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0日——
——
天空沉到了头顶,也许附近哪里还在下着雨。
阳光透过灰蓝色的云层落下,给视野所及之处铺上了一层黯淡的冷色调。空气潮得黏脸,满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每当有风吹过,那味道便会翻新得更纯粹。
宁陆坐在木质长椅的一侧,身着肃穆的黑色正装,头发梳得齐整。他低着头弓着腰,两只手肘搭在膝盖上,眼睛正出神地盯着地面。
“鹿,来点?”
长椅的另一侧,同样身着黑色外套的梁宇递来一只银色的便携酒壶,那向来是离不开酒的人才会带的东西。
宁陆不言,只是摇头。
“唔…”梁宇把递到半空的酒壶收了回来,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倒也是,酒精这东西不是万能药,遇上烦心事儿不能全靠它。只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总要用它来对付别人…然后渐渐的,我自己也染上了这习惯…”
说着,梁宇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那些沉甸甸的液体在酒壶中叮当作响,“呼,想不到号称‘千禧一代’的我们,到了社会上也有寸步难行的时候…你呢?鹿,最近怎么样?”
“我…”宁陆的姿势没有变,只有嘴唇蠕动着,“我在公司的财务部做的还行,负担没有那么重,同事和上司对我也都挺客气的。有业余时间,还能给我那老弟补补课什么的,帮家里做做饭,休息日,也能开车带他们出去玩…”
“不…鹿,”梁宇打断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问的是什么。”
“我是说…那…那狼姐呢?你后来还有去找她吗?”
“… …”
“… …”梁宇目不转睛地盯着宁陆,银色的耳钉闪闪发光。
“没有,我找不到她。”宁陆的声音沉了下去,脑袋也坠得越深,“自毕业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学校、图书馆、便利店...都没有,连她家里都已经搬空了。”
“不…鹿,你有再好好去找她么?”梁宇往这边靠了靠,手掌拍在了宁陆的肩上,一股酒精的气息也跟了来,“我觉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好好找?”
宁陆的脑袋偏过来一点,眼睛里闪烁着责难的火花。
梁宇的手,就像是触了电般地微微一颤,而后又缩了回去。
“你能明白吗?自己爱的人突然不辞而别…这种感受…你能理解吗?如果你跟我有过同样的经历,就肯定不会再问这种话的。”
“… …”梁宇深吸了一口气,手臂耷拉了下去。
痛苦的沉默。
“鹿…咱们三个,好久没有像这么聚在一起了吧?”没过多久,梁宇又恢复了平日里开朗的嗓音,“毕业以后大家各奔东西,都一门心思扎在了工作上,想着做出什么丰功伟绩,都没抽时间再联系啊。”
“嗯…”
“我还以为你们都已经忘了我了呢。”
“怎么会。”
梁宇望着宁陆,点了点头。
“没想到,咱们三个会因为这种事...再聚到一起…”
“… …”
梁宇仰起脖子,一口气把酒壶里的东西喝个精光。
“呼,那什么…小鹿,我来给你讲一个秘密吧!”梁宇的脸微微发红,他拍了拍胸脯,眼神却显得更加认真了,“嗯嗯...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呢,你可是第一个听众。”
“嗯?”
宁陆实在想不出,对方会在这种情况下说出什么秘密。
“秦思那小子啊…哈哈,我早看那小子不对劲儿了。记得毕业典礼当天晚上吧?本来咱们三个不是定好了,要聚聚来着?结果,你因为去找狼姐没来参加,于是就我和秦思俩人出去大吃了一顿,然而玩儿到了半夜。回宿舍准备收拾行李的时候,那小子就开始了。”
说到这里,梁宇的脸转向了一个微妙的方向,让宁陆看不到他的神情。
“秦思那小子,说他喜欢我。”
“…啊…?”
宁陆的情绪终于松动,手肘也离开了膝盖。
“但是…但是鹿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人,从根儿里就是个直男啊。我虽然染着头发带着耳环,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对吧?我真的是一直都是喜欢女孩子的,而且,每次看美女杂志的时候,你们俩也都喜欢凑过来一起看,不是吗?”说着,梁宇无辜地摊开双手,“我应该没有错过任何暗示吧?”
