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 鹿与狼,爱的序幕与终幕

作者:千小南 更新时间:2023/12/6 15:05:00 字数:10298

——2020年4月12日——

——

宁陆刚刚度过了无眠的一夜。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缓解失眠的药物是巧克力味的,嚼着像炒黄豆,嘎嘣嘎嘣。白色的瓶身上刻蚀对比度清晰的说明文字,即便是在夜晚的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最后的“需放置于儿童无法触及的位置”。也难怪,摇晃那只装满了药丸的瓶子,宁陆能回忆起童年时候,摇晃着糖罐的自己。

待他好不容易稍有困意的时候,阳光却已经钻过窗帘的缝隙,满怀讥讽地躺到了他身边。四月天特有的白色日光与幽幽湿寒逼着他再次清醒,整夜的时光就这么轻易地在眼前溜走,以至于他甚至开始怀疑睡眠对于人类的必要性。

青春总是伴随着苦思与彷徨,他也早有准备。

于是,勉强算得上是“青春”的最后一天,宁陆做出了决定。

现时间,他正站在穿衣镜前,强迫症发作般不停整理着衣领和袖口,颈间的领带扎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于是只好在精神气和氧气中选了一个靠近前者的点。说实话,他一直不懂这身校服怎样穿才更好看些,所以几年间,它一直被自己雪藏在衣柜的最深处,上面沾满了柜底的木料和清洁剂的味道,样式看上去也陌生地很。但至少,它是自己身材没走样的强力证人。20岁是男性的第一道坎,发胖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靠近镜子,还好,脸上没有留下多少彻夜难眠的迹象。

吸气,拍拍胸脯,活动活动双肩,继续调整...

这种微妙的紧张感,让宁陆想起了之前在电影上看过的情节,新婚之夜的小夫妻在塌前坦诚相见,却又畏首畏尾,拘束无比,生怕一个屁让原本甜蜜而温馨的夜晚变了味儿。啊,当然了,那只是一部普通的全年龄电影。

宁陆倒不会担心这点,他没想着要脱光衣服,肠胃也好得很。只是觉得心脏比平时要跳得快些。

明明还没有到时候,呵,别那么没出息啊宁陆!你该把昨晚在她面前那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再拿出来啊!

“小陆,起床了么?没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宁陆当然不会忘,可门外的母亲并不明白今天的另一层意义。

“来了。”

宁陆按着胸脯给自己打气,感到心肺的血管逐渐伸展,头脑的思绪也逐渐运转起来。接着,他掸了掸袖口,弯腰从枕头下抽出了那封书信,那正是昨夜与自己“缠斗”到凌晨的东西。凝视了两秒后,宁陆把它塞进了内衬口袋。

“哟,老大...”

刚从卧室出来,还穿着睡衣的弟弟小凯便举起勺子指着自己,眯起那标志性的半梦半醒的眼神。

“啥?”

“真精神。”小凯连连点头,“就凭你这身打扮,干啥都得成。”

“不错,穿上校服了,”母亲点了点头,“上次见你穿还是两年前的入学式,今天的毕业典结束后,你可就真的就是个进入社会的成年人了,以后想穿什么,可就由不得你了。”

“... ...”

父母对于子女“成年”的概念总是要比实际情况延迟那么一些。

宁陆却听不太进去,他领口的皮肤已经开始有些痛了,也许用不了多久,脖子上就会留下一道被谋杀般的淤痕。

“是啊,免得几年后翻起毕业相册来,总会遗憾当时准备得不完全。”小凯踢走拖鞋,蹲到了椅子上,“舅舅就是因为拍照时笑得太乐,成品出来脸糊得跟灵异照片似的,每次同学聚会都要被提溜出来聊两句。”

“...嗯,没...没错。”

宁陆小小地结巴了一下,没想到只一开口,就把自己紧张的情绪全都暴露了。

“哟…老大,你这可不像是去参加毕业典礼的状态喔。”小凯咽了一口汤,眼睛紧盯着哥哥,压低了嗓音,

“那像什么。”

“倒像是要上战场。”小凯把勺子杵在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倒不认为在毕业考前天夜里都在吃薯片看漫画的老大,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到。”

没精力再跟这个敏锐的弟弟勾心斗角了,于是宁陆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小凯身边,持起勺子,装模作样地品味起早餐。

“哥...你不是来真的吧。”

冷不丁地,对方还是开口了。

“…你要说什么?”

