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9年6月1日——
——
“嘿嘿,小澈你看。”
张一婧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捏着电话递给身边的人。
“琼斯先生刚刚发来邮件,祝贺我们的第二代基因改造技术的开发成功咯!他还在最后补充说,准备追加投入相当于之前十倍的资金进入到第二代技术的后续开发里呢。十倍哟十倍!说出来都跟吹牛似的!”
“预料之内。”坐在副驾驶的陈澈瞥过那封邮件,轻笑一声便把手机丢到了一边,“不过小婧,你信不信,这笔后续的资金中,只会有很小一部分流转到我这边。而其中的大部分,或是交给罗勇,或是会捏在他自己手里。”
“嗯?为什么?”
车子转过一个路口,明晃晃的灯扫过漆黑的街角。
“因为,这所谓的‘十倍资金’肯定不会被用在研发里,而是要投入到工业化、人才培养,资源收集、产权垄断等等的扩大化建设里,这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啊。琼斯那个老狐狸,是在考虑下一步咯。”
“可是...现在就考虑下一步,是不是有些急了?”
“不,小婧,你看,先前的第一代的改造技术只能应用于胚胎,全过程必须在森海的生物实验室完成,许多时候甚至需要我亲自动手,操作难度极高,局限性非常大,成本更是天文数字;但是,目前开发成功的第二代的改造技术则依赖于脊髓干细胞移植,通过一台中等风险的手术即可完成,可以作用于19岁以下的青少年,适用度高、周期短、成本低,还节约了培育时间,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代表着什么啊?”
“商品。”陈澈应道,“它已经具备了商品化的特征,如果之后向全世界逐步揭露这项研究成果的话,前期的资金投入,便可完美变现了。到时候的收益啊,别说十倍的资金了,就是百倍千倍也不在话下,他老狐狸怎么会算不清楚这个帐呢?”陈澈望着车灯远处的黑夜,眯起了眼睛,“不过,罗勇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他一定还会主张把资金倾向我这边。”
“咦?难道说小澈你有什么后招吗?”
“当然了,那趁这个好日子,我就给你揭露一个只有我和罗勇知道的,算不上秘密的构想吧。那是因为在我的设想中…目前的‘第二代技术’其实只是一个过度产品,为的就是让琼斯能够继续心甘情愿地吐钱。而我真正的目标,则是第三代改造技术——它会作为一种可以得到量产的针剂,那将是在性能上远远超越第二代的革命性技术...是真正可以改变世界的‘钥匙’啊,我还是想让它尽可能地留在我们森海自己手里。我想,森海的所有人都期待着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吧。”
说着,陈澈露出些许微笑。
“哎呀,看来用不了多久,他这个资本家也该认识到小澈你的不同凡响了呢。”张一婧望着陈澈的脸,心中不免有所悸动,“第三代啊…看来你的构想进度可比他吸钱的时间表还要快不少呢!”
“我自然是要比他那座西洋老钟快一些才对啊。这第三代,是我在项目开发初期就已经确定好了的,也是D-GET技术的终极呈现。但凭我的想象力和能力,目前也就只能看到那么远了,想要继续向第四代迈进的话,我觉得凭我应该是做不到啦。”陈澈摇了摇头,“或许,之后也不会有了。”
“哼,记得项目开发初期的那段日子,琼斯先生还对咱们将信将疑的,时不时的就要自己跑到生物实验室监督开发进展,穿着件白大褂逛来逛去,问来问去的。那段被外人监视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憋屈。”
张一婧嘟起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翘着。
“哈哈,但那种情况也没维持多久不是吗?没过一年时间,属于他的‘首位新人类婴儿’就诞生了。”陈澈笑了起来,“目前啊,开发初期诞生的第一代,那3个孩子已经慢慢长大了,这些长白毛的孩子在6岁时就已经展现出非凡的创造和思考能力,现在9岁的他们,大脑发育已经相当于一个20岁的成年人,对数学和物理的理解力更是出类拔萃,唯独缺少的阅历也可以靠卓越的思考能力补足,琼斯老狐狸他怎么可能不满意呢?你现在再看看他,虽然住在海外,每个月依然要花一半以上的时间跑到这边,不过,他倒是一次都没跑到我这儿监督工作,而是来看望他的孩子呢!从这点来看,你就知道他现在有多信任我们了。”
“是啊,琼斯先生从儿子坐牢的阴影里走出来后开朗了许多,他可太爱这个小儿子了,去世界各地买各种各样的玩具给他,又亲自下厨给他做饭,还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哈哈,比起父亲这个角色,他倒是更像个爷爷!还有啊,最近,琼斯先生总在给小德尔读历史方面的故事,听说是想培养他参政呢!”