“...这么说来,是很突然。”
“所以啊,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掉了,井井有条的脑子也乱成了一锅粥,就记得捏在手里的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还有秦思的那双眼睛,从始至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就像在审犯人。”梁宇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他和你可不一样,虽然平时看着病秧秧的,但那个时候坚定得可怕,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我一时间都差点都被他的气势给压垮了。”
说着,梁宇开始用指甲敲起了金属酒壶,“不过,我也不能一直傻着不是?恍过神来后,我就非常明确地拒绝了他,虽然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了,但是我确确实实是拒绝了。”
“那你想吧,之后的气氛就很尴尬了。没有比跟自己拒绝掉的人呆在一个屋子里更尴尬的事儿了吧?何况还是个男人!我当时甚至在想:‘幸好只需要在这里再呆一晚上了,明天就可以逃走了。’于是,我们第二天找了房东,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梁宇望着远方来往的车辆,小声叹息着,“道别的时候,我都没敢看他的眼睛,还装成了一副很洒脱的模样。”
“这一离别就是小半年,期间我们都没有再联系过。可到头来我也想来着,秦思他能在最后一天当我面把自己的心意讲出来,其实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那必然不是他的心血来潮之举啊。他肯定明白,我同他不是一路人,所以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一定在挣扎,在经过无数次的思考后才做出了决定。作为同性,作为朋友,这个决定尤其难做。其实我本也打算着找个时间,再跟他好好聊聊来着,但每次拿起手机就又放下,拿起手机就又放下,总不知道该怎么开头。而鹿你也被困在了关于狼姐消失的烦心事儿里…于是我就告慰自己,说来日方长,就这么的,这个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
说到这里,梁宇靠在长椅的靠背上,抬起脑袋看着天空。
“其实在秦思病危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来着。”
宁陆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倾听着。
“我在单位接到了秦思妈妈的电话,她跟我说了秦思的情况,还告诉我他总念叨着想再见我一面之类的。我当时什么都没想,请了假,用半天时间就开车赶过来了,但是我到了的时候,秦思的状况就已经不太妙了,器官衰竭,再加上仓促手术导致的失血,他看上去相当疲惫,但在见到我的时候,他还是隔着玻璃窗挤出了一个笑容。”
“医生说有我陪着,至少情况不会更糟,也能让他的情绪和身体状况不至于一落千丈。听到这里,我基本已经明白秦思的状况了,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我一直在病房陪着他,夜里他疼得睡不着,我们就聊天,聊大学时代的往事啊,聊我们的学业啊,聊这半年发生的事儿呀,当然,也聊到了他对我的感情。我对他表达了谢意,也为当时的不成熟和仓促抱歉,他都原谅了。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被他安慰了。”梁宇说得很平静,“但我很庆幸,最后还能和他相处那么长一段时间。”
“前天凌晨的时候,情况变糟了,他的血小板出了问题,一个咳嗽就让腹部的伤口开裂,血流不止,”梁宇的语速慢了下来,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血流不止啊…你知道那个感觉吗?鹿,躺在怀中的人,体温一点一点变凉,抓着我的力气也开始渐渐变小…最后,他还跟我说‘我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耳朵怎么也听不到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渐渐流失,我能做的也只有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感到我还一直在他身边。”
“后来他闭上了眼睛,看上去轻松了很多,我不能确定他是在哪个时刻离开的,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我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眼睛也注意不到其他地方,最后还是他妈妈和护士把我从他身边拉开的…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身体也没了力气…呼,我可真没出息啊。哈,但是我也明白了,自己终于能感同身受了,这不就像我仓促地从他身边溜走的时候一样嘛。”
“… …”
“可是啊,鹿,你知道他妈妈最后冲我说了句什么吗?”说到这里,梁宇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怪异的笑容,“他妈妈最后说:——”
“‘千万别把我儿子是同性恋这事儿说出去。’”
“... …”
“我当时就想,这么些年来,秦思他一定过得很孤独。”
“… …”
“所以嘛,这种事,也不只有你经历过。”
梁宇用漫不经心又略带责备的语气讲着,他再次举起酒壶,但里面早就一滴液体也没有了。弄巧成拙,样子显得局促又狼狈。
“但你同我不一样,你不是喜欢狼姐吗?你不是喜欢了她很久吗,你不是也在毕业的那天同她表白,还成功了吗?两个人能互相喜欢,这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儿呀。”一字一句,梁宇说得很认真,“我和秦思觉得,狼姐的失踪是违反常理的,那根本不是简简单单的搬家、抛弃你就能解释得了的事。而且,我觉得你并没有尽全力去珍惜她,也许是因为我在这方面也不怎么样吧,但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就像个被一棍子打蒙的食草动物,又傻、又笨、又害怕,这么个模样,你觉得你配得上狼姐吗?你在告白的前一夜,就没有再多想想吗?这半年来,你就没有再多想想吗?”
