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3月31日——
——
现在这个时间点，森海生物科技主楼的地下停车场还是漆黑一片，场地里也只零星地停着几辆车，它们大概都来自一些通宵加班的员工。
A区通道中央，一辆黑色轿车的尾灯亮着，驾驶位的车门敞开，自其中探出了半个男性人影——陈澈，已经在这里点燃了第三支烟。
今天要见一个大客户，所以他特地早来了一个小时。
扬起脑袋，舒缓地吐出一口白雾。陈澈靠在椅背上，盯着手中皱巴巴的烟盒，口中默念出“吸烟有害健康”，他当然明白，明白得不得了。早在6年前，他以仅仅18岁的年纪递交的博士论文中就曾谈及到香烟的危害。毕业后，他便被森海生物科技高薪聘入，入职当天，甚至是由企业高管之一的罗勇亲自开车把他接到了这里，足以见得这家企业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那时间，新闻上、网络上、企业间，都把他称作“二十一世纪爱因斯坦”、“当代达尔文”、“少年孟德尔”。那些夸张的名号让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可笑，因为只要有点儿心的人就明白，这些名号都只是些噱头。像这样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人，每年都会被推几个出来，但它们大都做不出什么实绩，或是些糊弄投资人的玩偶，基本没过多久就都销声匿迹了。
想到这里，陈澈长长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与黑暗融为一体，再消散不见。
当年他来到森海就任高职，仅仅参与了几个简单的项目过后，转眼便是整整六年的空白时间。许多下属都觉得他这六年无所作为，坐着高位，吃着高人一等的酬劳，却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成果。
是啊，陈澈自己，也已经“销声匿迹”够久的了。
“喂，那是谁啊，把烟掐了！”
车身侧面涌来一股晃眼的手电筒光，跟着便是停车场保安的声音。
“啊，陈总啊，今天来得真早，不好意思，停车场是禁烟场所。”保安的手电筒终于捕捉到了他的车牌，迅速把明晃晃的光圈挪向一边，态度也跟着立马转变，但其主张却一点也没有让步。
“唔，不好意思。”
陈澈把燃烧一半的香烟掐灭，塞回了烟盒里。
他认得这个保安，姓许，已经有六十来岁的年纪了，和老伴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孙子生活。老许以前是名工人，才刚退休不久，但因为自己的儿子去世，儿媳离开，他便在这个年纪又一次扛回了家中顶梁柱的位置。
已经扛了这么些年了，再多抗些日子又如何呢？
但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啊，他又还能支撑几年呢？撑不下去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到那时，这家平庸的公司还顾得及他这样的人么？
“许师傅，罗勇来了么？”
“罗总啊，那不，车已经停那儿了，他比你来的还要早。”许师傅说道，“陈总，今天是不是有大事儿啊，嘿嘿，祝你们马到成功。”
“谢谢。”
陈澈向许师傅笑了笑，便坐回了车里。
他从副驾座位上捧起了一只小号的饭盒，粉色的，上面装饰着以兔子为主的可爱卡通图案，现在摸上去还是温温的。那是未婚妻小玲早晨给自己准备的外带午餐。其实，为了刚刚做完手术的小玲能好好休息，陈澈已经在起床时尽可能不发出声响了，但刚摸出卧室，却发现厨房的灯亮着，小玲早就起来了，并且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早饭和外带的午餐。在把饭盒递给自己的时候，她那温和的眼睛带着笑意，轻轻说了句“祝你成功”。
她明白，今天对自己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日子。
“我会成功的。”陈澈看着手中的饭盒说道，“必须成功。”
自己今天要做的事，不仅关乎公司、关乎自己、甚至对许师傅这样的底层员工也有着不小的影响。
整了整衣服，陈澈的脑子里已经开始为今天的工作打起了底稿。
年仅二十四岁的他，拿着全公司第三档的高薪，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刚入职时的那几个小产品。接下来，他便是要向整个公司、整个行业、乃至整个世界宣布自己的回归，因为这“销声匿迹”的六年对陈澈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
现在，他手里掌握着足以改变人类命运的钥匙。
——