“真是个老狐狸...贪得无厌…唉…”陈澈连连摇头。
“琼斯先生一定是想要达成没在自己儿子身上完成的夙愿,才这么急的吧?”
“嗯...目前,新人类在数学和物理方面的能力倒是可以肯定,但思想与政治方面的才能还未经过系统性的测试呢…不过,琼斯也真是的,让9岁的小孩子参政还是太勉强了,小德尔与各式各样的人的接触量还不够,社会阅历和历史知识储备也远远不足;而且…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身高还不到1米4呢!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登台演讲,肯定会招致怀疑、批评和不信任的…也许更会适得其反…对后期的工作推进也会有影响...”陈澈用指节触摸着自己的嘴唇,思考了起来,“如果从一开始就往那个方向努力,再考虑男孩子的变声期的话…至少要等到14岁以后比较合适…吧…嗯…这么想来,也许女孩子会更适合些...”
“哎呀哎呀…小澈你太认真啦,什么话都喜欢往学术方面思考,这可是你的缺点哦。”张一婧忙打断道,“不过啊,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那你说,什么事?”正在思考兴头上的陈澈欢迎任何问题。
“我是想问,当年,你到底为什么没有帮自己的女儿做胚胎改造呢…是害怕失败吗?小茜茜她会不会觉得奇怪,和她一起玩耍长大的三个兄弟姐妹怎么越来越不一样了么…”张一婧的语气带着担心,“因为我最近发现,她已经逐渐跟不上那三个新人类孩子的话题和思考速度了…她经常被抛在一边儿不知所措...我在旁边看着有时候会很心疼…小澈,你就不会觉得后悔吗?”
“原来是茜茜的事啊,我当然不后悔。”陈澈的语气很坚定,“我们和琼斯不一样,既不是门阀,也不是权贵,对自己的后代没有那么高的期盼和要求,我们的女儿只需要做一个普通人就好,她没有必要像我们这样活的这么累,也没必要去承受那些压力,更不需要别人为她提前设定好未来。就算她以后人生艰难,受到很多挫折,那也是她的人生——这是小玲和我一同作出的决定。”
“这样也不错嘛...但是小澈,你这些话可不能搬到台面上说,这是和我们的研究初衷完全相悖的观点哦!”
转过一个路口便是陈澈的公寓,张一婧减下速来把车停在了路边。
“…说起来,小玲最近怎么样?已经好些时候没见了,她身子还好吧?”
“啊,那不用担心,小玲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多了,只不过医生总嘱咐我让她居家静养,少去人多的地方,所以平时很少会出门。”
“那就好,大家,包括罗勇也都期待她的康复呢。”
“嗯。”陈澈点点头。
“不过,看来明天还得是你陪茜茜过节咯。”张一婧也松开安全带,耸了耸肩,“茜茜放假在家的这些日子怎么样,会不会比在公司的时候更调皮啦?”