“… …”
“再有,”梁宇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地把头转向了另一侧,“秦思他说,之所以他能在最后一天鼓起勇气向我告白,其实正是受了你的影响。他觉得,你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劲头,看着很酷。”
“… …”
“所以,站起来,去找她吧。你,你啊,你不是‘爱着她’吗?”
宁陆感到身子在微微颤抖。他松开如硬木一般僵硬的指节,撑着长椅扶手站起了身。
此刻,他决定离开这里。
“鹿啊!记着,千万别让自己后悔。”
背后,传来了梁宇最后的呼喊。
——
几近三小时的车程后,宁陆终于找到了那家小酒吧。
它位于离家上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入口窄得只够一人进出,门头标识也挤在那一众霓虹光中,非常不起眼。
“露亚…”
名字读上去更像是某种女性时装店。
距那次同梁宇的谈话已经过去一个月时间了,其间,宁陆也想了不少办法,托了不少关系,却依旧没有找到关于白琅的任何线索。
停薪留职是公司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一般来说,刚进公司未满一年的员工是不会有这种机会的,部门主管看在他工作能力的份上才破了这么一例,但最多也只给他留三个月的时间,“这是给别人开了个坏头儿啊,不管你回不回得来,这事儿都对你未来的事业没什么好处,你应该知道吧。”主管最后只这么说道。
在这之后,宁陆终于得以抽身。他首先拜访了白琅住址附近的邻居,但是邻居们也提供不出一丁点线索;后来,他又去联系了白琅的其他好友,但她们也同自己一样无助。在那之后,他还去了警局询问相关情况,但因为白琅一家人的集体消失,连能够作为报案人的直系亲属都没有一个,根本无法立案。
最后,宁陆循着同白琅聊天时的丁点线索找去了她的老家,但在那里,他发现白琅的亲戚长辈们,竟然也在那一天销声匿迹了。
而当宁陆又一次想到放弃的时候,他记起了一个人。
“啊,他啊…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那人了。不过听说,隔壁岚尔市有一间叫‘露亚’的酒吧,就藏在市中心广场的西北角的喷泉雕像那边,我有个朋友说,最近在那里见过‘他’。我自己倒是没去确认,不过,就凭他描述的模样和根本不搭理人这个特点来看,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尽管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已经化身土豪的胖子刘硕还是很热情,“你也想发笔财么?首先你得让他愿意搭理你才行啊,那家伙,脾气怪得很!”