陈澈乘电梯来到了熟悉的27层。今天，技术部依然忙碌，却比平日显得安静下去许多。还没走出几步，陈澈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
“早啊，小陈！”
陈澈挺直腰板，那人迎面走来。
“状态怎么样？”说话的正是部门经理罗勇，相貌冷峻，气度不凡，还有着结实的身材，上臂的肌肉是自己的两倍还不止，但如果让人猜他是企业主管还是健身教练，一般人可能都会选后者。他用一只手拍了拍陈澈的肩膀，一直以来意气风发的他，也冒出来些许白发，看来他为了帮助陈澈的研究坚持到今天，各方面都付出了很多。
“当然没问题。”
陈澈一如往常，自信答道。
“那就好。”罗勇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琼斯先生的飞机马上要到了，我去机场接他，你先做做准备吧，9点整，在会议室等着我们。”
话尾音还未落地，罗勇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今天就要一决胜负了，小澈！”紧跟而来的是陈澈的秘书兼实验中心助理：张一婧，她年纪比陈澈要长三岁，黑色的长发盘到了蝴蝶结状的头饰里，一身森海的员工服挡不住她惹眼的身材，眼睛下的一颗泪痣也更显迷人。另一方面，她还是个工作多面手，无论是内勤还是公关，无论是生物实验还是总结报告，她都能在各种状态中随意切换，做起来更得心应手，是个不得了的角色，“你们两个大男人对付得了那个阔佬吗？要不让我也加入进来？”
“谢谢了小婧。”陈澈一边和张一婧向办公室同行着，一边认真地说道，“但是，今天的事情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必须得亲自拿下。”
“是吗？真让人放心呀。”她点了点头，脸上泛着的笑容，“那么小澈，我先去布置会场了喔。”
“什么会场？”陈澈一脸疑惑，“罗勇安排的？”
“哼哼，我安排的，当然是给你们开庆功宴的会场啦。”张一婧笑着，朝陈澈眨巴眨巴眼睛，便折去了另一个方向。
陈澈独自来到会议室，拉出第一张椅子坐了进去。
他拢了拢手中那一叠厚厚的资料，其中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陈澈也早已烂熟于心。
罗勇说让自己做做准备，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准备可做呢？即便自己上身赤裸，只穿着四角裤与拖鞋来参加这会议，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因为这六年研究实验的成果，就已经是最好的准备了。
——
“小澈！小澈！快！琼斯先生来了，准备好！”
时间耗到差不多9点，正在会议室里养精蓄锐的陈澈被探进头来通风报信的张一婧打断了。
“嗯。”他即刻挺起身子，正襟危坐。
果然不一会儿，罗勇便带着一个外国男人进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粉色的皮肤上点缀着一个又大又红的鼻子，唇边是经过精心打理的白色胡须，如果按之前调查到的档案来看，这个男人才刚刚67岁，看着模样却比实际年纪要苍老得多。他便是詹姆斯 琼斯，是这次谈判的最终boss。
这次的会谈，琼斯方没有带任何人一同参加，偌大的会议室中就仅仅他们三人，这是罗勇一开始就沟通好的。
简单的寒暄与自我介绍之后，罗勇陪同琼斯就坐，而陈澈则走到了台前。
琼斯连外套也没有脱，只是翘着腿坐在一张扯出一半的椅子上。看得出，如果陈澈手中的东西没法引起他的兴趣的话，这个外国佬用不了几分钟就会离开。
不过，这也在陈澈他们的预想当中，资方从来对这种没有预约、没有项目，甚至禁止顾问团队参与的会谈感到反感。仅仅是把他从万里之外的办公椅上搬到这里，就已经费了罗勇整整一个月的功夫。
迎着那外国佬满是怀疑的眼神，陈澈开始了讲述。
“我方，既‘森海生物’，成立自1996年。多年来，公司致力于各项造福人类的科技产品。其中包括洗涤类日用品、粮食种植技术、卷烟替代品、生物机器人等等门类。但一直以来，我们的业务基本都是依靠基础商品，而非创新。说到底，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只是为了在这个资本横行的时代谋一个出路。”
“是的，在罗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们要向我推销什么新型香皂呢。”琼斯摇了摇头，“现在却摆出了这么个阵仗。”
“没错，本来，是不需要您这样的大人物来我们这里听我说东道西的，但今天，我们手里有了能让您眼前一亮的东西。”陈澈停了一秒钟，话锋一转，“从上个世纪到现在，您认为生物科技最前沿，也是受最关注的科研项目是什么？”
面对陈澈抛来的问题，对方只简单思索了片刻。
“生物科技？唔…对我来说…人脑，或者神经学研究之类的？”
琼斯除了撇了撇手指外，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看来他对陈澈的互动并不反感。
