复数黑漆漆的窗口，突兀裸露的钢筋直愣愣地刺向天空，瓷砖剥落所留下的缺口仿佛肮脏的污渍，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这些建筑歪七扭八地，如同沉没一般，与整座山坡融为一体，让人无法分辨它们曾经的模样。爱丽丝也只知道，自记事起，这些残骸就已经在那里了。
所以，为了对抗那份压抑，爱丽丝亲手栽种的百花，也正自那而出。
顺着扑鼻的花香穿过最后的玫瑰花丛后，便回到了爱丽丝和奥洛的“家”：那是一座被鲜花包围着的，以奶白色石砖堆砌而成的庞大庭院。庭院的正门由繁复的金属结构构成，笨拙而充满机械感。爱丽丝不知道除了奥洛本体那庞大的机械臂外，谁还能顺利地操纵它。
门前的角落里，有一座和整个庭院格格不入的小小坟墓，它静静藏在青草坪深处，却总是能勾走爱丽丝的注意力。
奥洛向自己讲述过，从前，有人曾在这里死去。
但奇怪的是，这座坟并未掩埋，碑后的方形墓穴依然敞开着，除了灰尘和冰冷的青苔外，空空如也。
既然有人曾在这里死去，也修好了坟墓，那至少会留下一具尸体吧，即便是骷髅也好、骨灰也罢。可尸体去哪里了，坟墓为什么会敞开着？爱丽丝曾经追问过奥洛，但奥洛却从未作答。
整洁的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名字，只有一句孤零零的话：
——
「致最后的勇气、希望与未来。」
——
每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爱丽丝不但没有异样感，反而对一切的疑惑和不解释然了，她感到从脚尖到心头都暖暖的，浑身充满勇气。
于是，爱丽丝照常立在那墓前，细碎的虫鸣和青草的摩擦声仿佛在同自己打着招呼。
她安静地鞠了一躬，便转头看向了庭院。
一来到门前，奥洛的小机器人便越过大门，消失在了无人机停放区，紧接着奥洛的AI接通到了庭院的管理系统。
“芝——麻——关——门！”
踏进庭院后，爱丽丝转身举起双手，装模作样地向着大门发号施令。
“好好好…”
轰隆隆地，奥洛操纵着机械臂，轻易关闭了这座上百斤重的金属大门。
“嘿嘿，奥洛啊，晚餐过后还安排了什么娱乐活动呢？”
爱丽丝背起手，咧着嘴向前走着，而这时，回到主场的奥洛抛弃了实体外形，而是化作了一块水蓝色的光学投影紧随在爱丽丝的身旁，上面显示着一张由方块点阵勾勒而成的像素面孔。
这下，更方便自己展露不满的情绪了。奥洛想。
“今天晚上当然还是你最喜欢的节目——电影啊。来吧爱丽丝，挑一部你最感兴趣的吧。”
说着，那张像素脸消失了，屏幕上滑滚出了一长串电影名称列表。而奥洛则跟着那些名称介绍了起来。
“《摩登时代》——1936年、《土拨鼠日》——1993年、《告白》——2010年、《鸟人》——2014年…哎我说你急什么…”
还没等奥洛一个个念过去，爱丽丝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划起了屏幕，“唔唔…这个看过了…这个也看过了，都是好电影啊，可惜都看过了…这个...嗨，看名字就不喜欢…喂，奥洛，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看过的电影类型啊，难得的生日，还是十八岁生日，咱们也应该作出一些新的突破了吧！”
“那你自己找吧，电影这种东西...我不在行。”
奥洛没有敷衍，即便是介绍电影，他最多也只会念个名称和年份，从不去了解内容，所以对爱丽丝毫无帮助。
“唔…”爱丽丝停下脚步，继续疯狂地划着屏幕。
自她爱上这项目以来，至少阅览了超过上千部电影。观看每一部时，她都要细致入微地看到各处细节，任谁都叨扰不到。废寝忘食、憋尿憋得浑身颤抖，最后只能靠匍匐前进去往卫生间更是常事。
