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2日——
——
夜晚 温彻尔家庭餐厅。
漆黑的窗外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餐厅的门前有着附近200米内的唯一一盏路灯,透过路灯投射而下的光,大概分辨得出雨势还没有衰减的征兆。已经是夜晚将近十一点了,但对于坚持营业到凌晨的温彻尔餐厅而言,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该打烊的时间。那盏亮得恰到好处的路灯,也就成了深夜中为饥饿之人引路的图腾。
“叮铃——”
随着来客提示音响起,一个拖着黑伞的男人用肩抵着玻璃门挪进餐厅里来。男人那包裹着精瘦身材的正装外,还加套了一件厚实的皮质风衣,他脸色惨白如鱼肚,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崎岖地爬着脸颊,暗淡发灰的眼珠子透着些许疲惫。
温彻尔餐厅的服务生威尔和柯里娅早见惯了这个从行为到装束都十分特别的客人。除去那些不自然的特征外,他是个既优雅又礼貌的老顾客,但他们都没有像应对其他客人一般贸然迎接,而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有些客人并不喜欢服务生来打扰,他就是其中的典型。
男人右手的皮手套上缠着一根哗哗作响的金属链,链子的另一头拴着一只凶煞的黑色大型犬,犬只的头部陷着两道伤疤,从头顶直拉扯到额前。凸出唇外的两颗尖牙证明它有多么擅长撕咬,并已时刻准备好了。不过,另一方面,这条大狗大致是接受过某种训练,即便是浑身湿得像条鼻涕虫,也没有随着天性去乱抖身上的雨水,而是静静地卧在地面等待着。在进店的第一时间,男人先是小心翼翼收起雨伞支在门口,随后又从包里摸出一块干毛巾,冲着那黑狗一顿擦拭,整整擦了将近十分钟,从犬蹄到耳朵眼儿都被收拾了个干净,以确保它不会弄脏餐厅地板。
这一夜,法尔斯带着他的爱犬,依旧来到了自己最青睐的餐厅。
他拖起手中的金属链,哗啦哗啦地,抄着最短路径向就餐区走去。
记得两天前来这里的时候,法尔斯最爱的靠窗位子竟被一对老夫妇抢先占据,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柔软的鱼肉和寡淡的冷调蔬菜。然而,法尔斯早就认准了那个位子,并对周围其他的空位一概也不感兴趣。于是他牵着那条大狗站到一旁的墙根,连人带狗的四只眼睛幽幽地盯着那对正在享受周末的老夫妇,看着他们把那些食物都捣碎成糊塞进嘴里,再像骆驼一般来回摩擦嘴唇。
结果没消多长时间,那对夫妇连汤都没有喝完就匆匆离开了——或许这对双方来说,都不算是个美好的回忆。
法尔斯富有仪式感地把菜单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但实际上他要点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变过:
“一张小码的培根披萨…”
“和一壶红茶,对吧?”了解对方习性的柯里娅尝试着补充道。
法尔斯瞥了眼面前的服务生,虽说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喜好没什么不好的,但他却不希望再有人这样干涉自己的选择。平日里有了那么一位,就已经够法尔斯受的了。
于是,他向柯里娅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便再次转回菜单。
不过话说回来,温彻尔餐厅可选的饮料的确有限,而法尔斯也从来滴酒不沾,只有红茶和咖啡这样的饮品可以保障他在高强度的工作中能有十二分的清醒。所以,这名年轻服务生的推荐并没有错。
“唔…是的,谢谢。”
准备把菜单递还她的法尔斯看了看凑到自己脚边的“特鲁乌”,耸耸肩,随即追点了一份牛肉和鸡骨汤。
“今天就给你吃些好的吧,特鲁乌老弟,毕竟你没几天活头了。”
说着,法尔斯摸了摸那只大狗的脑袋,特鲁乌头顶的疤痕构造出了凹凸分明的手感,摩擦着胶皮手套卜哒卜哒地响,“唉,你这老东西…”
特鲁乌是一只年迈的罗威纳犬,宽脸方头,喉咙上的皮简直要耷拉到胸口,虽然长得一副凶狠残暴的猛犬模样,但其实比其他同类犬要温柔许多。它和法尔斯同岁,都生于千禧年,一人一狗相伴长大,它甩掉了其他伴在法尔斯身边大多数的人和事,一路跟随至此,彼此之间培养了深厚的情谊。法尔斯直到现在也时常感恩,感恩老妈死掉的时候,并没有从自己身边带走一切,至少还留下了这条老狗陪着自己。
然而现在,20岁的法尔斯才刚刚成年不久,正意气风发;但20岁的特鲁乌却早过了罗威纳该活到的年岁,已然毛发秃灰、行动迟缓、老态龙钟。温彻尔餐厅的秘制鸡骨汤,以及三成熟、不加任何调味料的牛肉,是特鲁乌的最爱。
点餐完毕之后,法尔斯把已经披了一天的风衣折几折,四四方方地摆在身边的椅子上。他左右端详,脑中绘制出一个不可见的四方格参考线,以确保衣服离椅子各个边缘的距离一样,这样,他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刚神清气爽地转回头来,他却发现特鲁乌正跃跃欲试地准备爬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
“趴下!”