“您说得都没有错，却远远不止。”陈澈狡黠地笑了，“我认为，一直以来，我们最前沿的研究当然是人类自己。我指的是，对人类自身基因的研究，这是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最深刻的密码。”
终于能把保守了6年的秘密讲出来，陈澈有些兴奋。他感到有一股无名的电流从脚踝蔓延至头顶，头脑愈发地清晰。
“例如20世纪90年代初的CRISPR技术，直到6年前，不，甚至到现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科技机构还认为这项技术是最尖端的。一些专精于CRISPR的国家也在其基础上开展了数个项目，但遗憾的是，它的应用也仅限于在生物DNA上去除某些特定遗传疾病信息的尝试，或者置入一些后天疾病的天然免疫片段，等等之类保守的尝试。在我看来，这只能算是在终极生物科技领域踏出了一小步而已。”
琼斯先生放下了一条腿，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那带有怀疑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只静待陈澈继续讲下去。
“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探索人类进化的方向。随着科技逐渐发达，社会趋于安定，医疗科技水平飞速发展，我们发现，‘进化’似乎已不再那么明显。数千年前，人类走出森林、河湾、荒漠，聚集在一起，首次出现了伟大的‘文明’。但‘文明’所带来的‘道德’、‘法律’，以至于‘人权’，它们都让优胜劣汰的进化前提不复存在，人类在自身进化的道路上也已长期止步不前。并且，似乎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情况还会继续持续下去——这大概就是我们人类的‘进化困境’。是我们所有人不得不面对，却又无法改变的状况。”
“于是，自2023年前开始，我们在CRISPR技术的基础上对此进行了一系列新的实验研究，直到3年后的2026年，一种由森海独占的，深度基因编译技术‘D-GET’，在这里的实验室诞生了，并且令人激动的是，依靠这种技术，我很快便找到了人类未来进化的关键——深藏在人类基因序列数近乎无限的组合中最关键的那几个‘优势段落’。”陈澈直起身往后靠了靠，“现在，运用D-GET技术，我可以在不影响其余三十亿基因编码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关键的几组部分进行深度编辑。这样一来，琼斯先生，这个胎儿的综合能力会得到飞跃性地提高。这可是个一跃跳过千万年进化历程的‘终极密码’啊！”
“此发现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公司…不，是我部门的机密，我们没有将它提报给任何部门外人员，更没有急于申请科研成果。因为我们认为，这样的技术一旦公之于众，十有八九会引发混乱，更有可能会被拦腰截断。”罗勇在陈澈的发言后补充道，“所以，我们也没有允许您带您的顾问团队一起来参会。”
“你们的判断没错，像陈先生所讲的那种程度的基因编辑，早已触及了道德的底线…这是一种违背人伦的邪恶技术。要知道，这种东西在一些信仰当道的地区甚至可能会引发战争！这研究，你们竟然已经私下进行了这么久？”
“六年，整整六年的时间，确实很久。但它在人类的历史中却算不上什么。”罗勇从容地回答道。
“陈先生，罗先生。要知道，我从小就生长在拥有信仰的家庭，和你们这些野蛮人不一样。”琼斯不快撇着嘴，“在我看来，你们这种行为是对神与信仰的亵渎。”
“不。”
陈澈平静地反驳道。
“不远的未来，人类会成为自己的信仰，人类本身，便会取代神明。”
陈澈看着琼斯严肃的眼神，他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
——小子，你疯了。
数年前，每当陈澈和罗勇向组内研究员讲出此项研究目标的时候，对方都会这么讲。但最后，所有人还是会选择鼎力协助，琼斯肯定也不例外，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便是最好的证据。
“琼斯先生，”罗勇从一侧拍了拍琼斯的肩膀，“别紧张，陈澈讲话有些激进，有些狂，您知道，搞技术的人都这幅臭模样，还请原谅哈。不过，这家伙也只剩下最后几句话了，如果听完之后您还做到毫不动心，那我们愿意承认失败，并由我亲自送您返回酒店。”
“是的，”已经进入状态的陈澈根本无暇顾及额上的汗水，“我听说，您和您的夫人只有一个孩子，对吧。”
“…什么意思？”
琼斯的神色有些警惕。
“您今年已经67岁了，据我们了解，您只有一个40岁的儿子。”
“… …”