“我猜,毕业前的最后一天,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吧。”小凯摊开一只手,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位‘狼姐’?”

宁陆强作若无其事地确认道,抬手尝了口汤,可脑子里却挤不出一丁点儿的空间去品尝汤的味道——不好,被看穿了。

“是又怎么样。”

小凯丢下手中的餐具,汤匙在桌面上叮当作响,引起一小阵嘈杂。他抄起手机一阵连戳带按,没用多少时间便扯出了一张图片递到了宁陆的面前。

“这是什么,吃饭时间你给我看这个?”

小凯的手机里,是一张凶狠郊狼的近景特写,它的利齿整个刺穿了鹿的脖颈和头骨,鲜血和脊髓液伴随着唾液,正顺着郊狼下颚那粘连成股的苍灰色狼毛滴下。而更加不可思议的,则是那只狼在凶恶之外,眼神中竟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独属于野生动物的狞笑。

“哥,”小凯用两根手指摇晃着手机,“你当然懂我什么意思,从小时候开始你就要比我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

“哦,怎么,准备转生物学了?”

“不,老大。你是一只‘鹿’,温顺的、内向的,只愿意去吃草的鹿。却好死不死地非要去靠近一匹‘狼’,这后果嘛,大概就是——咔嚓。”小凯狠狠地咬了口煎蛋,金黄色的蛋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继续语重心长地,“依我看,你们俩啊,八字不合。”

“胡说什么呢小凯,另外啊,你们就不能礼貌一点?别再给人家起外号了,再怎么也得做到尊重他人吧。”宁陆撇回脑袋,捂着衣领小心翼翼地用起了餐,“她不是狼,不吃人,我也不是什么鹿。”

“可她这么叫你的时候,我见你还挺开心的。”

“... ...”

“啊啊,不过,那可不是我起的外号!版权属于我们班上的兄弟...”

看到哥哥越发狰狞的面孔,小凯立马撇清关系。

宁陆本想着继续责备几句,不曾想一旁父亲将电视音量提高了一节,晨间新闻播报的声音压过了兄弟俩的谈话。

“…近期,于全国范围内传播的‘短暂性眩晕症’正持续呈扩大趋势。越来越多的民众发现自身出现相关症状。目前,科学无法证明这次的大范围眩晕症状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致病因素引起,诸多流传于社会中,关于其传染途径的推测也毫无根据。有关组织建议居民注意心理卫生,保持乐观心态,切勿轻信谣言,谨防诈骗。同时避免出现焦躁、紧张等情绪…”

“小陆、小凯,你们两个最近状况如何?”

老爸盯着电视上接连放出的毫无营养的广告,问道。

“唔...老样子,每天到了夜里七八点,脑袋准会晕那么一阵子。”

“没错,我也一样,每天一到写作业的时候就打不起精神来。”小凯趴到桌子上,跟着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那种不一样。”宁陆嫌弃地瞥了小凯一眼,“其他时候的‘打不起精神’大概只是在犯懒吧?”

“呃...”被戳穿的小凯脑袋一沉钻进了自己的臂弯中。

“但是,这种症状既然可以随着地域范围开始蔓延,那就留说明它确实存在着某种特殊的传染方式,甚至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某种方式。”宁陆缓慢地拨弄着眼前的汤,“一种未能确认到任何病原体的‘传染病’啊...”

到最后,宁陆也不愿再去猜想一旦症状变化所产生的后果。

“可别是什么不好的预兆。”

最终,老爸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讲话。

这时候,宁陆家的窗外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

令人不安的话题先丢到一边,只是一封信、一件衣服就浪费掉不少的时间,接下来更应该抓紧了。于是宁陆提起速度,将剩下的早餐迅速送进嘴巴,起身仰脖一口气喝光了汤,同家人们匆匆打过招呼之后,出门一同加入到赶去毕业典礼的人潮当中。

“两位早啊。”