法尔斯厉声呵斥道。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不是家里,也不是你那些女朋友的背,不许乱爬!”法尔斯用指节轻敲餐桌,作出训斥的模样。不同于法尔斯,特鲁乌可是个情种,仅是那些经常跟到门外的野女友就搞得法尔斯几近崩溃,而最近的那只大概是个雪橇犬,因为他总能在特鲁乌趴过的地毯上看到一整片白毛,“让你跟着进餐厅就不错了,能不能注意点素质?”
“呜…”不愧是同法尔斯打了二十年的交道,特鲁乌一下子就明白了法尔斯的意思,前蹄往地面一落,疲惫地趴了下去。
法尔斯继续盯梢了特鲁乌一阵子,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黑色日记本。本子的款式老旧,包裹封面的皮革却被法尔斯擦拭得一尘不染。法尔斯抽出夹在日记侧封上的钢笔,扯着书签线一切割,便将日记本摊开。看得出,那日记本已经将近用完,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法尔斯印刷体般整齐漂亮的手写字。
他拧开笔盖,开始补起了昨天的日记。这是他每次来温彻尔餐厅,除了填饱肚子外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写日记的习惯,若是因工作繁忙而遗漏了,也一定会在第二天补上,因为法尔斯认为,人的记忆只在两天内才是可靠的,多于48小时,妄想和情绪便会掺杂其中,变得不再真实。
“2021年2月11日”
“目标编号309,一般委托”
法尔斯在脑中回忆着前一天的工作情况,一边下了笔:
——
也就是最近,法尔斯再一次感叹起了自己同互联网的亲和力,他能感受到,自己当初若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一定也会成为另一领域的人才吧。不过想到这里,法尔斯还是摇了摇头,亲和力并不代表喜欢。事实上,法尔斯大抵上算是个守旧主义者,所以尽管他用起来顺手,却总像个老头一般厌恶着互联网。
大多数时候,人是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感官的,对于获取到的信息也可以做出取舍。但在“互联网”这个本应广阔、通畅的信息场上,法尔斯却无时无刻不感到狭隘与窒息,他发现自己总会被强制塞入一些信息和情绪,这让自己在调查路上寸步难行、进度缓慢。
直到接到委托的整整一周后,法尔斯才追踪到了那些目标账号背后的拥有者,不出所料,是同一个人。
此人名下经营着数个社交网络账号,包括了时事新闻、娱乐八卦、影视评论等诸多方面,关注者数量总计超过两千万,而其中任何一条社会新闻均有上千条转评,阅读量更是大得夸张,是名副其实的互联网流量大户。在与其正面接触后,终于从互联网泥潭中抽身的法尔斯,也忍不住多看了这个神通广大的家伙几眼。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发胖,戴着一副厚实的眼镜,上唇只能勉强遮掩他凸出的门牙,圆滚滚的脑袋加上蓬松的短发,就像是一颗香菇盖。就面孔而言,便同他的账号头像和昵称相去甚远。
“十九岁的正义之士琛”
“情绪管理学教授”
“兰香居士”
总而言之,他称自己为“互联网新媒体相关领域从业者”。
不过现在,已经被塑料扎带、粗绳和胶布牢牢固定住的他,只像个膨胀了无数倍的小雏鸡,看着甚至有些可爱。两条背转的胳膊挤兑着后腰的肥肉,费了法尔斯好大力气才把那一对手腕捆扎在一起。
像他这样习惯了已知秩序,并在其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有着相当的自信与路数,却对最基础的暴力手段束手无策。
谁能想到,他这样的中年男人也会遭到诱拐。
谁能想到,日常在互联网上点燃群情激奋的他,又怎会被人盯上。
谁又能想到,会有人要买他的命呢。