“哎，奇怪，这部叫《咒怨》的电影，我怎么之前都没注意到啊，还被放在这么靠后面的地方，甚至比那些挂着锁的成人电影还要靠后...莫非…嘻嘻…”
说着，爱丽丝鬼笑着挑起手指戳了下去。
“哦，这部电影啊，真巧，这部电影我有所耳闻。这种类型片...你之前确实都没有选择过，不过…你确定要在今天大晚上看这个吗？”奥洛的像素脸重新组合为了一个怪怪的表情，“或者说，你知道‘咒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啊…语言学里从没有提及过这个词汇…大概是某种专用名词吧...”爱丽丝的手指戳在嘴唇上，认真地分析道，“分开理解的话，‘咒’应该是指某种宗教祷告的意思吧，这个‘怨’应该是怨恨的感情之类的么？我也不懂...反正我就选择这个啦，吃完晚餐就放给我看吧，求求你！”
爱丽丝双手合十，她倒是害怕奥洛会变卦，可奥洛根本没那意思，他想着，什么样的东西才是对成长的最好见证呢？也许就是一场劫难吧。
“好的——《咒怨》——2003年——预约成功。”
爱丽丝尚不明白，为何奥洛平日冰冷的执行音效都能夹带着一丝笑意。
“我说啊，奥洛。”
“怎么了，即将成年的大小姐？”
“会不会某一天，我会看无可看了呢？”
爱丽丝轻巧地一边前进，一边愉悦地转着圈。
“不会的，我这里还储存着上百万部的电影，想要穷尽它们，你还差得远。”
“可如果不停地去看的话，也总是会看完的一天呀...”爱丽丝有些较真地说道，看来她竟然有些耗尽恐惧症，尽管她日夜不停的看也一定看不完。
“不会的。”
奥洛温柔地答道。
“你们人类，只要不断地去思考，任何事情都不会穷尽的，爱丽丝。”
同机器人闲聊着，爱丽丝在庭院中漫步穿过了果园和菜园，来到了庭院中央的“芝士屋”前，这是爱丽丝起得名字，她觉得这块又白又方的屋子就像一块刚切的新鲜芝士，滑滑嫩嫩，“看着就馋”。它是由同样的白色石砖砌成，只不过这些石砖打磨得更加光洁漂亮，又如同强迫症般地齐整对称。
芝士屋整个占地1200余方，分为上下两层。
顺着大门前的阶梯来到二层，这儿便是爱丽丝平日的居住、学习的区域。东侧是几间宽敞的卧室，当然，除了爱丽丝本人居住的那间，其他卧室常年闲置。西侧则是一间大图书馆，堆满了从幼儿读物到哲学名著，从通俗小说到晦涩文学的各色书籍，这里是爱丽丝摄取知识与乐趣的主要来源。
而一层基本满满堆砌着在奥洛的总系统控制下的各式各样的机械和器材，包括整个庭院内无处不在的机械臂、能够随时随处生成的电子投影的大型光学设备，密密麻麻地，蜂巢般的无人机仓库、以及与前边这些高智能设备完全不相符的一系列生产生活机械——这些机械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爱丽丝亲自驾驶操作。
芝士屋后面的庭院空间则分成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种植着谷物、水稻和豆类作物的小型农田，它们能够提供生活所需的充足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有效地保障爱丽丝身体的能量来源；剩下的部分则是肉类畜牧养殖区，这里圈养着品类固定的哺乳类牲畜、禽类和淡水水产。
爱丽丝小时候总喜欢在这一带玩耍，她爱极了这些毛茸茸、脏兮兮的小动物，毕竟它们是除了爱丽丝和奥洛外唯一会动的东西了，她也总是在饲养小猪小羊的过程中和它们培育出过于浓厚的感情。在六岁那年，当她亲眼看到奥洛用速射枪扫倒那些牲畜的时候，爱丽丝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脾气。她不吃饭、不上课、不回家，甚至不睡觉，只一个人藏在海边的角落哭泣，无论奥洛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