原本只是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问候,却换来了其中一位的怒视。

“你倒是忘得挺快啊,鹿。”视线的主人是染了一头暗紫色头发的梁宇,一米九的个子比街上大多数的人都要高上一截,扎着吸睛的耳环和项链,要不是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比起学生这个身份,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他是某种街头表演艺术家,“你对叛徒的容忍度还挺高。”

直到这一句,宁陆才回忆起他对身边的另一位“叛徒”依然怀有敌意。

“唉。”走在宁陆另一侧的秦思叹了口气,他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红唇亮齿,相貌偏中性化,顶着一头修剪漂亮的短卷发,平日做事认真谨慎,这时正再为自己的叛徒罪名而苦恼着。

“鹿的话,我知道,他今天有大事要做,所以早点回去准备也好,但是你怎么也把我抛下了?”梁宇调整着步伐,以保证那叛徒被走在中间的宁陆挡住,“害得我陪着那帮家伙没完没了地喝到夜深。”

前一天是三人所在班级的毕业联欢,学生中当然也有那种会些社会习俗的家伙按照一己私好,把好好的饭局变成彻夜的娱乐活动,一旦逃跑不及时,就会被黏糊糊的殷勤和笑脸淹没,再也没法脱身。

“我只是喜欢安静一些...”秦思拧着眉头说,“我需要一些时间想事情。”

“是啊是啊,我当然明白你喜欢安静,我可是和你住一块儿的,你上厕所也经常安静得像一具尸体,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进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马桶水呛死了。”似乎一旦宁陆在场,梁宇的牢骚便发得更顺畅了,“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东西好想的,我还期盼着和你们两个醉醺醺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一边吹牛一边怀旧呢!结果只剩下我一个人被出租车丢回了家。明明今晚之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不是吗?”

“我们三个今晚不是还有一局嘛,到时候大家再好好聊聊嘛。”

宁陆、梁宇、秦思三人都是金融系的同学,又因为住处紧挨在一起,平日里相处得多,走得也比较近。

梁宇和秦思,两人都自家乡搬来了这个多雨的城市,在宁陆对面的公寓群里合租了一套简单的两居室,将生活与学业暂寄在了这里。而宁陆算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一类,分配到的临时高校就在家的附近,相比起租房二人组省下了一笔开销,但代价就是家长都在身边,没法像他们那样全身心投入到自由的高校生活中。

“分配高校”、“高校就在家附近”这些概念给以前的人们来说也许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对于宁陆这一代人而言,却是常态。

如今,学院路上人流密集,让这里暂时变成了步行街,四下望去,到处都是赶去参加毕业典礼的应届学生。毕竟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毕业生数量暴涨了数倍,这是因为宁陆这一代学生,是非常特殊的一代:

二十年前,也就是公元2000年,世界各地,甚至包括那些生育率极其低下的国家和地区,都出现了新生儿数量翻倍的状况。并且双胞胎、三胞胎比例和婴儿健康率也都高得惊人,因此,世界总人口在一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暴涨;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随着这些孩子逐渐长大,人们发现这一年出生的孩子所表现出的平均智力与学习能力都要比其他年份的孩子高上那么一截,即便是2000年1月1日凌晨出生的孩子,与1999年12月31日深夜出生的孩子也有着显著的区别。

这种现象一直未得到解释,于是便造就了千禧年的未解之谜。

二十年间,有不少学者通过调查走访、总结条件,甚至传闻有势力通过在这批孩子身上做人体实验,想要复刻千禧年的盛况,但无论何种尝试,最终均以理所当然的失败告终。

于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各国政府制定了临时政策。

临时政策包括但不限于更加严密的治安措施、更加科学的城市建设。在一些贫穷国家,甚至涉及到了资源倾斜。本地教育局也在政策调整下搭建了数所“临时高校”以保证这些孩子都能接收到高等教育,甚至还为这一代学生制定了专属的学制,短短两年的大学生活就已经把本科加硕士的课程都装进了脑袋,所以实际上,他们都会比自己的学长还要先毕业。多年来,社会习惯把这一代特别的孩子称为“担负着未来希望的千禧一代”。

而如今,整整二十年过去,“千禧一代”也迎来了从高校毕业,并进入到社会的时刻。

“鹿,你听没听说数学班的刘硕的事儿?