他被法尔斯以商业合作的名义邀约,诱拐,直到遭遇五花大绑,看到法尔斯将子弹一颗一颗地按压进弹夹,以及那只如魔兽般不断低吼的老罗威纳犬后,才逐渐认清现实。此刻,他被法尔斯带进了一个没有网络讯号的偏僻山区,在各种层面上,这里对他而言都是地狱。
在正式开始前,按照惯例,法尔斯先对其进行了一次“电击测试”。
其后,法尔斯强忍着那家伙杀猪般的惨叫,以及顺着脚脖子滴沥的尿液骚臭,抬起那被束在一起的,臃肿畸形的两只手看了看,果然,他的腕部没有浮现出自己所追寻的“某个特征”。
看来,这个目标只是个普通人,倒也在意料之内。
法尔斯摘掉手套,慢条斯理地坐到了胖男人面前,无视掉对方的嘶吼与挣扎,将小小的一杯温水自他头上浇下,二月份冰冷的气温顺着那杯水迅速填充到了他的棉衣和衬衫内,进而渗入他赘肉间的每一道缝隙。
“知道吗,特鲁乌它喜欢从舌头开始。”
法尔斯盯着面前的胖男人,讲出了他来到这间废弃小屋后说的第一句话。
“它的牙齿能像钳子撬罐头般轻而易举地撬开你的脑袋,但你却会一直清醒着,却连嘴巴都闭不上。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地啃光你脸。到时候,也不知道会是你先昏过去,还是它先吃饱。”法尔斯冰冷的声音在空屋回响,“就你这满身肥油,说不定会害它患高血脂,哈,不过也无所谓,毕竟特鲁乌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几天了。”
胖男人的惨叫和挣扎逐渐只剩下颤抖,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寒冷。
经过这样简短的前戏后,法尔斯用凉冰冰的手指拍了拍正义胖软乎乎的脸颊,他终于开始透露自己的意图了。
“死胖子,把两个月前的便利店伤害事件,讲给我听。”
“什…什么伤害事件…我…我不知道…”
“你这回答的意义是…不知道‘伤害’是什么意思么?”
法尔斯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大狗特鲁乌便从其身后探出,只是立起身子,那张血盆大口便能轻易地探到胖男人的肚脐。晶莹的口水随着一阵阵低声咆哮,迟缓地滴落在男人的裤腿和鞋面上。
“我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胖男人的嗓音一时间变得尖锐了许多,挣扎的双腿连带着椅子向后退去, 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那是,那是新年前的那段时间,有人拍下了一名大学女老师在便利店和两个孩子发生冲突的画面…”
“冲突?”法尔斯唤回特鲁乌,将它驱到了门口,顺带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支手机翻找着,“你当时在网络上可不是这么讲的喔。”
“不不不...第一时间,我是根据那两个孩子的家长提供的视频得出的结论。冲突的起因是那个女教师结账插队,在被两个孩子制止之后,双方出现了肉体冲突,而且…其中一个孩子被那老师推倒在地,还摔折了胳膊。”
“嗯,倒是没错,看来,你也是擅长说一些实话的不是吗?”法尔斯把手机丢到一旁,又从口袋里取出了另外一部,“但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一起普通的冲突,却在没头没尾的监控画面,以及你那怪异的文案下开始逐渐发酵。不久之后,就演变成了数万网民发起的,对那名女教师的口诛笔伐。哈,本已由警察处理完毕的冲突,开始演变成了一场网络审判。”
法尔斯抬起手机,向对方展示着那些整齐划一的、恶言恶语的地狱。
“死胖子…你一定很得意于自己在其中的运作吧?”
“不对不对…这只是一开始啊…那事儿后来反转了不是?”
“反转?”法尔斯眯着一只眼睛,又盯回手机屏幕,确认自己是不是少看了什么东西,“你在讲什么?”