那是她第一次经历“离别”。
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会体验到那种感受，他们或根本无法理解，或觉得那些事还没有玩耍一阵来得更有意义。
但爱丽丝要敏感的多，敏感得不像个奶声奶气的六岁孩子。
最后，奥洛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认真道歉，但爱丽丝已经不记得奥洛接着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最后，自己还是乖乖地跟着他回了家。
后来，双方都成长了许多，奥洛学会了将残酷和血腥藏在爱丽丝看不到的地方，而爱丽丝理解了肉类的重要性，也明白了何谓残酷，何谓命运。届时，当她在奥洛的指导下亲手做出丰盛的肉食的时候，她的“泪水”也会转化为“口水”，并由衷感叹它们的美味。
若是绕过“芝士屋”，穿过这座庭院所有的区域，顺着石板路走到尽头，来到石砖围墙的最后方这边，便能看到这座庭院的“后门”。
这里也是整座孤城唯一的出口。
——
“终于回来啦！今天真是累坏了！”
爱丽丝扑到床上，衣服没来得及换，鞋子被挑向空中划着弧线甩出老远。她哼哼唧唧地伸着懒腰，白皙的手臂耷拉在床沿使力，身体各处的关节嘎巴作响，“语言学、社会学、考试、除草、割麦子、补充饲料、浇水…忙了好多事啊…明明今天是在过生日...”
“知识与成长才是最好的礼物啊，爱丽丝。”奥洛的声音在周遭响起，“需要些音乐放松吗？”
还没等到回答，奥洛便自顾自地播放起了古典音乐。
“那礼物也太多太沉重啦！”爱丽丝在柔美的音乐中舒展着身子，翻过来仰面朝天，“有时候，你说话就像一个老头子，奥洛。”
“根据我的存在数据，对你们人类来说，我确实算得上是个老头子。”奥洛并没有否认，“今天辛苦了，又学了那么多，但可惜啊...”
“可惜，时间无多，对吧？”
“没错，你还需要掌握更多的知识，爱丽丝。至此为止，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奥洛说道，“但在今天之后，你将会面对更多的科目，要做好心理准备哟。”
“但愿不是什么折磨人的科目。”
爱丽丝懒洋洋地将枕头蒙在脸蛋，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勾起双腿拍打在床单上。
“你会喜欢的。”
“...唔咕嘎！”
听不清枕头里发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奥洛暂且理解为“但愿啊！”
“不过在那之前，先好好放松一下吧。”说到这里，奥洛的声音轻松了下来，“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生日蛋糕，快来尝尝吧。”
两只无人机推着一台戴着生日帽的小冰箱来到爱丽丝床前，爱丽丝猛地弹射起身，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冰箱，从其中捧出一块顶着三颗草莓、浇着巧克力外壳、大小不及两寸的生日蛋糕。
“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就只有这么小的一块蛋糕啊…”爱丽丝撇着嘴，把勺子杵在了舌尖上，嘟嘟囔囔地埋怨了起来，“就没有像电影里那种，又大又圆，放着好多草莓和特别多蜡烛的蛋糕啊，还有...”