“哎,那小丫头,在家什么都好,就是总跟我念叨,说小婧阿姨做的菜要比我们俩做得好吃多了,真是的。”说着,陈澈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发现张一婧拽住了自己的袖子,车门也被她上了锁。
封闭的玻璃窗上,能映出身后的她的影子。
“…阿姨...阿姨啊…茜茜总这么叫我,我却总觉得陌生。”张一婧轻声说着,像是在叹息,“有时候早上醒来,我才猛然察觉,一转眼啊,都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
她的手从档杆滑落,抚在了大腿上。
“小婧。”
“你也不再像当时那样,像个小孩子啦。说话越成熟,那些古板的正装越来越合体…却也有了白头发,甚至还冒出了些皱纹。”她停了一下子,“小澈,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张一婧说着,一边把车内的音乐声调低,陈澈通过灯光看到她抿着嘴,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拽着衣摆,她早已不像年轻时的小婧那么自信活泼,唯有今天涂得鲜艳的口红和标志性泪痣告诉陈澈,那个小婧一直没变。“自从小玲经历那手术之后…她的身体状况就出了问题。这么些年来,都是小澈累死累活,忙里忙外的,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孤独寂寞吗?”
柔声细语,娓娓道来,她在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像一支盈满的酒杯,控制着其中的酒水不该迸出。
寂寞。她是在问寂寞吗?不,陈澈明白她的意思。
“我从不觉得寂寞,否则也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而且,现在不仅小玲,还有茜茜陪在我身边,工作上又有你们替我担待着,我就觉得很满足了,困难和疲惫算不上什么。”陈澈转过头,望着车窗外,“可是小婧,你说的没错,大家都不再是从前。那时候,我们从上到下穷得都挤不出钱来,总觉得第二天就要流落街头似的,除了向前冲,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也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一门心思只是钻在实验室就行。但现在可不一样了,大家不仅要继续追求还未到手的,还需要牢牢守好已经得到的…这便是牵挂,有的守着名,有的守着物。对我来说,小玲和茜茜就是我最大的牵挂呀,在继续下去的同时,我也要考虑着守好她们。”
“……”
“小婧…”陈澈想要安慰对方,他盯着身边女人的影子,却伸不出手,“我想,等你有了自己的牵挂时,就一定会理解了。”
“嗯…”
空气中,能听到双方的呼吸都放缓了许多,气氛很安宁。在这两个已经相当了解彼此的搭档对话时,已经不需要再做过多的掩饰。
“你真的很爱小玲啊…”张一婧的眼睛盯着前方,紧紧捏着的手指终于得以放松,解了车门的锁。
“感谢你送我回家,小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陈澈开门下了车,探回头来冲张一婧打了个招呼。
“哈哈哈,又是这句话…”张一婧把夜晚电台的声音提了起来,掩掉自己语气中的异动,“嗯,小澈,现在可是凌晨三点,注意不要回家把大伙吵醒了喔,如果明天看到茜茜有黑眼圈,我这个做阿姨的可饶不了你。”
“哈,那当然。”陈澈摆了摆手,便离车而去了。
张一婧目送罢陈澈的背影,独自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的黑发起了呆。
——
陈澈没有开灯,他蹑手蹑脚地在门前换下衣服,那是自己穿了整整三天的外套,上面沾满了体臭和药品混在一起的复杂味道。接着,他摸着黑来到了一层茜茜的房间,已经几天没见了,他实在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慢慢推开房门,他看到小公主抱着玩偶早已熟睡,陈澈忍不住悄悄凑过去,在女儿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轻吻。
顺着楼梯来到二楼主卧,卧室的门还掩着,暗淡的灯光从门缝里漏了出来,大概是小玲还在等着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床头灯还开着,但小玲已经贴着枕头睡着了,她手里虚捏着手机,床头柜上还放着两杯已经凉掉的茶,其中一杯已经被喝掉了一半。看来小玲本打算醒着等自己回来的,但没想到今天回来得这么晚,终究还是没有熬过困意。
陈澈轻轻地把床头灯关掉,又一次看了看小玲安静的脸。
——不希望自己上床的动作吵醒妻子。
陈澈心里这么想着,便从卧室撤了出去,在一层的厕所简单冲了个澡,就躺在客厅沙发上将将就就地睡过去了。
——
当夜,他做了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山崖的顶端,远处,许多此起彼伏的白色星光越发地多,闪闪烁烁,遍处都是。但渐渐地,它们仿佛呼吸的周期一般,愈发地黯淡了下去。最终,眼前的所有都沉入了地平线。
在黑暗里,他仿佛漂浮在一片虚无当中,漫无目的,时间化作了永远。
——
“爸爸?”