“达米尔 琼斯，您唯一的孩子，但是他目前在您祖国的监狱里服刑。”陈澈摊开了双手，“因持枪抢劫罪、勒索罪、二级谋杀罪，等等八项罪名数罪并罚，他这辈子将再也无法离开监狱半步。当然了，他是您的儿子，您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但是您应该知道，就是那个可爱的、聪明的，小时候总缠在您身边的达米尔，到如今确实一个遭人唾弃的罪犯。律法与市民都不会原谅他，即便被判处终身监禁，舆论依然恨不得他马上去死。”
“您也明白的，他这样一个无恶不作、败坏家产，为琼斯家族留下肮脏历史，也为您的参政准备留下了污点的人，已经没有再做挽留的余地了，于是，为了保全琼斯家的声誉，您只有同他做出切割。”
说到这里，陈澈观察着琼斯的神色，语速慢了下来。
“在我们看来，您在教育方面可能不够擅长，也许您这辈子几乎没有犯过错，甚至于，您人生中的每一次豪赌都能获得不菲的收益。但达米尔，却成了您此生中最大的遗憾。即便他留下了一条性命，却必须在监狱中读过自己的余生，更别提在未来管理家族、继承家业了。甚至连您退休之后，来为您庆生的人都不会再有了，而您牺牲达米尔所保下的琼斯家族的未来，又会迎来如何的结局呢。”
“你们想说什么？”即便听到这样的话，琼斯依然表现得相当沉着。
“现在，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个全新的机会，一个不会失败的机会。”
“新的人类。”陈澈大声宣布，眼中闪烁着悦动的光芒，“世界上第一个，也会在一段时间内独一无二的‘超级人类’，他继承了我们上个世纪以来对人类进化的梦想，也寄托了我们对于未来文明的希望。而他，便会是您第二个孩子，一个足以得到您认可的，合格的继承人。”
陈澈使了个眼色，罗勇立马把那一叠材料递到了琼斯手中。
“我们知道，您在学生时代拿的就是生物学相关专业的学位，后来也曾经投资过不少生物科技公司，所以我想，只有您这样的资方才能看得懂我们这份报告，也应该看得出这项研究是怎样的一个奇迹。而现在…我们需要您的帮助，深度基因编辑技术已经完成，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更多的资金投入，更高层次的人脉，以及世界级的推广渠道。我们猜测，短时间内大部分国家应该会反对这项技术，但当新的人类活跃在世界舞台上，顺利证明这种可行性的时候，我觉得任何阻碍，都会迎刃而解。”罗勇激动地说。
“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下一步，也许用不了十年的时间。不仅仅是胎儿，已经出生，不，甚至是已经长大成人的人类，也可以在接受短时间的外科移植后，进化到同样的阶段。如果您今天选择站在我们这边，等到那时，能够决定谁拥有这个权利的人，就是您了。”
罗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靠近了琼斯身后。
“请您选择吧。”
琼斯的双眼从两人那里垂向了手中的报告，雪白的胡须微微颤抖。长久的沉默，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翻动报告纸页的声音，而这段时间里，陈澈和罗勇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正在阅读报告的琼斯。
不多时，这个身经百战的外国佬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气。
“现在我在想，如果我们之间谈的真是香皂的生意的话，该多好啊。”琼斯说道，“我以为，你们口中的所谓‘新人类’只停留在理论阶段…原来你们…已经有实验数据了？”
琼斯的眼睛避开了那份报告，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到。
“…如您所见。”
“呼…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声长叹之后，琼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报告递还给了陈澈。
“二位…尽快做好准备，我会让它变得很贵的，没有意见吧。”
琼斯摘掉右手的手套，向年轻的森海郑重地伸出了苍老的手掌。
陈澈和罗勇对视了一眼。
“请相信我们，到那时，无论多贵的价格，人们都会认为它绝对值得。”
——
“恭喜，小澈，咱们工程的最关键一步也拿下啦！”张一婧一只手搭在陈澈肩膀上，一只手举着盛着香槟的酒杯，“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用了没有一个钟头就把他拿下了！”
罗勇、陈澈、助理一婧，以及团队的全体研究员，大家聚在一起庆祝着这阶段性的一步，享受着多年以来最轻松的一个午后时光。