“大致意思就是…事情的风向变了…”胖男人急忙接道,突出的牙齿磨破了嘴唇,“那女教师本人被逼得出面澄清…再加上便利店的店家发出了全部的监控录像,大家才看明白了前因后果:事实上,是那两个孩子挑衅在先。他们率先用手肘推搡那名女教师,被喝止之后,又拧开便利店的瓶装水,含在嘴里向对方喷吐。这时候,忍无可忍的女教师在愤怒中用力一推,那孩子踩到了自己留下的水渍,才滑倒的...”
“呵,是这么回事。不过,说是‘澄清’和‘真相’,但其实还是转由你手发布的吧?这么一来二去,关注这件事的人翻了一倍还多。”法尔斯顺着对方所讲,发出了几声冷笑,“不过,事情并没有因这次‘澄清’而得到平息。因为这波所谓‘反转’效应,围观的网民们分作了两派,一派认为事情确实如澄清所展现的,是那两个孩子犯错在先;但另一派却认为这样的‘反转’并不可靠。于是,网络上的一些激进者便采取了进一步行动,他们开始通过各式渠道调查那女教师的真实身份、居住地——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事情的本质发生了转变。”
看着平静的法尔斯,胖男人的脸色却在越来越差。
“‘短短的几天就反转了两次,怎么看,都有着人为干涉的痕迹。’”法尔斯一边读着,脸上开始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网络便会自然发酵。到目前为止的真相逐渐无法再满足他们的胃口,而已经分为两派的围观者们便会互相攻击,你说对吧?”
看着瑟瑟发抖的胖男人,法尔斯便继续说了下去。
“于是接下来,你最爱的,第三次‘反转’来了。”他用苍白的手指划拨着手机屏幕,那对灵活的灰眼珠中映着电子亮光,“两个孩子的家人‘恰好’联系到了你,并通过你的账号讲出了真实情况:他们说,那天,两个孩子实际上是目击到了女教师在便利店行窃的事实,他们上前阻止,反而遭到了报复。哈哈,高潮迭起啊,插队、喷水,然后又是‘行窃’。”
“再之后,便是更多的‘证据’,对吧?”法尔斯按照时间顺序,继续翻找着手机,“有人在网上放出了女教师曾经的照片,发现了她的胸口上有一枚蝴蝶纹身,这下好了,‘行窃’是否属实已经没人在意了,因为人们立即找到了新的攻击方向。他们断定那女孩就是泼皮,根本没有成为教师的资格,即便做出‘行窃’之事,根本也是情理之中;他们查到她在中学时代处过三个男朋友,即刻断定她是人渣;直到最后,他们发现她今年恰巧二十一岁,啊哈,原来她,就是当年拥有特权的‘千禧一代’。”
“人们追查到了她的电话号码,查到了她任教的班级,查到了她的家庭住址,两名孩子的家长、好事的‘正义之士’们,他们此起彼伏,24小时不间断地骚扰着女教师本人和她所在的学校。最终,她被所在大学要求暂时停职...哦哟哦哟...哈哈哈...”
读到这里,法尔斯忍不住笑了出来,抛射出了细小的唾液。他只得用力掐了掐太阳穴以止住笑声,“先到此为止,这么从头看来…网络上的正义啊,至少我是无法理解。你应该明白,网络是一个脑细胞含量偏低的地方,人们挤入‘粉丝’这个群体当中,便会像往常一样依赖他人,用情绪取代了思考能力,愚昧占了主流,少数的声音很快就会败下阵来。你们不是警察,也不具备调查真相,理解真相的能力,警察的介入尚有调查阶段,而空下的这段时间便成了你们表演的舞台,在没有经过任何调查取证的情况下,仅凭着风声耳语推波助澜,宣扬网络审判,传播阴谋论,仿佛接受审判的人除了死刑不配有别的解决办法,最好是凌迟,最好是诛九族。然而一旦发现风向偏离了轨道便抽身而出,再去扮演理性的一方,把一切责任脱个干干净净,把自己错误的诱导和推论称之为‘被反转’,是吧?”