陈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女儿已经穿戴整齐,背着个橙色的书包站在沙发边上,小手以三秒一次的频率轻拍自己的肩膀。
“爸爸,你不是答应好今天过节带我出去玩吗?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起床呀!我早就已经准备好啦!”
看到爸爸睁开眼睛,陈茜茜立马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嘴里嘟囔着“大懒虫”。
陈澈用手肘撑起身子,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手表。
不得了,已经是上午十点了…看来因为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工作,身体和神经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这一晚上睡得死沉死沉的,胳膊和腿脚都酸得快要抬不起来,更别指望生物钟会起什么作用了。
“好~爸爸现在就带你去。”
陈澈坐起身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随后自己四处望了望。
“茜茜,妈妈呢?”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妈妈。”
茜茜不开心地摇了摇头,身后的书包也跟着摇了摇头。
“没有看见妈妈?”陈澈重复了一遍,心里有点犯嘀咕,一方面觉得女儿大早上兴高彩烈地打扮半天却没人搭理,很可怜;另一方面又满是疑惑,本来答应好茜茜在节日里陪她一起出去玩的,知道此事的小玲却没有来叫醒自己。
“茜茜,你先在这儿坐着,爸爸妈妈马上就来哦。”
陈澈抱起女儿放在了沙发上,起身来往主卧的方向走去。
“小玲?”
二楼卧室的床铺已经收拾得齐整,过分充盈的阳光透过无遮拦的窗子洒在地上,昨夜的两只茶杯也不见了,看来乔玲早就起来了。
但是,她人去哪儿了呢。
正当陈澈准备转身时,他瞥见床头的结婚照立牌下压着一页信纸。很显眼,很突兀,淡粉色的信纸,小兔子图案,陈澈叫不出它的名字,却知道这是小玲最喜欢的花纹。而他清楚地记得,昨天夜里的时候,这信纸还不在这儿。
陈澈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不妙,他把信纸抽出展开,上面是小玲亲手写就的清秀文字:
... ...
亲爱的丈夫 陈澈:
我们结婚已经整整十年了吧?
当年,我出院的日子,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那一天,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你穿着帅气潇洒的新郎装,捧着花束在病房门口焦急地踱步,引得周围的护士和病人们围观,搞得我羞得不愿意出去。后来,在身着白衣的众人的欢呼中,你抱着我的身子,我们越过病房,越过手术室,越过诊室,越出医院,你直接驾车载我去了婚礼现场。那里早已高朋满座,只等着还穿着病号服的我披上婚纱。
现在想来,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病痛折磨着我,让我昏昏沉沉,几乎忘掉了这个最重要的日子。而在康复的那一天,我又成了你的新娘,这一切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结局一样完美。
小澈,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完美男人,你长得帅气,头脑比别人都要聪明,当然,也比我聪明许多。更可贵的是,你能对我始终如一,在任何事情上都值得我的信任。你在工作中努力上进又爱拼搏,仿佛有着无穷的创意和精力…虽然目前,你已经是个有所成就的人了,但我看得出来,现在的你依然处在上升期,你未来的路一定是光明的。
对于这些,我和茜茜都为你而骄傲。
这十年间,你非常照顾我,也非常迁就我,无论我提的什么要求,你都愿意尽力满足。无论我在生气还是难过的时候,你一定会想办法让我开心…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要帮我渡过难关。
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曾同我说:
“你嫁了一个难得的好男人。”
“你一定非常幸福吧?”