还有...好多好多朋友会在我的身边为我唱生日歌。
话到嘴边，爱丽丝却没有说出口。
“抱歉爱丽丝，我只顾着在味道上下功夫，却没有考虑到它的意义。”奥洛的声音中带着歉意，“因为我觉得这里只有你和我，据我的估计你一个人是吃不完那么大的蛋糕的。”
“不不不…没关系，不用道歉，”爱丽丝摆动着双手，拼命摇头，以至于肩带滑落，露出了细嫩白皙的肩头，“奥洛说得没错…实用意义和纪念意义同样重要！吃不下的话，就又便宜了后院那群小猪了！”
她满脸确信地扬起了两只拳头。
“...嗯。”
奥洛应着，静静地撤走了那台冰箱。
随着“啪”的一声，窗帘自动封闭，四下的灯光熄灭，屋子里只剩下了荧光管线散发出的暗淡色彩。接着，蛋糕上唯一的那根蜡烛燃起了微弱的烛火，如心搏般规律地跳跃着，衬得面前爱丽丝的脸儿通红。
而火焰的背后，能听到奥洛轻轻地为爱丽丝唱起了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
这几乎是一年一度的仪式，奥洛在见证着爱丽丝的成长。
就同任何一个青春少女一样，越接近成年，成长的迅速也就越发地快，甚至快到了令奥洛这个AI机器人都感到惊讶的程度。
爱丽丝阖着双眼，十指紧握，跟着音乐的节奏晃起了身子，轻薄的蕾丝裙边和柔软的发丝微微摇摆。而渐渐地，奥洛调度出了更多的声线配合着一起唱了起来，年轻的、年长的、男性、女性、嗓音动人的，喉咙沙哑的。于是，在这只有微弱烛光的昏暗屋内，也好似变得热闹了许多，爱丽丝的脸上浮现出了感动的笑容，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奥洛看在眼里，自以为摸到了脉门，于是决定提升内存再加把劲。
他调度了诸多古往今来的歌唱家的各色声音合唱，但当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好像做得过了头。调度的声音数量有点多了，到最后成了响彻云霄、气势磅礴的百人大合唱，吵得爱丽丝捂住了耳朵，在床上像只离了水的鲤鱼般直翻腾。
——
爱丽丝双手撑在身前，小心谨慎地凑近那支唯一的蜡烛，火苗在黑暗中挣扎跳跃，终于在颤抖中熄灭。
四下的灯光相继亮起，只见爱丽丝双手指尖抵在嘴唇，微阖双目。
一缕青白丝带般的烛烟，伴随着温和的焦味缠绕在那块蛋糕附近。
“你在许愿？”
奥洛看着爱丽丝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爱丽丝依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许了什么愿？”
“嗯...一开始，我单纯只愿像以前那样，许下更快长大，见到更多的人的愿望。”爱丽丝并没有睁开双眼，“但事实是，今天下午学到的那些知识...却总是在干扰我的思考。”
“白天...是那些科技档案么。”
“嗯...”
“原来如此。”奥洛答道，“那大概说明你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再为成长而许愿啦。”
“是吗...”
爱丽丝双手分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过，眼前的那块蛋糕很快就消融了她的不安。
爱丽丝伸出勺子，沾染了湿热气息的金属勺迅速融化了蛋糕表面的巧克力，放在顶部的草莓便顺着融化凹陷的巧克力窝滚到勺内。还未入口，那股酸甜美妙的味道便已经入侵到爱丽丝的大脑，她感觉口水在舌尖和牙齿间打转，就快要顺着嘴角淌了下来了。没错，这只机器人的厨艺向来值得信赖。
很快，整块蛋糕已经下肚，只丢下燃烧到小半的残烛，以及黏在爱丽丝嘴边的融化的巧克力。她的头发和衣服因为打滚变得乱糟糟的，只有眼睛因美食而闪亮。看样子，她对蛋糕的味道很满意。
“对啦奥洛，过了今夜，我就已经18岁啦…是不是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温馨又波澜壮阔的时光转瞬即逝，爱丽丝舔着嘴角余下的那一丝甜，指尖躁动地在床铺上戳来戳去。
“你...你要做什么？”奥洛的声音带着警惕。
“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看电影列表里那些标记着‘18岁以上’的电影啦？”爱丽丝轻轻嘟着嘴，眼中带着狡猾，“然后，还有游戏机里那些，被你封在‘成人空间’里的游戏？”
“嗯…确实，过了零点就可以解锁了。”
“行行好啊奥洛大人，法外开恩，反正也就几个小时就到零点了，今天又是这么个好日子，要不然现在你就提前帮我解锁了好不好啊~吃过饭，我就直接看那些18岁以上的新片得啦…”爱丽丝的眼中闪着楚楚动人的光，双手合十贴在脸蛋上，“好嘛，下次维护机械臂的时候，我给你多抹点儿油。”