说实话,有机会的话,宁陆确实也想要发一笔横财,这样自己的负担肯定会轻不少,但现在,它却不那么重要。
“谢了,不过…我只是想向他打听一个人。”
除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人,宁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办法。
“占卜师…”宁陆把车熄了火,舔舔干瘪的嘴唇,“希望真的和刘硕描述的一样不可思议…”
关上车门,打起精神,宁陆拉开门走进了那家小酒吧。
酒吧里点着橙黄色的暖光灯,靠近门口的这片区域座位很少,喝酒的人也不多,他们大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享受着自己的饮料,只有坐在吧台前的那几位会时不时和酒保聊两句话。“露亚”并不像宁陆想象中的那种放着DJ舞曲、点着闪烁的霓虹、到处都是如泥般醉汉的地方。
酒保看宁陆没有要酒的意思,也就没再抬头,这让宁陆感到很舒适,他认为比起张口就询问来说,察言观色才是服务人员最应该具备的品质。
他低着头往酒吧的深处慢慢踱着,越过吧台区,内侧的空间便豁然开朗。看来店家是把一般商户用来作为仓储和休息区的空间也作了品酒区,一定是对这里的生意非常自信。事实上也如此,其中也不乏只身前来品酒的客人,宁陆盯着他们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但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哪个符合刘硕描述的怪人。直到他走到里屋的角落,发现靠墙的一张双人桌里侧坐着一个戴暗红色宽檐帽的男人,他抚摸着高脚杯的手上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色皮手套,脑袋从不抬起,只慢慢品着桌上那杯奶黄色的“玛格丽特”。
按照刘硕描述的特征,应该就是这位了。
宁陆的眼珠子左右兜了两圈,随后轻轻拖出外侧的椅子,轻咳两声坐到了男人的对面。
对方迅速地瞟了自己一眼,宁陆能感受到那一闪而过的黑色的眼瞳没有透露出任何的好奇,大概已经见多了像自己这样的人。
“咳…您好…”
果不其然,对方没有理会。
“您记得刘硕吗…那是我的同学,是他介绍我来这里找您的。”
“… …”
对方依旧像是没听到一样,宁陆觉得倒也在情理之中。首先,刘硕就说了这是个不爱搭理人的怪人;再次,那个刘硕在任何时候都是个不显眼的角色,被他遗忘掉也很正常。
“老弟。”正当宁陆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男人却开口了,他左手指间夹出一枚硬币,在桌子上骨碌碌地旋着,“你觉得这世上,命运和人为各占几成?”
“啊…嗯?”
宁陆脑袋一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看那儿。”男人蜷在桌上的手指向了宁陆的背后。
不远处的游戏区站着一名身着黑色夹克的女性。她一只脚踏在前方,手中捏起一只飞镖,正比比划划地瞄准着面前的标靶。
“那是酒吧里常有的飞镖游戏,若是能在规定轮次内完成分数,就能换取一次打折机会。完成得越早,折扣越大”男人的声音几乎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因为我也经常去玩那些游戏,所以我看得出,那女人的技术不错,这一轮还剩下最后一支标,若能顺利扎进14分的区域,便是免单,真好啊。”
“喔…原来如此。”
宁陆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那你猜猜,她这一支,能命中几分呀?”
“…我猜吗?”宁陆不得不仔细看两眼,他从没有玩过类似的娱乐游戏,但也看得出标靶的位置要比电视上比赛用的近很多,毕竟是娱乐嘛。并且,那个身着夹克女人的持标动作也同男人讲的一样,既标准又优雅。
“我觉得,她应该拿得下这…14分吧?”
“嗯,所以,你赌她这一标能赢咯?”
“赌?不不不…我只是猜猜。”
“想要做个观望者啊,那可少了参与感。不过,也不是不好。”男人吧嗒吧嗒地弹着手中的硬币,“那,我猜她这一标得脱靶。”
“真的?”宁陆疑惑地问道,“可是你刚才才说她技术不错呀,而且眼看着分数就要打够了,再怎么说,都不该脱靶吧?”
“因为我‘占卜’到了,她下一标一定会脱靶。”
男人高挑的鼻子向前一扬,宁陆也跟着望去。
夹克女性尝试摆动的手腕已经停下,胸口的起伏暂时停滞,手中的飞镖蓄势待发。
宁陆盯着她的背影咽了口口水,不知不觉间竟紧张起来。
但就在飞镖出手的那一秒,酒吧的另一侧传来一声爆响,宁陆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柜台的酒保手里捏着碎了一半的瓶子,还有泡沫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橙色的酒液撒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溅到了天花板上。原来是酒保在开一瓶汽酒时运气不好,摸到一瓶含气量不正常的汽酒。打开的一瞬间,不光瓶塞被蛮横的气体顶飞了出去,就连瓶颈部分都炸了个粉碎。
“哎呀”一声惊叫,有东西正击在夹克女性的腰上。
与此同时,飞镖在脱手的一瞬间遭到干扰,脱离了轨道,乓当一声砸到了旁边的铁栏,直直扎在木质地板上。
“吓我一跳!你们店怎么搞的?”