但有时我却觉得,如果你是一个不那么优秀的男孩子、我们也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那该多好呢。
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曾一同面对过的事情。
虽然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但自“那件事”起,我从你的身上感受到的“爱”却逐渐显得渺小,取而代之的,是你那日益加剧的愧疚感。而正是因为这份“愧疚感”,使得你对我做的一切,都越来越像是在“赎罪”和“补偿”。
你不敢让我抱着茜茜,不敢让我给她喂奶,因为你担心这会对我的病情有不良影响;在我腹痛频发时,你哪里也不敢去,把工作丢在一旁,像个不需要吃饭喝水的机器人没日没夜盯着我;你半夜回家从来不敢上床睡觉,就因为害怕轻微的响动弄醒好不容易入睡的我…你不敢亲吻我,不敢触碰我的身体,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不敢带我出门,甚至你都不敢同我多聊两句天,聊聊你工作的进展,聊聊你的同事们,你的朋友们,就连这些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不想再让我受伤,不想再让我回忆起那些痛苦的往事。可同时,我却经常能听到你沉重的叹息,听到你夜晚独自悔恨痛苦的呜咽声,我从你身上感到了疲惫和苦恼,感受到了迷茫和忧愁,可每当我想要像个家人那样,帮你打起精神的时候,却发现到我根本自顾不暇,每每这个时候,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束手束脚的“弱者”,一个彻彻底底的累赘。
我们明明是夫妻,却无法做到互相帮助,互相理解…
这根本不是旁人所看到的完美婚姻,也不是那童话般的结局啊。
这些年间,唯一让我心存希望的,是自己的病情已经在逐渐好转,我甚至总认为,噩梦已经结束,它已经离我远去了。但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在某个明媚的早晨,在某个黑暗的深夜,当那种熟悉的痛苦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才深深感到了绝望。它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永远不可能从里面逃脱…十年…已经十年了…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再花一个漫长的十年来治疗它,我也不愿意再为你和一天天长大的茜茜带来更多的苦痛,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所以现在,我也希望能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生命短暂,充满了苦难,但至少,我的周围一直都有爱我的人相伴。现在,我决定好要离开了,我舍不得我们的女儿,舍不得我深爱着的你,当然也舍不得你向我承诺过的美好未来,他们的未来,我们的未来…但现在,只有我的离开才是这个家庭最好的去向。
我希望在最后,以自己的意愿选择做一个“强者”,为了让你和茜茜能拥有更幸福的未来。
小澈,你会尊重我的决定的,对吧。
——
永远爱你的妻子 乔玲
——
信纸上的字迹越往后越颤抖,删删改改,几滴湿痕浸润了文字。陈澈读着,感到头重脚轻,脑袋里变成了一团乱麻。他想象不出小玲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写下这封信的,但这柔软的字体里却深深透露出了小玲的留恋与决绝。
这可不是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事啊。
陈澈握紧了拳头,把信塞进口袋里,慌忙跑下了楼。
“爸爸,现在可以准备走了吗?”茜茜背着书包跳下了沙发。
“不,爸爸要去找妈妈。”
“妈妈?妈妈也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陈澈短短一愣。
“茜茜,在家呆着别乱跑,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他强压下焦急的语调同女儿说道,随后从沙发上抄起衣服夺门而出。
现在已经是早晨十点多了…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在半夜…还是在刚刚?她又会到哪里去呢…她会选择什么方式?她现在又怎么样了?自己和茜茜…还见得到她吗?陈澈感到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满脑子都是最坏的预想。
自己一直以为,她的病已经痊愈了…可明明那样严重的精神疾病是一辈子都不会完全康复的…自己可真够愚蠢的!不,不仅仅是乔玲身上的假象在欺骗自己,自己疲惫的身体和烦闷的大脑也都在安慰自己,麻痹自己!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还骗自己说“她已经康复了”…到头来只是不负责任,自欺欺人…小玲她…明明还在痛苦中挣扎…