“不行，要到零点才能准时解锁，还是看你的《咒怨》去吧。”
奥洛冷冰冰地回应道，在类似的问题上，他从来不会宠着爱丽丝。
“切，死板的老机器人。”爱丽丝实际上也没有抱多大希望，她叉着腰，把脑袋偏向了一边装作一副生气的模样。但几秒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来，眼神认真了一些。
“对了奥洛…最近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有件事好像很奇怪…”
“是什么事？”
望着爱丽丝认真的神色，奥洛严阵以待。因为除了一些日常需求外，她很少如此认真地向自己提问。尤其当她变得越来越大、知识量越来越充足之后。
“我…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和电影中出现的那些人物相比，模样好像有点略微的不一样…我是不是…有些特殊呢？”
爱丽丝转头望向卧室的镜子，看着自己的那张脸。
“……”
“……”
“…那是当然。”在数秒的无言之后，奥洛只是这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记着，爱丽丝，你是独一无二的。”
得到了奥洛的回答，爱丽丝却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
因为她感到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AI机器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敷衍”以及“自嘲”的意味，她很确认自己听出了这些情感。似乎是自己这个问题勾出了潜藏在机器人记忆库中的某些往事。
奥洛这样的情绪，是爱丽丝不曾应对过的，她有些好奇，却也有些害怕。
——
“哇——天呐——我不要再回去看啦…”
爱丽丝在农场中奔跑着，而身后，不停闪烁着的全息电子屏保持匀速飘在她的身边。
“那不是你自己挑的电影吗？爱丽丝。”
“哇，别啊啊，对不起奥洛，我放弃，我放弃！今晚我不要回房间睡觉了——”爱丽丝恐惧地喊叫着，“我改主意了！今晚我要去羊圈里去睡！抱着它们睡才更有安全感！”
爱丽丝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全速奔跑着，仿佛整天的劳累都蒸发得无影无踪。
“那可不行，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什么野孩子。”奥洛依然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他当然没有忘记爱丽丝十岁时，曾经在睡梦中险些勒死一只羔羊的往事，“明天还有明天的计划，睡眠可一点也不能打折扣！”
“可那电影太可怕了啊！会有人享受那种东西吗！”
在这样的奔跑下，她还能如此清晰地讲话，真了不得。奥洛心想。
“当然，那可是名作，而且只是第一部，后面还有好多续作和衍生版本呢！”
“天呐！这一个版本就够了！”爱丽丝放声嘶吼，以抵抗心中的恐惧，“太可怕啦！”
“也许，这就是成年人真正喜欢看的东西吧？”
奥洛不依不饶地追逐在其后，音量将将能覆盖迎面而来的风声。
“恶意；”
“怨恨；”
“报复；”
奥洛的每一句词，都在风中化得锋利。
“直至无穷尽、无差别的伤害。”
“爱丽丝，你只是在这部‘恐怖片’中品尝到一些虚假的意象罢了，它们未曾企及现实的一星半点，你却只想着要逃避。”
尽管奥洛在认真地解释，但对方上只顾着逃跑，似乎一点也听不进去。
“唉…听不进去啊，那只好这样吧…”
奥洛减下速来自言自语着。“咻”地一声，一道细淡的蓝色电流闪过，他由一块四四方方的电子屏幕变形投射成了一个青年男性的形象，相貌英俊，身材结实，穿着合体的正装外套，“等等，爱丽丝，要不然，我今晚就这样在你身边陪着怎么样，你是不是就不会更害怕了？”
爱丽丝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幻化作人形的奥洛。
“你是——奥洛？”
“对，是我。”
人型奥洛点了点头，抬起一根手指摆出勾引的动作。
“你…你太可怕啦——”
没想到，爱丽丝竟然加速逃开了，留下了人形的奥洛原地发呆，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就同电影中那个小男孩是一样的颜色。
一段扎实的体力消耗后，爱丽丝好像终于感觉到疲倦了。