“找人办事的办法总共两套，威逼和利诱。”陈澈微笑着，“作为一个具备相关专业知识的资方，在看完研究报告之后，他必然知道这项工程的伟大意义。所以事实上，在他看到那份报告的一瞬间，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因为了解到那些数据之后，他一定不再会允许这样的技术落到别人手里。”
“了不起。”张一婧轻轻拍手，举杯小饮了一口，“可是小澈…如果按你的研究和预测进行的话，未来那么多的人类都比我们聪明，比我们优秀了，那样的话…我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呢？”
对于张一婧的担忧，陈澈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首先，由于琼斯的介入，胚胎编辑短时间内便会是一个天价的东西，造价也许会堪比一支火箭，所以，它并不会普及开来。而有幸能得到它的，都会是一些不凡的达官贵人，而那些人本来也就比我们身份要高嘛，你说对不？”陈澈喝了一口酒杯里装着的纯净水，“所以放宽心吧。况且退一步而言，就算是现在立马开始大批量培育，等这批胚胎长大成人也要18年的时间，那时候，你我都什么年纪了，还是靠自身能力打拼的年纪吗？好好享受生活不就得了。”
“倒也是，不过如果真的按罗总和那个财主的计划，他以后把胚胎编辑技术的价格提高好多…哎，也不知道到了未来，我们的后代会不会负担不起…”
“放心吧小婧，这一点你就更不需要担心了。根据我的研究，改造后的基因是拥有一定的遗传性的。而这项目我和罗勇作为总策划和总技术，给自己内部员工行个方便，还不是很简单的事？”陈澈说到这里，便有些得意，抬手和张一婧碰了一杯，“等你觉得想要孩子了，提供卵子就好，剩下的交给我搞定。”
“孩子…孩子啊…”
张一婧望着手中的酒杯，脸上泛着殷红，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低声自语：“我…也想要个孩子啊，其实，即便不是什么‘新人类’也无妨…”
“嘿，是啊…不知不觉的，我们都到年纪了呢。”嘴上这么说，但陈澈明白双方还都年轻得很，至少在达成自己的目标前，陈澈本人是不会停下来的，“所以啊，小婧你有瞄准好的目标了么？”
“啊…真是个笨蛋。”
张一婧偏过一只眼睛，小小声地说道。
陈澈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从小到现在，还从没有人把“笨蛋”这个词汇用在过自己头上，他甚至都不了解该如何反驳。
“因为…因为…我只想要和小澈…生孩子…”张一婧用醉醺醺语调念叨着，身体越靠越近，松软的胸部开始往陈澈的怀里挤压过来，她沉重的呼吸中带着让人迷离的乙醇和口红的混合香味，软绵绵，一个劲儿地往陈澈的脸上飘。
“…行吗？”
那嘴唇在陈澈的耳边小声念道。
庆功会上，活动室灯光被调得昏暗，大家都喝得很尽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嘈杂地聊天，这是研究室里从来不曾有过的场面。平日里，大家在实验室里都佩戴着结结实实的面罩和发帽，别说这么凑在一起聊天了，连正脸都没见过几次，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将他人的嗓音和长相对应起来。他们有的聊着家庭，有的聊着生活，有的聊着梦想，但大都是在畅想着光辉的未来。
罗勇都一改往日严肃的形象，端着酒下场和员工打成了一片。多年间，来自上层的压力、同级的压力、保密压力、资金压力，都使他愈发地像一个中年男人了，腹部逐渐隆起，头发愈发稀薄，就连笑容也总显得不那么轻松。如今这个时刻，他终于可以放心品尝胜利的滋味。
“没事的，小澈，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的。”
张一婧贴在陈澈身旁，手指勾着陈澈的小臂，藏在酒杯后的脸蛋映着娇嫩的红色，颤抖的瞳孔和嫩红色的嘴唇在点光源下闪亮着，像是新鲜的水果或璀璨的宝石，显得分外诱人。
陈澈知道，张一婧的酒量不止这些，每次的晚宴，当一桌子男客户都被灌倒，饭菜都被淹没在呕吐物中的情况下，她还能从容地结账、叫车，按着记忆一个个将他们送回住处的。
而回忆起来，自六年前自己刚刚来到这里不久，她就已经成为自己最亲密的同伴，按履历来算，她是自己的前辈，在生活和工作上对自己多有照顾。无论是第一次带不懂规矩的自己去食堂吃饭，并把好吃的炒虾多给自己一份的；在自己状态不好，陷入难题的时候插科打诨逗自己开心的；被同事冷言冷语后用甜食和鼓励安慰自己的；以及在忙碌的夜晚催自己回家，本人却留在公司赶稿的…可都是她啊。
六年间，她不再贪升，而是选择跟随罗勇和自己所在的部门。并一心扑在了繁重的工作上，也是因为太忙的缘故，她几乎没有自己的个人生活，更没有闲暇和任何男性谈感情，那些对她的追随者们，也在漫长的等待中全部离去了。可以说，她选择了将三十岁之前，那最好的青春同自己拼在了一起，而这时间，比未婚妻小玲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的十倍还多。