乔玲在信里说的没错,陈澈这十年间确实充满了悔恨和愧疚。其根源,要从D-GET技术的初期研究实验开始说起。
在十三年前,陈澈的D-GET技术初具雏形,但依旧停留在理论数据阶段,若要进入下一阶段,便急需实验材料。但这时,部门资金链已经非常吃紧,同时D-GET又需要高度保密,根本没有办法从合法的渠道申请志愿者来做基础实验。另一方面,由于这项技术在关乎到人类未来的同时,又涉及到人伦道德,为了打赢未来可能出现的伦理战,这项技术的诞生是不允许有任何黑历史的,森海生物需要在整个流程中极力保证它的合法性。此外,“森海生物科技”自身,也不能留一丝一毫可能对企业未来形象造成负面影响的污点,所以使用非法渠道获得实验者的方式也是不可行的。
那么,剩下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由森海内部的知情人自愿申请作为实验的内部志愿者,
实验团体内部的大多数女性研究员都不愿意接受实验,唯一愿意的张一婧却因为要负责森海的大部分外联业务而被罗勇拒绝。正当实验即将陷入停摆的时候,刚刚追随着陈澈入职森海,并与其确认恋人关系的乔玲站了出来,当年还作为实习生的她愿意为陈澈的实验出自己的一份力。
“小澈一直都这么厉害…我希望有一天能为他做些什么。”
陈澈非常感激乔玲。在进入实验室的前一天,他为她描绘了一幅宏大的图景,那是人类不久后的未来,也是文明、发达的美好未来,所有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那里没有饥饿与疾病,也没有穷人富人之分,信仰与种族更不会成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陈澈告诉她,这是自己的最终目标,也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有心血。森海不仅是在实现自身的价值,也是在为人类的未来奋斗。
实验开始了。为了进行D-GET技术的测试、推演和技术完善,为了尝试“新人类”的培育,森海生物实验室需要乔玲通过微创手术提供自己的卵子,以此育成胚胎作为实验对象。
这不是一件难事,至少起初不是。
在获取的第一例胚胎出现畸形发育后,第二例的需求也就接踵而至。
一次两次尚且无碍,但随着实验的进行,对于卵子的需求量宛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望不到尽头。这种手术的负面影响便也跟着来了。在第二批卵子进行到第四例的时候,乔玲就已经感觉到了身体不适。莫名的紧张感和隐隐的腹痛开始逐渐出现并折磨着她,那时,她还以为是自身的情绪问题,稍作调整即可康复。由于陈澈没日没夜地封闭在研究室,乔玲也就没有把实际情况告诉对方。
而当实验一直进行到最后,实验设备和资金出现了短缺,麻醉和微创手术也就变得越来越奢侈。
最后,逼不得已的研究员和罗勇提议,在乔玲的腹部做了一个子宫灶洞,并在接下来的实验阶段里,让乔玲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病床上。
“最多只需要三次了...”
这是非常残酷,非常痛苦的,但即便如此,乔玲还是接受,并忍耐下来了,内心对陈澈的信任勉强支撑着她度过了那地狱般的三个月。
而在实验成功前的最后阶段,还是出了意外。
因为多次手术的折磨,乔玲出现了严重的子宫异位,急需入院治疗。
从昏天黑地的实验中得以抽身的陈澈终于察觉到了异状,不论结果如何,他希望让小玲能够及时入院治疗,但此事却遭到了以罗勇为首的管理层的反对。在这个关键时间,关键节点,关键病状,若是让外部的医院看到这个灶洞,察觉到小玲身上发生的事,既是对公司的未来埋下了一个巨大的祸患。
森海不是医院,做不到治疗,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在完全病变前实施子宫摘除。在这种抉择前,乔玲犹豫了,思来想去,她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公司,以及他最信任的人。而陈澈则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他像是生生裂成了两个人,在两支相悖而驰的方向上踟蹰不前。整整一天的思考后,陈澈还是败给了人的本性,在两难的境地下,无为便是舒适的选择。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让命运走上了他所不愿看到的方向。
最后,乔玲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在丧失生育能力前提取出最后一颗卵子,那枚卵子不可以用于实验,而是要在实验室里同陈澈一起培育出属于他们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茜茜。
所幸的是,子宫摘除术终获成功。