“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吧…”
正义胖脑袋上开始不停地渗出汗珠。
“... ...”法尔斯将手机抛到了一边,冷淡地说道,“死胖子,你们所宣判的‘死刑’已经如愿降临,因为之后不久,便是那起‘坠楼事件’。”
“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法尔斯紧追着问道,胖男人的汗水滴落在地面,释放着令人感到寒冷的回响。
“好在她自杀之后...大家还是知道了真相...”
“好在?”
“不不不…不好…”自诩正义的胖男人抬起他的眼睛看向法尔斯,带着百分的央求,“真相是...在便利店事件发生的那一天…女教师只是在那里正常购物。她偶然发现两个男孩子在监控盲区实施盗窃,于是她站出来予以了阻止,结果那两个孩子不但没有收手,反而辱骂、尾随那名老师,在未被理会后,那两个孩子拧开了便利店的瓶装水,含在嘴里向女教师的身上喷吐。于是,她便愤怒地推开了那两名男孩,结果导致其中一名被自己身边的水渍滑到,摔断了胳膊。当时,女教师已经当场采取了急救措施,立马拨通了救援以及两位孩子家长的电话,并当场予以了道歉…”
“但她却没能想到,这才是这场噩梦的开始。”法尔斯接着说道,“被数以万计的口舌讽刺、诋毁,任何的行为和应答都会被轻蔑地当做笑话,任何的回应都会被曲解、被讽刺,掀起一层又一层恶意的腥浪。互联网的破坏力还蔓延到了身边,蔓延到了家里,蔓延到了自己的工作、蔓延到了至亲的身上,甚至蔓延到了床头,连梦中都是折磨与痛苦。少数主张理性的人又能如何呢?在你的带领下,其他观点都会被打作同党,会被口水淹没,会被草叉叉,会被石头丢,最后也许会把他们钉在十字架上问刑呢。”
“一个月过去了,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听说,她没挺过来。”法尔斯说着,声音幽幽地,像是从牙缝中爬出,“知道吗,她的父母已经年近五旬,却依然要去处理自己孩子的大小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躯体不断消瘦、不断萎缩,同时,还要不断地应付你们惹来的苍蝇,忍受它们的冷嘲热讽,而如今,那些导致女教师死亡的‘苍蝇’们也只是尴尬地笑笑,严重的,也只是叹息一声,便拼命地转向别处,继续释放自己过剩的能量。”
“…是那些‘苍蝇’宣判的死刑…他们...他们曲解了我的正义!”
“是吗,原来你也知道啊?”法尔斯的笑容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他用一双灰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对方,额头上的青筋好似马上要炸开,“秃鹫、鬣狗和苍蝇都喜欢腐臭和血腥的味道,你扛着正义的旗帜,上蹿下跳、嘶牙咧嘴,用着些俗气的押韵,拙劣的比喻和生硬的嘲讽来为他们指明道路。而悲哀的是,苍蝇们爱吃这一套,也愿意追随这个领袖。在这儿,有他们最爱的鲜血,有时甚至还能挖块肉尝尝,还吃得风雅、吃得惬意、吃得心安理得。看着事件继续发酵,争先恐后地转发、评论、竖起大拇指。看到恶人被惩治,他们仿佛感觉自己又行了,又能在善恶的天秤上往中间靠靠,又仿佛想让所有人知道,这浇灌出的‘正义果实’里,肯定有着自己的一泡尿。”
“可是…这不是必须的吗?人们需要这种正义。”
胖男人被说得几乎泄了气,最后挣扎道。
“人们更需要你去死。”法尔斯站起身子,潜入到了不远处黑森森的阴影当中,接着,从那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金属响声,“连你自己都陷进去了吧?真把自己当做‘社会的救星’,把网络当成‘最后的净土’了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有吃不饱饭的人,才知道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不不是吧…你…你当真的吗?就因为这事?”
意识到不妙的胖男人却只是有气无力地吼叫着,鼻涕和口水淌了一身。
“是啊...明明如此直接的真相,现在却比你的肠子还要崎岖。”法尔斯再一次出现,格拉格拉地,他从身后拖出了一根手指粗细、尖端锐利的巨型铁钉,“喏,也许这东西,会对你所帮助。”
“啊啊啊啊啊,别啊啊啊,我还有家里的妻子和儿子要养活呢…我只是为了钱罢了...”