“刘硕?嗯...那个胖子?”思来想去,宁陆也只能回忆起这个模糊的特征,内心略感抱歉,因为那刘硕确实不是个引人注目的角色,尤其是在怪物遍地走的数学班。宁陆经常能听到数学班的学生把老师晾在一边,进而摆开阵仗搞起学术辩论,逼得数学任课老师常年在天台抽烟的传闻。

“没错,就是那个胖子。”这次接茬的竟然是秦思,语气只是稍有起伏便已显得与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看来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听说他前些天遇到了个怪人,那怪人竟帮他发了笔横财!”

“怪人?”看着秦思煞有介事的神色,宁陆也来了兴趣。

“没错,听说是个性格怪异的‘占卜师’,那家伙啊,三两下就能看透了刘硕的所有信息,然后还把第二天彩券的开奖号码告诉了他,五元的奖券,居然真换来了第二天的头奖,你说这事夸张不夸张?”

“真的?”由于描述的事实过于超出常理,反倒让宁陆产生了些真实感。

按照小说或电影里的套路,占卜师、预言家这种角色永远不会是什么老实角色,大都是半遮半掩、神神秘秘的。像这种给中奖彩票号码的,就有些过于直接了。但短暂的思考后,宁陆也立马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不过,那占卜师若能准确地猜出第二天的彩票号码,那他自己去买的话不早就可以躺着数钱了,还用得着去给别人做占卜?”

“那,你可说到点子上了,鹿,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梁宇贴了过来,搂着宁陆的脖子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因为我还听说,那占卜师总是穿得脏兮兮的,不像是什么有钱的样子,再加上行踪隐蔽,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除了留下些“都市传说”之外,也没什么知名度。可以说,他是既不图财也不谋利,每次占卜也就只收点酒钱,所以啊,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做占卜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真的的话,那会有什么代价吧?”宁陆还是不怎么敢相信,在他的价值观中,无缘无故的获得就像是一笔写好的帐,总是会付出代价的,“比如...会变得不幸啊,又或是钱会消失不见啊之类的...?”

“不,没有任何代价。那刘硕已经在开着他的豪车在到处招摇了。”

“这也...太可疑了…”宁陆摸了摸下巴,“那占卜师到底在图些什么?”

“谁知道呢。”梁宇耸了耸肩。

“那,换位思考一下吧。”秦思那幽幽的声音插了进来,“...假设宁陆你是个什么都知道的人,真的连未来会发生什么都一清二楚的话,那,你又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事呢?”

“... ...”面对秦思突如其来的问题,宁陆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答案。毕竟在他看来,这本身也只是闲扯闲聊。所谓占卜师到底是否真的存在,如今并无定论,说不定刘硕只是单纯撞了大运而已。所以对于这个话题的一切认真思考,都是建设在一个随时可能坍塌的前提上的。宁陆迅速地思考了诸多可能性,最终得出了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结论:

“除非‘我’觉得,自己预测到的未来,以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吧?”

... ...

顺着学院路向北步行,越靠近学校,人群便越发充实,连单车也难以通行了。没多久,三人便闲聊着,回到了熟悉的校园里。

毕业季一贯是相对伤感的时候,即便现在只是异于往年的四月。尽管目前校园四处都洋溢着喜悦和欢笑,但大家明白,今天之后,所有人便要各奔东西,即使现在亲如一家的同学,再之后可能也再难见上一面;即便是几年后的再会,也必然不会再像现在这般亲昵了。

四月有什么不好,春雨和寒冷过后,还有桃花。

于是便能看到,女学生们都罕见地穿着一致的制服,聚在学院的各个角落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拍照留念,即便是再普通的景色,在日后也能成为撩动她们珍贵回忆的契机;而男生们则勾肩搭背,他们最爱穿梭在那些女孩子之间,掩饰留恋和感性,只未酒先醉地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吃一顿散伙饭。

但越靠近典礼堂,宁陆就越心神不安,心脏的跳动顶撞着他的胸口和胃部,兴奋与紧张充盈在大脑,其他两位友人的聊天已经完全进不了他的耳朵,步子也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他左顾右盼地,寻找着随时会出现的她。

直到来到典礼堂的门前。

仿佛电影中的画面一般,来来往往的灰色人影散去,偶尔略过视线的粉色桃花瓣飘然坠地,所有的动态都帮助他轻易找到了唯一一个伫定于原地的女孩。她正站在两颗桃树所交叠的粉雾旁,双手自然地交握身前,一对安静的眼珠正不断地划过眼前往来的人群。

看到她的如约而至,宁陆才松了口气,新的紧张却又在下一秒诞生。

脚像是被黏在了地上,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女孩,丝毫顾不及身边的两位好友已经挪了两三步的距离。

“怎么了?”