这样说来，研究成果与这次的成功，她都占着很大的一份功劳。
“… …”
陈澈放下手中的杯子，视线游向远处。
“…回去…早点休息吧。”
陈澈站起身离开了座位，隐约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沉沉的叹息。他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做错，却又不敢回头看。小婧是知道自己是有未婚妻的，当然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用不了多久，自己同小玲的婚期就要来了，可能小婧认为，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陈澈的大脑拧成了一团乱麻。
最后，他只是希望到了第二天，双方都会忘记这件事。
抬起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庆功会也进行了许久了，陈澈却发现自己的胃里只装了许多冰凉的矿泉水，于是他从桌上拿起了那只粉色饭盒，越过嘈杂的人群和热切的视线，向更加安静的仓库区走去。
——
二十一号仓库相比外面安静了许多，也亮堂了不少，陈澈坐在入口的楼梯上，习惯性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包，准备点上一支，但当他无意间瞥见那只粉红色的饭盒时，还是停下了点火的动作，并把烟支塞了回去，再一次端详起烟包上标注的健康警示。
真亏得当年还做过禁烟宣传，没想到现在，自己竟也被这种朴素的欲望扯住了手脚啊。
“早上的三支烟是为了今天做的特殊准备，再抽的话可就是违约了。”
他一边这么数落着自己，一边机械性地翻了几下打火机的金属盖子，直到嗅到一股燃油味才停手，并把烟包又揣回了口袋。
打开饭盒，里面装着的是小玲亲手制作的蛋炒饭。
陈澈抄起筷子扒拉了两口，当然，米饭都已经凉了，但它们在唇齿间依然软干而不油腻，新添加的胡萝卜丁和梅肉丁还是让米饭尝起来甘甜依旧，非常引胃口，看来，小玲又一次在自己没想到的地方下了不少功夫。
一阵狼吞虎咽，陈澈就已经把饭盒里的东西一扫而光，渣都不剩，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她好像还是低估了陈澈的饭量。
他心怀感激地把饭盒放回身边的台阶上，静下心来，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已经在仓库里堆放了许多年的“某些东西”，陷入了沉思。
二十一号仓库，位于仓库区的最深处，一般来说只允许三个ID进入。除去自己外，就只有罗勇和张一婧两位，就连公司的其他高级管理人员都没有权限。仓库的准备区布满了监控摄像机、生物特征检测装置和警报装置，一旦检测到他人尝试进入，仓库便会立即锁死，二十四小时内决不会再打开。
实际上，这间仓库面积并不大，还没有窗子和排气装置，即便开了灯，还是显得又闷又暗。 屋内从南至北平行排列着三只金属架子，架子上整齐垒放着数十个的大号的玻璃容器，分门别类、尽然有序。为了方便观察，罐子与罐子之间不会有任何重叠和遮挡，那些罐子里，都盛满了亮澄澄的金色液体，浸在液体中的，却是一些若隐若现的、小小的手、脚、脑袋，以及其他怪异而扭曲的躯体——那是各种各样的异常的畸形婴儿。
通常来说，他们应该被称为“尸体”；而在这里，它们却只是实验失败的产物。
然而这冰冷可怖的罐子，在灯光下却映射出了黄金的光芒，似是照亮了未来的路。
本来，这些失败的产物都该被及时销毁，但在陈澈本人的要求下还是被保留了下来。一方面，它们能为陈澈接下来的实验和思路提供相当的数据参考；另一方面，陈澈内心深处竟也抗拒着如此简单的“销毁”。
但是，实验最终成功，也意味着这些“它们”的使命便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里，陈澈的眼睛瞥向了最靠近外侧的一个标本。这只婴儿没有任何畸变的特征，全身肌肉、组织、骨骼形状标准，发育正常。但不同的是，他有着银色的绒毛状头发，皮肤微微泛白，眼瞳闪亮，与众不同。
即使他已经死去，陈澈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独特的美感。
他被称为“α号婴儿”，是D-GET技术的第一个成功案例，而之前交到琼斯手中的数据报告，大部分都是从他身上得来的。
陈澈站起身靠了过去，隔着玻璃，用手指触碰着罐中的“他”的小脑袋。
“他”紧闭双眼，小巧的拳头在金色液体中虚浮着。
…人类的未来。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陈澈独自呢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