“是啊,可耻的是,至少我们的目的一样。”
……
在按部就班地处理现场时,那名素未谋面的女教师自高处跃下的画面,竟不停地在法尔斯的脑内重现着。
当女教师从卧室的窗户一跃而下前,她的心中一定非常孤单且绝望。直到最后一刻,她一定渴望着有人能拯救自己吧?哪怕谁从身后拉她一把呢?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吧?
法尔斯趴在地板上认真地抹擦着,肮脏的血水却从抹布下面不断地渗出,难以抑止。
冷不丁浮上的回忆让他恍然醒悟——那只是些妄想而已。实际上,即便有他人在场,或是有自己在场,又能做到什么呢?
大概什么也做不到吧。
因为,十多年前,当母亲自楼顶消失的时候,自己明明就在她身边。
——
——
——
法尔斯是一名职业杀手。
当然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作为“千禧一代”,在十多岁时发现自己的专长是件很普遍的事。十五岁那年,法尔斯就很不情愿地领会到自己擅长做个杀手。
一方面,是因为每一次执行任务之后,法尔斯的脑子便会神奇地浮现出一条最佳逃离路径,并顺利规避掉所有的调查追踪,从容离开,仿佛自己已经实验过无数次一般;
另一方面,法尔斯小的时候,邻居大妈就曾称赞他“长得像恐怖电影里的职业杀手。”不过,法尔斯至今都没理解那只是在损他,以至于他后来看遍了恐怖电影,最终也没找能到一个长得像自己的杀手角色,反而是某个受害者的容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令他不免有些失落。
而作为杀手,法尔斯平日的工作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按时完成组织上级指派的暗杀工作;
第二种,便是通过匿名网站、邮件等方式承接的一般委托。
虽说是一般委托,但法尔斯也不至于会滥杀无辜,他对一般委托有着三条基本要求:第一,足够的委托资本,至少要对得起法尔斯的手艺;第二,委托方有足够的动机,他从不会毫无根据地随机杀人;第三,目标必须是自己也看不惯的人。
这次的委托人是死者的好友。在那位女教师坠楼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都陪伴在她的身边,目睹了一个有趣、活泼的人如何在无知的恶意下变得愤怒、不解、悲伤,消沉,直到一个普通的夜里,她穿好了裙子,以出门散步看月亮的名义同他人道别。不时之后,她便被舆论所谋杀。她胸前的蝴蝶纹身被自己划得四分五裂,在躯体的下方绽出了最绚烂的血花。
但在其去世之后,女教师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的道歉,即便是作为信息来源的媒体方,也只是针对大众做了些道歉。毕竟,他们没有亲自动手,网上的人们也没有亲自动手,没错,她是自杀,是自愿献出生命的。
即便是在去世之后,死者还要遭受各方的指责,死者周围的亲朋们还要接二连三地像某种展品一样在网上被一个个摆出来,甚至在葬礼当天,还有媒体人赶到现场挥舞着带镜头的长枪短炮,想要“一网打尽”。
“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口中的‘正义’。”在给法尔斯的留言中,那女孩写道,“我只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而法尔斯也用自己的办法给予了对方回信:
“我在规则里写明了:‘目标必须是我自己也看不惯的人’。所以,你不必在之后的人生中为目标的死而感到自责。怀有杀意的是我,而你只不过是在这里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罢了。”
饮下一口红茶,法尔斯捏起餐巾擦拭嘴角。
“目标309号,委托已完成。”
——写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用手指戳在了自己的太阳穴。接着,法尔斯又从眼皮的缝隙里瞥了下手表,眩晕症症状还是按时按点地来了。上方的屋顶就像绕着中央吊灯缓慢自转着,颅骨里的脑髓也跟着转了起来。法尔斯只好完全闭上眼睛,与此同时,他听到周围也出现了叹息和呻吟的声音,看来餐厅里也有不少被‘眩晕症’感染的人。
“我听说,这症状是地球的轨道偏移,或是转速改变引起的吧?”