女人叉着腰,看上去没受伤,但关键一标被干扰,当然也就没好气。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爆瓶了…”酒保顾不上手中的残骸,忙鞠躬道歉,“您没受伤就好…方才那一标可以重新投…实在抱歉…”
宁陆满脸狐疑地回过头,发现男人嘴角浮着些笑容。低头一看,他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那枚硬币不见了。
“真危险。”男人点点头,“看吧,这家店无论什么时候都态度很好,所以我就喜欢在这儿喝酒。”
“是你干的?”
宁陆小声问道。
“啊?我干什么了?”
宁陆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接着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个圆形。
“她其实不是被瓶盖击中,而是被你趁乱丢去的硬币给砸中了吧…”宁陆皱着眉,什么占卜到了,明明就是你动了手脚。
“哈哈,你是这么猜的么?”
“不是吗?”
“恩...你当然可以这么想啊。因为方才,你目击到了两种可能性。其一,是那酒爆瓶,瓶盖砸中了女人的腰,当然了,这种事情是‘偶然’发生的,你也可以称之为‘命运’。其二,你认为是我在其中捣乱,丢出那枚硬币破坏了她的最后一标,这便是‘人为’。就结果而言,两种可能性都有,你给出的答案取决于你愿意相信哪一种——唔,反面——”
说着,男人将手肘一倾,方才的硬币便从袖子里滚了出来,在桌子上骨碌碌地旋转着,直到最后停下时,它果然停在了反面。
“在‘命运’和‘人为’的选择题中,你选择了相信后者啊。”男人点了点头,“真的是,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客人了。大多数的人是因为相信命运,才会来找我这个占卜师的。”
“... …”
这回轮到宁陆憋不出话来了。
“看你刚才拉开椅子的动作,活像个小学生,干什么事情都是规规矩矩的,看来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是刘硕让我来这里找您的…”
“我知道,你已经讲过了。你叫宁陆,对吗?”
“是的!终于见到您了!”
宁陆大喜过望,虽然对方确实看着神经兮兮的,不过自己还算找对了。
“那你今年应该刚好二十一岁了吧?千禧年生的?”等听到对方真正冲自己说起话的时候,宁陆才能察觉到对方的声音略有沙哑,且语气中夹着空虚和疲惫。
“您说的没错…”
“哼哼,咱俩一般大呢。”那人用鼻子笑了两声,接着把手指挪回了玛格丽特酒的杯底,“唉,尽管品过无数次,但酒精每次给人带来的感受都不一样啊,否则啊,我真的要无聊死了。你看,这是我唯一的爱好。”
说着,他用指甲轻点了一下高脚杯的底部,“我只跟同龄人一起品酒,你喜欢哪种?浓烈点的?还是清爽点的?”
“抱歉,我是开车来的…”
对方我行我素的说话方式让宁陆有些不知所措。
“开车?你来这里找我,难道还期盼着像一场堂堂正正的会晤,结束后,再开车回家,美美地睡一顿吗?”说着,对方便将面前喝了一半的鸡尾酒推到了宁陆的面前,“喏,今晚就拿他开路,不喝酒,不聊天。”
宁陆只得把那半杯酒接到面前来,拾起酒杯,饮了小半口。
酒液尝着酸酸的,味道不怎么样,而且其中的冰块已经消融,大概已经丧失了本来的风味。看来对方已经在这里等了自己一阵子。
“唔。”米德最终满意地耸了耸肩,掰着手指像念咒般地讲了起来,“宁陆…不是本地人,身高181公分,体重63公斤,平时运动较少,体脂量偏高,肚脐上方有一颗痣。嗯,家中父母健在,父亲是电力公司的职员,母亲是幼儿教师。你还有一个弟弟,比你小3岁,目前还在读书;作为千禧一代,你去年刚从千禧生的大学毕业,来到一家外贸企业做总会计,过着朝九晚五,富足充实的生活——呼呼呼,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是…你现在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面前…你从刘硕那里打听我的行踪,还在这个时间这么大老远跑来见我,模样看上去又像是刚吃了屎,说说看,是什么事?是想知道未来女友的胸围?想知道你老板有没有私生子?还是想知道有没有外星人?唉,总不会像那个刘硕那样,要我告诉你明天的彩票号码吧?”