“你们先走吧…我有点事…”

顺着宁陆的视线,身边的同伴们也都看到了桃树旁的人影。

“...原来是狼姐...看来...你决战在即啊...鹿。”

梁宇在瞬间理解了状况,用力地挥手拍了拍宁陆的肩膀,便勾起一旁的秦思,和好如初般地离开了。

没错,那被称作“狼姐”的人就是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孩,但她既不是个如绰号般凶猛的家伙,年纪算来也要比自己小一些。

事实上,女孩的名字叫白琅。

“琅”,宁陆记得,该理解为洁白华美之玉。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即便在如此熙攘的人群中也透着一丝清冷感的女孩。有着一头削弱着女性形象的干练短发,分明的剑眉配上如水面般平齐的眼角,给人一种或是轻蔑,又或是愤怒的错觉。长长的睫毛勾勒出了明细的天然眼线,却使她愈发神似某种犬科猛兽,再加上那威风凛凛的身高,以及经历散打训练而形成的饱满肌肉线条。于是,白琅便顺利取得了“狼姐”这个特别的绰号,这绰号中包含着其他女学生的艳羡、普通男同学给予的尊敬,以及一些坏学生的不卑不亢。意外的是,白琅倒没觉得这个外号有多不好,甚至还会经常嗷地一声出现在宁陆的身后吓他一跳。

宁陆也知道,她只是个喜欢安静的普通女孩子罢了。

或许是因为轻视了今天的天气,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好看,她提前穿上了夏制的白色校服,却又明智地套了件深色的夹克加以弥补。摆长及膝的黑裙在人群中酝酿着悸动,却被她置于身前的双手牢牢按住。不知道她已在那里等了多久,脚踝因寒冷而相互摩擦,视线不动声色地左右横移着。宁陆看得出,她现在心情一定好得不得了,特别是在发现靠向自己的宁陆之后,她翘动脚尖转来身子,上翘的嘴角更是难以遮掩。

这一次的见面,让宁陆回忆起了两人第一次私下相遇的时候。

那时候的回忆,朦胧而又温暖。

他倒卧在她的怀中,全身传来剧烈的刺痛,耳边徘徊着她的呼唤,捏在肩头的指尖因担忧而越发用力。而当他拼命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那副温和美丽的面孔便出现在眼前,浑身的痛楚也被挤得烟消云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白琅才从焦急中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宁陆一直珍惜着这段回忆,因为他认定,那时白琅的神情一定只有自己见到过。

“小鹿!”白琅愉快地喊道,等不及宁陆走近身边,她已迈步跃下台阶,双手松开,裙摆也跟着微微扬起。

“...久等了吧。”

“没有啊。”

说谎。宁陆心想,至少她挂了层微红的鼻尖没有和她的说法统一。

“抱歉,早上在家准备了好久...”

“准备?”白琅歪过一些脑袋,带着笑容明知故问道,“准备什么啊?”

宁陆有些后悔,这句话说的有些多余了。自己根本算不上是做了什么会让人感到惊喜的“准备”,时间只是单纯地被紧张和犹豫夺去了。怎么办,若是没有给到白琅她所期待的东西,那可怎么办。

“小鹿,你约我在这里等你,是要讲什么呢?”

白琅望着面前语塞的男孩,小心提醒着。

平日里罕有化妆的她,今天唇上却泛着一层淡淡的色彩,面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自身的心跳声却逐渐在冲击耳膜,脸也有些发烧。怎么回事,明明之前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未如此紧张过啊,她只是站在与自己不远不近的距离,也是与平日里一模一样的长相,但宁陆偏偏觉得今天的她格外地美。

“我...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了。”

宁陆抿了一下眼皮,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一半的直接加一半的含蓄,就像昨晚的排练一样。这不是宁陆能想到的最好的告白方式,非常笨拙,甚至幼稚,但这却是他真心的最直接表达。出口的一瞬间,弟弟小凯的说法竟然闪烁在脑海,自己也许真像他说的一样,是一只温顺、内向的“食草动物”。

“恩...”