法尔斯曾在街头巷尾听到过一些猜测。
“放你娘的屁,要是地球轨道真的改变了,可就不是头晕目眩这种小事。”
待到症状缓解一些后,法尔斯赶忙抄起笔头,在这篇日记最下方补上了惯例的最后一句,以保证这篇日记的完整性:
“目标001号,依然未发现线索。”
补完了昨天的日记,法尔斯点的披萨和牛排都挨个上了桌子。上菜速度要比别的餐厅要慢上不少,也许是因为用光了现成的面团,也许是因为夜班人手不够,不过他可不在乎。披萨上得快不快,从来都是无所谓的事,法尔斯只在乎披萨切得匀不匀。
几乎在品尝过城里所有的披萨店之后,法尔斯早已得出结论:温彻尔家庭餐厅的披萨是整个城市里切得最匀的——一丝不苟地切成等大的八片,且没有任何一片培根会被滚轮刀波及,仿若山崖上的野生波斯菊,简直就是文明与秩序的究极艺术。而若是饼面切割得不均匀的话,法尔斯是不会吃的、更不会付钱,他一直都这么做。虽然这有悖公共法规,但也总比用披萨盘把老板和店员敲得脑袋开花更合法一些。
况且,在被某位“审美畸形”的姑娘故意折磨了许久后,他也需要这种专属自己的治愈。
法斯特从包里掏出一只钢刀,用一只眼睛瞄着,熟练地把牛排切成了一粒粒的小方块,再用餐巾包着摆到了特鲁乌的面前,看着特鲁乌用舌头卷着牛肉方粒,一个接一个吞进嘴里,法尔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信地:
“看,我切得多方。”
坐起身,法尔斯再开始享用自己的披萨,这种培根披萨是餐厅最基本的食品。薄底的披萨较为松脆,比硬币略大的培根切片遍洒在饼面,配上番茄、脆椒和柔软的芝士,法尔斯最享受这种朴实却醇厚的香气。而那切割均匀的八小片披萨也如往常一般无可挑剔,法尔斯缩着双手欣赏片刻后,单手捏起一块面饼,迎上去咬了一口,半酥的饼底和绵厚的芝士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口感,次次都令他欲罢不能。
吃下一片披萨,法尔斯像是补充到了能量,翻开了日记本的下一页。这一次,他该写今天的日记了:
“2021年2月12日”
“目标310号——上级指派”
这是法尔斯在来餐厅前刚刚完成的任务。
因为是上级指派,所以他并不需要进行长时间的跟踪调查,一切只要按照组织安排的时间表行动并离开现场即可。而这一次的指派目标是组织旗下一所奢侈品企业的所有人,按照上级给出的任务清单,法尔斯需要“劝”他上缴本季度应提交给组织的营业额,否则的话,便由法尔斯亲手送他上路。
但显然,他只对后者比较拿手:
将枪口抵在对方的脑门上,逼问的同时,他却注意到那人的脑袋十分不对称,这让法尔斯的情绪焦躁了很多。本来要提的第一个问题都像是浸在牛奶中的曲奇饼干般逐渐被淹没,进而是一些牢骚不被阻拦地从嘴巴里吐出。
“…他妈的…你俩眼睛不一样大啊。”
“啊…啊?”大概是对法尔斯气势汹汹的第一个问题感到了困惑,对方的回答都整整迟钝了一秒种。
“你的汽车车灯…不会是一个大一个小吧。”
“不…”
法尔斯点点头,又看向了对方的脚尖。
“你的鞋子,不会是两只不同号的吧。”
“不是啊。”
“妈的,那为什么!”
骤然火起的法尔斯“咔镪”一声拉开了手枪保险,黑洞洞的枪口在对方的眼前不断颤抖着。
“等等...等等...你不是上头派来催钱的吗?”
眼睛不一样大的男人慌忙喊道。
“对啊…”法尔斯擦了擦汗,情绪也平复了一些,高昂的语气一瞬间空虚了许多,“呼,你怎么不按时交钱呢?”
“因为…我这儿现在一点钱也没有,真的没办法上缴啊…”
思索了片刻,法尔斯朴素地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货都堆着卖不出去…”
“为什么卖不出去啊?”
“因为公司没办法运转起来…”
“为什么没法运转?”
“因为没有钱…”
“钱呢?”
“卖不出去货啊。”
“为什么啊?”
“因为…”
“等等!你她妈耍我是吧!”能两次点燃法尔斯怒火的人并不常见,“啊?大小眼儿。”
他终究还是没能从对方外貌给予的冲击中走出来。
“别…别杀我啊…”
扑通闶阆一声,那人连着捆在身上的凳子一起跪了下来,只是他没判断好角度,一跟头横栽到了法尔斯面前。
“这是请求还是要求?”