“不不不,都不是,我只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宁陆极尽礼貌地回答,尽管他已经对对方二十一岁的年纪有些怀疑,“请问,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米德。”对方直起了身子,礼貌地把右手伸了过来,“啊,那是官方姓名,又或是算命的、神经病、醉鬼、骗子,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又或者像之前的某个蠢货,喊着‘爸爸’追了我十公里,唉,也不管他自己脸上的褶子比我要多得多。”
宁陆这才终于看到了对方的面容,他有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美中不足的是下唇边的胡子被一道深深的伤疤截断。他鼻子挺拔,脸型消瘦,两颊因酒精变得微红,几缕卷发从帽子里溢到了嘴角,一对黑色眼瞳看上去睿智而深邃。细看上去,米德应该确实很年轻,但整体的状态则显得即沧桑又颓废,那是一种罕见的反差感。
“米德先生…您是要…看手相?”
望着米德伸来的右手,宁陆赶忙在裤子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汗。
“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握手。”米德的食指朝宁陆勾了勾,“看手相都是骗人的,那些家伙总要为自己的胡编乱造找到些依据,这样你们就愿意信了。要我说,做个全身CT扫描还更有用一些,反正都是差不多的价格。”
虽然对方并没有摘手套,宁陆却依然觉得自己离这个救星更近了一步,慌忙凑上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米德先生,幸会!”
而当他想要将手抽回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紧紧地钳住了自己的指关节,无法挣脱。
“宁陆老弟,你没有电击枪击中的经验吧?”
那双颓然的眼睛正地盯着自己。
“啊?”
“忍着些,诀窍是控制好你的膀胱。”
“什么…”
还没等宁陆反应过来,“啪”地一声,眼前爆出一道炫目的白光,一阵强大敲击感从手掌传来,直震得他浑身发疼,仿佛从头到脚都撞上了一块大石头,要不是对方用两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和手肘,这一下可能都要搞得宁陆腾空而起了。
是电击…
几乎一秒之后,宁陆才分辨得清这痛楚的来源。
肌肉还没能从麻痹中缓过来,舌头痉挛,喉咙僵得说不出话,宁陆只能挑起幽怨的瞳孔盯向对方。而米德在拽着宁陆的手腕足足盯了几秒种后才放手,顺便摘下帽子郑重地道了个歉,夺回酒杯,一口气喝干净了其中酸溜溜的鸡尾酒,“抱歉,但这是我的规矩,那胖子没同你讲过么?
宁陆用肩膀带动脑袋,摇了摇头。
“倒也是,上次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整个餐厅弥漫着一股子尿骚味。给我,我也不愿意再跟别人说的。”米德嗤笑一声,“可惜,想要得到我的占卜服务,就得来这么一下,说吧,你想要问我什么?”
“呜…”宁陆忍住了疼痛,没有喊出声来,牙根子却像黏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才讲出话,“我…我想托您找一个人。”
“找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要求。” 米德把酒杯推到了一边,表示他已经进入了办公状态,“说吧,找谁?”
“…我的…我的女朋友…在毕业典礼那天…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半年…”
“女朋友失踪?呵,宁陆先生,大概不会是因为你追得太紧,让人家不舒服了吧?”米德的身子向后靠去,两手一摊,“这个时代,分手后不堪其扰选择失踪的,我也不是没见过喔。”
“当然不是了!”
“嗯,抱歉。”米德皱了皱眉头,“不过,失踪这种事应该靠警察吧。但你却选择来找我这个占卜师,也就是说,这里面有警察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者说在你看来,那并不是单纯的失踪?”
“嗯…她…消失得很不自然…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一样!明明前一刻,我还能听到她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但当我转过头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前些日子我去了她的老家,才知道她们全家人都是在同一天消失不见的…就像是提前约好,突然举家搬离了这里一样…但无论我找到哪里,都没有找到她或者她家人留下的一点痕迹。”
“突然间的消失不见、宛如人间蒸发?嗯…你确定自己措辞准确?”
“尽管没人愿意相信,但我能保证!”
“恩...消失...消失...”米德用指尖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自言自语着,神情稍稍严肃了起来,眼神滴流一转,仿佛从虚空中摘了些信息出来,“…你的女朋友…叫‘白琅’是吗?”