出院的那一天,陈澈和乔玲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纵使实验的折磨让她在婚礼的红毯上走得气喘吁吁,数个月的痛苦让最浓的眼妆也遮不住她虚弱无神的眼睛,子宫灶洞的疼痛和精神压力让这个新娘像老了十岁,她紧紧依着身边的新郎,跌跌撞撞,步履蹒跚,白色的高跟鞋一步一次地打着弯,粗气不断的喉咙甚至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此刻,她心中依旧信任着陈澈,依旧相信两人的未来,乃至人类的未来都会一片光明。
一个月后,琼斯方应约定正式注资,在连同陈澈和罗勇的三方运作下,整个企业的生态被瞬间扭转。实验成功了、资金充沛了,D-GET基因改造技术前景一片大好。看起来,苦难已然结束,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扭转了。
又是一个月后,琼斯受邀前来参加森海的交流宴,这场宴会参与者并不多,基本都是森海高层以及D-GET技术的实操人员。宴会本身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为了促进感情交流,方便下一步的工作进展。而就在众人回顾当初的协商历程时,同陈澈一同受邀前来的乔玲,却偶然得知D-GET技术的成功背后,有着一份来自活体实验成果的完整解剖报告。
罗勇和陈澈虽然一再含糊其辞,但最终还是隐瞒不住:
在陈澈私人仓库最里侧,排列在畸胎罐子中的最后一个发育完好的“α号婴儿”,那是真正的第一个新人类,是陈澈和乔玲本应活下来的孩子。
但是,为了森海未来的发展大计,为了给当时还犹豫不决的琼斯提供第一手的新人类活体解剖资料,为了让琼斯心甘情愿地投注资本,给他“你的儿子会成为第一个新人类”这种愚蠢的承诺,这个孩子的生命全长也只有短短的数个钟头,便成为了解剖台上的牺牲品。
“你们…杀了我的孩子。”
一直隐忍坚持的乔玲,在这一刻终于崩溃。她砸破了装着“α号婴儿”的罐子,不顾划破手脚的破碎玻璃、洒落满身的腥臭溶液,蒸腾而起的刺鼻气体,她瘫坐在地上,抱着那具已经仿佛塑料玩偶一般的死婴哭了许久。
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后,那根一直绷着的弦断了。
乔玲的身体和心理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虽然子宫已经被摘除,但她依然能在夜里感受到剧烈的腹痛,仿佛一个婴儿在她空洞的腹腔里挣扎着,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剥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哭喊着要活下来,那疼痛让她接下来的几年间彻夜难眠。肉体上一系列变故导致的激素失调,以及精神崩溃的双重折磨让她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
同时,因为森海的协议,以及为了丈夫的未来,乔玲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找不到,她只有一个人深居住宅不再见人。所有畸形扭曲的情感和思想,都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腐烂发酵。
尽管在经过漫长的修养和药物调理后,乔玲的表面状态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表象。
陈澈发动车子,一只手慌张地在身上摸来摸去,不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戒烟,哪里都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于是他一边给罗勇打去电话,一边把车子驶出车库。
“怎么小陈,今天不是请假陪家人吗?”
“不好了…”陈澈拼命调整着呼吸,指甲捏得方向盘嘎嘎作响,“小玲她失踪了…”
“小玲?怎么回事?”
“她留了一封信就走了…内容很不妙…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罗勇,快些安排些人手帮忙去找她…”
“别慌,小陈,我现在就让大家放下手头工作出发,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了哪儿?或是搭乘什么交通工具去的?我也叫我的几个伙计去交通局帮着查查记录…”
“不,罗勇…”陈澈打断道,“请安排大家快些关注一下桥梁、公园和河边…还有,派出些无人机,留意一下我家附近的所有高层建筑…小玲没有开车…应该没有走太远…”
“…”听到这里,罗勇吸了一口凉气,“…我明白了…小陈你要冷静些…她一定没事的,你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陈澈没有听下去,他挂掉了电话,踩满油门,开始在道路上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