白琅微微低下头,脸上带着甜丝丝的笑容,双眼望向毫无目标的一侧,十指相贴抵在了唇前,本来牢牢掌握着主动权的她也往后缩了一小截,从那披了一层粉色日光的指间,能看到她的脸上也染了一层微红。

只看了那么一眼,宁陆便发觉血液都涌到了喉咙和头顶,脑袋和嘴巴都不那么利索了。

事实上,在即将毕业的这段日子里,宁陆能够察觉到白琅总是心绪不宁。

近一年里,两人一直走得很近,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没有走出实质性的一步。眼看毕业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接近,“同学”这个朴素的标签已经不足以再维持两人的关系了,是就此作别,还是更进一步?双方都在尝试着了解对方的心意,但显然,他们也都是不愿意把遗憾带到未来的人。

最终,宁陆前一天傍晚的电话里迈出了第一步:

“交给我吧。”

电话那头的白琅停顿了一下后,便忍不住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那是因为,她对这句有些愣愣的发言无比熟悉。当白琅需要宁陆帮忙解答题目的时候,当白琅独自在宿舍生病卧床的时候,当任何白琅需要宁陆来陪伴自己的时候,对方总是会精神抖擞地蹦出这么一句,这句话几乎成了两人间包含安慰、肯定、帮助以至于爱意的暗语。

大概青春时期的每一对情侣间都会有一些独特的交流方式,甚至是带进坟墓都不会被外人所知的暗语,有的含义深远,有的富有情趣。但两人的这句却含蓄得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

虽然当时答应得如此洒脱,但现在,在宁陆真正面对白琅,将自己的青春给予了解的时候,他却紧张得有些狼狈。

“对了…给你这个。”

宁陆从内衬里取出了藏了许久的信,但顾虑到信件上可能还残留着自己的体温,他竟然迟迟不肯把那信件递到对方手中。

“…我把我这些日子来一直想说的东西,都写在里面了。”宁陆顿了顿,把信递了出去,“你要好好看哦。”

“嗯,我会用心看的,看完了,说不定还会给你回信呢…”她安心地点点头,接过信封捧在胸口,看到紧张却又认真的宁陆,她想伸出手好好抚摸他的脸颊,但捏了捏手指还是停了下来,只是习惯性地再次喊出了他的外号,“谢谢小鹿。”

“嗯。”目睹自己的心意传达到对方手中,一夜的疲惫也烟消云散。

这时候,来自礼堂舞台上的声音穿越人群来到身后,双方这才意识到,不经意间,自己竟将彼此拖到了青春结束前的最后一刻。

“…典礼要开始了。”

“那...我们也走吧!”

一应一答,两人并排向礼堂走去,白琅就走在自己身边,宁陆仿佛能感受到靠近她的那一半身体都在辐射着热量,又察觉到白琅的冰凉的指节不止一次地划过自己的手背,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进出礼堂的学生多得可怕,成千上万的视线如同一张巨网,一旦有风吹草动,它们便会迅速收紧。这样的事,实在不符合宁陆的性格。

任何事情若依着自己的性格来,便会使人感受到幸福。

因此,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也憧憬着白琅。

宁陆最初以为,喜爱安静的白琅是与自己相类似的人,他甚至如此认为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某天,他猛然回忆起自己当初是如何与白琅相逢,并被她深深吸引的。

就像人们说的,情侣两人的性格大多会相互补充。

他也终于能够意识到,勇气与内敛并不矛盾,喜爱安静与索取突破也可以共存,这也是她确实可以被称为一匹“狼”的原因之一。看来,有的时候,周遭的人竟然也会比总是陪在身边的自己更了解她的秉性啊。

但是如此想来,自己又有哪一点在吸引着对方呢?