“是的…”宁陆狠狠点了点头,“求求您了,我的请求就只有这一个。”
“怪了…白琅的人生本应平安无事才对...可你所描述的这个现象…目前还找不到可以支持的信息…”米德依然在自言自语,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脸上却越显得苦涩起来,“哈哈…这是连我都从未见过的状况…”
“请您尽力!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我一定照办!”宁陆感觉自己离答案越来越近了,激动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脑袋不小心“砰”地顶到了酒桌正上方低垂的小吊灯,吊灯胡乱摇摆,发出“滋滋”的短路声,宁陆慌忙伸出双手,狼狈地把吊灯捧正。
“老弟,你小心点儿…酒吧都差点让你整跳闸了。碰坏了自己赔哦,我身上可没带两个子儿。”看到慌乱的宁陆,米德把手中的硬币也揣进了兜里,“吃了一发电击还能恢复得这么快,你是不是真的被电击枪之类的给搞过啊?”
确保头顶的吊灯不再乱晃后,宁陆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但四周的客人依然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他,直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您说的没错…我之前确实也被人这么电过一次…”
“等等…”本想再点一杯酒的米德,在听到宁陆这句话后停下了动作,他转回身来,眉头紧锁,把一只手轻轻按在宁陆面前的桌子上,声音也放低了很多:“…难道你曾经被组织盯上了…不会吧…喂,宁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给我仔细讲讲。”
“嗯…”看到态度突然变化的米德,宁陆的神经也紧绷了起来,“那…那大概是两年前了吧…是我还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四月考试后一个周五的夜里,我和两个朋友出去聚聚,吃饭的时候喝了些酒。可我平时喝酒少,不一会儿肚子里就闹腾起来了,于是只能找个借口,跑到餐厅后头河边的草丛那吐。刚好受了一些,脑袋也不晕了,却被人猛地推了一把。我用尽力气保持平衡,才没跌进河里。原来,是一个手里攥着麻布口袋,衣着肮脏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是专挑醉汉下手的惯犯。眼见没能得手,他就掏出一杆电击枪捅到我怀里,我来不及躲避就被电倒了,脏东西也弄了一身…”说到这里,宁陆咽了一口口水,“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她就来了…”
那是宁陆与白琅第一次私下相遇,她或许只是碰巧路过,手里还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虽然打扮得很普通,但白琅那凶狠的神态让宁陆毕生难忘,威风凛凛地,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英雄电影。
“她很轻松地就一脚就把劫犯踢到一旁,但那劫犯身体还算壮实,吃瘪后没有逃跑,反而是抄起电击枪向白琅冲了过去…我当时本想提醒她的,但嘴里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劫犯用电击枪击中了白琅的肩膀,可也不知道是电击枪出了问题,还是白琅的衣服起了某种保护作用,她竟然就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劫犯当时惊讶得很,还转头看了我一眼,确保电击枪没有问题。不过对峙了一阵子之后,他还是找了个空子跑掉了,白琅没有去追,而是报了警,接着凑过来,照顾起了倒在地上的我。”
“呼,好了好了…原来是我想多了。”米德听得不耐烦,像赶蚊子似的摆了摆手,他不爱听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那些腻歪的情爱,还是起身再去点杯酒来得更实在,“我还当是什么人呢,原来只是个普通劫匪罢了。”
“那会儿白琅抱着还动惮不得的我,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
宁陆还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中。
“她一边用手指擦掉我脸上的脏东西,一边急切地呼唤着我…我的意识还算清醒,却躺在她的怀里动弹不得,视线也迷迷糊糊的…甚至都辨不清眼前是幻觉还是现实。”宁陆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甚至看到,她抚摸着我的手腕上竟冒出一只闪闪发光的白手环…那白光不停地旋转着,晃得我快要看不清她的模样了…可当我清醒了一些之后,就…”
“就不见了?”
“对。”宁陆的眼睛终于望向了面前的占卜师,跟着点了点头。
第一次,宁陆在面前这名几乎无所不知的‘占卜师’的脸上望到了惊异的神色,他也不去取他的酒,手指紧贴在嘴唇的下方思考起来。但不出三秒,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变得严肃了几分。
“…不愧是我预料之外的客人,宁陆先生,你带给我的东西,可比这儿最烈的酒也要来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