“求求你…”
“你可真奇怪,好好想想,你如果对小偷说让他等等别跑,他一准而不会等你;你问一个蒙面的入室盗窃者你是谁,他会告诉你吗?现在,你要让一个杀手别杀你,你这是不是在难为他?”
“可…可我一直…都是个好人啊…你…你不能杀我…”
对方唔哝着,眼泪淌了一地。
法尔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从来不会杀好人的。”
“砰——”
反应过来时,法尔斯扣着扳机的手指已经硬得像一块铁。
“但我从不相信这世上哪个是‘好人’,哪个又是‘坏人’,这两个词都是伪命题。我只会记得谁做过好事,谁又做过坏事,好坏从不能一概而论。”法尔斯把枪收回了包里,枪声似是惊动到了在望风的特鲁乌,只见他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看到法尔斯招手后,便又俯首消失在了黑暗中。
“喏,狗可以分类,怎么人也总爱自我分类。曾经人们按信仰、肤色、甚至是两条腿间的器官来把人群分成的几类,之后,便是顺理成章的压迫和战争。连这种分类都他妈是扯淡,我又怎么会相信把人单纯分成好坏两种的理论呢?那不更是蠢极了吗?”
看着地板上失去了上颚、咕嘟咕嘟淌血的脑壳说了这么多,法尔斯感到轻松了许多,那是因为他现在已经看不到对方的大小眼了。不过与此同时,他竟然有些后悔,如果自己不那么冲动,对方也许肯把钱拿出来呢。
接着,法尔斯装模作样地摆出副祈祷的样子。
“我愿你,来生做个对称的人。”
“目标310号,指派任务已完成。”
写到这里,法尔斯用笔帽顶在自己的嘴唇上,他又一次察觉到了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既古怪,又如梦似幻的感觉:当来到310号目标面前的一瞬间,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也见过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小眼。并且,潜意识中也有个声音告诉他,310号目标其实早已经被他杀死了。
可他分明就在自己面前啊。
那种幻觉般的记忆与眼前所见的情况重叠,所产生的冲突在法尔斯的大脑中制造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惑感——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已。在平时执行任务的时候,这样的感觉也出现过几次。法尔斯曾在书上看到过一个用来描述这种现象的专有词汇。
“好像是...叫做‘既视感’来着?”
“唔?”吃罢了肉块的特鲁乌卧在一旁,懒洋洋地回应了一声。
偏执的法尔斯只是觉得,书上写的也不一定对。
因为每当执行组织任务时,那种感觉便会出现,且越发地真切。他逐渐意识到,那并非幻觉,绝非那个莫名其妙的法语词汇就可以概括的。自己绝对切身体验过类似的场景的,但问题是,自己是在哪里体验过的呢?
…梦里吗…还是前世?
他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是活在某个已经写定的剧本当中,一遍一遍地NG,又一遍一遍地重新演出。
想到这里,法尔斯深吸一口气,继续动笔给这一天的日记结个尾:
“目标001号,上级指派,已发现新线索——”
所谓的“001号目标”,是法尔斯刚刚进入这行当的时候,所接到的最初的任务目标。
目标被描述为:出生于2000年,姓名不明、性别不明、种族不明、国籍不明、出生地不明,其余身体特征皆不明。在此类语焉不详的描述外,上级仅提供了目标的两个特征:
其一:目标在遭遇短时强电击刺激时,右手腕关节处会浮现出一串环形的白色荧光数字,数字长度约有13位;
其二:目标会伴随有某种超自然的预知能力。
为此,法尔斯常年佩戴着一副特质的手套,掌心部位的装置能够稳定进行一次超过1万伏特的电击。多年来,法尔斯已经用它测试过无数人的身份,连在街边睡觉的流浪汉都会莫名其妙地挨一下,却一直未能找到带有那样特征的人。他也不得不承认,仅凭运气去寻找那个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直到今天,法尔斯终于嗅到了一些线索。
他慢条斯理地咬了口披萨,以作为庆祝。
“线报显示,城市南端出现了一名以‘占卜师’名义四处游荡的不明人物,疑似为目标001号,其特征有待进一步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