于是,宁陆握了握拳。

他向侧面偏过一点步伐,伸出手去,跨过白琅发出的小小的反应声,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

由于学制的特殊性,这一年的“毕业典”必然不会像以往那样,由校长将学生们一个个邀上台来,再授予证书、握手、祝福。毕业生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若是按部就班地来送别,别说一天了,三天三夜也没法结束,校长还得把自己送到医院里去。权衡之下,校方还是抛弃了仪式感,决定按班为单位领取毕业证。这与临时高校“注重效率”的教学理念是相契合的。

其他的普通学校为了给千禧一代的毕业典让路,纷纷放假一天,所以小凯才会无所事事地在家休息。而那些1996年出生,本应在今年毕业的哥哥姐姐们,他们为了避开“千禧一代”的锋芒,有的早早就踏入了社会,有的则选择了延迟毕业。

每想到这里,宁陆都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凭什么呢?

若要为一个特殊的群体牺牲自己的利益的话,放在宁陆自己身上,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呢?更不必说,这些孩子将会成为他们未来在社会上立足的敌手。

尽管政府审批出台了“千禧一代集中特殊应对办法”以保护双方权益,但在如此庞大的数量的冲击下,影响一定是必然的。

周遭一直以来的平静,在宁陆看来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但越发成长、了解,宁陆也会偶然感受到不安。仅仅是因为比大自己两岁的邻居哥哥先上了初中,就迎来了愤怒与敌视。又或是在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的年纪,他甚至会被街边的流浪汉唤作投机取巧的一代。

“只因生在了特殊的年份,便拥有了特殊的权利。”

近些年,宁陆时常思考千禧一代的特殊性,他了解过历史,所以他总是惴惴不安,感受到其中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有什么将会爆发。

也许,当千禧一代诞生的秘密被破解时,一切才会趋于平静?

... ...

“国际经济学A15班请做准备。”

听到前排辅导的呼唤,全班的三十余名学生自礼堂起立,自发地列成两排队伍,追随着上一个班级的步伐进入了舞台下黑暗的准备区。

队伍收拢,舞台上的灯光透过绰绰人影,给人一种忽明忽暗的错觉。

白琅紧跟在自己的身后,他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一种暗淡却清晰的幽香。随之袭来的,便是有一阵思绪。

“做到了,宁陆,今天就是第一天。”

“情书”显得过于古典,告白也显得贫瘠、被动,但那已经足够将两人再推近一步。

宁陆微阖双目,想象着不远的未来,妄想着与白琅两人即将面对的新的人生,便感到两腿轻飘飘,兴奋感使得他想要一跃而起、再把这件事告诉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他都在为自己思绪的迅速转变而感到吃惊,是的,明明几分钟前,自己还羞涩、畏缩地像是一只食草动物来着。

是啊,自己与白琅早已相恋许久了,他们都把青春时最珍贵的信任交予了对方,却拖到最后一天才走出这一步,这给别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该说她与自己一样有耐心呢,还是她自一开始便相信着自己的,直到现在。

“国际经济学A15班的同学,请上台。”

辅导一只脚踏在阶梯上,汗流浃背地招呼着双手。属于前一波的掌声还未落下,这边也该压着上个班的脚跟紧凑地登场。昏暗的舞台下逐渐人头攒动,像列好队的企鹅摇摇晃晃地挪动着身子,趋向着铺满了光芒的毕业式,正当宁陆也在追随着队伍迈步向前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拽住了自己的指尖。

“...小鹿。”

是白琅的声音。

他还未及回头,便能分辨出那是白琅的手指,它冰冷如铁,还在微微颤抖。

宁陆略微感到了一丝不祥,转头望向声音所来之处,那里却空无一人,手指上的冰冷触觉也在那一瞬间滑落。

他左右彷徨,四下纷纷前行的同学们迎面而来,相互拥挤着走向了宁陆的身后,衣角与气息摩擦着他的肩膀,配合着舞台之上明亮的灯光,在宁陆的面前留下了一隅暗淡狭窄的空间。

昏暗里,他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太分明。

白琅呢?

她去哪里了?

她的样子,她的身形,甚至连她的气味都无处找寻了。

仿佛她从未出现在这里一般。

只有那封翩然飘落地面,尚未来得及拆封的信件,向宁陆诉说着她确实曾在这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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