她正坐在后院的养殖池边休息，脚尖耷拉在池水中，惊扰着本已安睡的鱼群。细弱的响动，又引来了四周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相伴。
平静的池面上映着繁复的星月，她微微挑动脚趾，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将那水色弄得更加璀璨。
爱丽丝调整着呼吸，双手撑着潮湿的地面，出神地盯着水面四散而去的波纹。丝丝长发从她的耳后滑落，皎洁的月光在水面的映射下让这四周变得分外明亮，在夜色中盛开的月见草如点点星光不停摇摆闪烁着，交叉的光线抛洒在爱丽丝的身上，勾勒出她仰着腰的漂亮身躯，又将她的疲惫和畏惧藏在阴影之下，就如同一副只用灰白两色描绘的“月下美人”。
许久，她把腿脚从池水中抽出，拎着鞋子支撑着站了起来。也许是方才奔跑过度，直到现在，腿脚还有些微微颤抖。
转过身，她将目光停留在了庭院的后门上。它不像正门那样，由奥洛操纵着的金属大门把守，这里只是个由白色石砖砌成的普通拱形门洞。
它好似永远敞开着，外侧的世界也仿佛近在眼前。
但爱丽丝知道，这道门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样，自个儿冷静够了吧。”
奥洛又以显示屏的姿态徐徐地出现在爱丽丝身边。
“嗯…好多了…”
爱丽丝的气息还不是很稳，她小步挪到那座后门前，举起手掌向前试探着。果然，一堵看不到的“墙”抵住了爱丽丝的手掌，手掌接触到的位置，凭空荡漾起了红色的电子涟漪。也就是这堵“墙”，在这十八年间一直阻止着她离开。
而“墙”的正下方，显现出了一串在不停减少的红色电子数字。
“000000094622437”
“000000094622436”
“... …”
那像一支滴答作响的秒针，不分昼夜地跳动着。
“这个倒计时…终于只剩三年的时间了…对吧，奥洛？”
爱丽丝转过头，询问那只水蓝色的屏幕。
“没错，九千四百万余秒后…也就是三年后的今天，我们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奥洛的像素面孔在屏幕中点了点头。
“可是，离开这里之后，我们该做什么呢？”
奥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去看海，去遇见更多的人，去真正的电影院，也许...还可以收获更多的朋友和家人。”奥洛说道，“去做那些，你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
“你又在说谎了。”
爱丽丝望着出口外，那黑洞洞的远方，小声说道。
“... ...”
奥洛没有接话，而爱丽丝也早已习惯了他对于此类问题的敷衍。
“...突然间，我也没那么想出去了。就留在这里，和奥洛你在一起也不错。”爱丽丝双手交叠在身后，望着奥洛的眼瞳中闪烁着清澈的银色星光，可爱动人，“耕作、学习、养花，再等着日出和日落。”
“做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做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什么不好么？”
“... ...”
望着爱丽丝满足的笑容，奥洛惊讶地发现，一种类似父母的情感干扰了它的思考和计算，他竟然真的犹豫了那么一下子。
“骗骗你啦。”爱丽丝笑道，“我当然也想要离开这里啊，而且，我还有你交予的‘使命’在身，不是吗？奥洛？”
“嗯。”
奥洛安静地回应。
是啊，爱丽丝长大了。也许是常年守在她的身边，模糊了自己对于时间的概念，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短暂的十八年竟让她变得如此成熟可靠。那，再过三年，当她离开这里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她能成长为...符合她“身份”的人吗？
“唔——虽然还是觉得那电影很可怕…但确实是太困了…”
爱丽丝拎着鞋子转过身，湿漉漉的赤脚“啪嗒啪嗒”地踏着满映着月色的石板路，慢悠悠地往屋子的方向踱去。
“呼啊...等到2021年…那时我都要21岁了啊，还要好久呢！”
爱丽丝打了个哈切，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月光下，她离去时的素白影子，似曾相识。
——
奥洛跟在她的身后，只身停留了一下子。
他也看了眼地面上。那闪烁着的，不断减少的红色数字。
“不，爱丽丝，三年时间，转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