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0 终末之日

作者:千小南 更新时间:2023/12/14 0:00:13 字数:10095

——2021年5月19日——

——

“明天就撤吧…看来这儿也没什么戏呢。”

“是啊...”

凌晨三点的路灯,让米德和宁陆在街上拖起长长的影子,两人正顶着夜色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在宁陆的拼力监督下,米德今天终于没有喝到过量,不然他一定会在酒吧赖到清晨,嘴里蹦着令人窒息的荤段子,连带一旁劝阻的宁陆也会被视作捧哏——是的,过去的好些天都是这样。

“已经快一个月了吧?”

“过了今天,刚刚好一个月。”

“再加上你遇到我之前的时间…已经两个月啦。”米德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两个月没去上班,还这么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愧是干高级会计的。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时间和积蓄总有花完的时候。”

“我已经尽力不去考虑那事了,米德,你却总要提。”宁陆挑起眉毛,看了两眼陪伴自己整整一个月的奇怪男人,仿佛在确认他这句话里含着几分醉意,“我还以为你是个爱逃避现实的人。”

“我逃我的,你面对你的,我们两互不干扰。”

“嗯…”宁陆皱皱眉,“很简单,再一个月之后,我会被公司解雇,然后拉进黑名单。”

“可谓前途晦暗呐。”

“人总要面临选择,我习惯一条路走到黑。”宁陆撇回头望向眼前的路,“而且,有你在,我们还能有什么生计问题?早晨起来出门左转彩票店,随便中几个奖不就全解决了么?”

“啊,是哦,哈哈哈哈哈哈——”

米德停顿了一下,便放开嗓子大笑起来,根本不去注意会不会打扰到附近的居民。但那笑声过长,以至于谁都能发现他是在假笑。

“你说得没错啊小陆,我这一身行头,再加上路费、饭钱、住宿费,基本都是靠赌博和中奖赚来的,就连刚刚下肚的那几杯‘曼哈顿’,也多亏了那酒吧里的转盘游戏。”他保持着笑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可这些东西…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

说到这里,米德笑眯眯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无奈。

“宁陆,你是不是该再好好想想,那位叫白琅的女孩,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啊,‘事到如今’这个词你懂吧?通常是男人想要从怀孕的女朋友身边逃跑时狡辩会用到的词,说好听的叫及时放弃,说正常些就是逃避责任。”米德拐弯抹角着,十分不愿直说,“也就是说,你现在还很年轻,我也一样。如果忙活到最后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那时候该怎么办?”

宁陆微微点头,继续望向前方。

“在下决心的那一天我就预想过许多种可能性。”他无起伏地说,“但没有任何一种可能性是以‘放弃’作为收尾的。”

不曾想宁陆这种看着理性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米德一时竟再想不出该如何阻拦他,抽了两口冷空气后也只好作罢。

“这样说的话,你要做好被我泼冷水的准备咯…勇士。”他仰着脑袋,晃晃悠悠地走在昏暗的夜路上,语气却认真起来。

“要说就说吧。”宁陆说道,“这不就是你的工作嘛。”

“那现在开始,要计加班费了喔。”米德耸耸肩,“自从你向我提出白琅的问题,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我是个‘占卜师’,却一直没有能给你答案。事实上,这些日子里,我已经考虑了许多种可能性,但到头来它们无一正确。那么根据人类的真理——排除法来判断,我们俩这一整月的辛苦,或许完全是在白费时间。”

“白费时间?”宁陆站在原地,重复了一遍米德突如其来的结论。

“根据我们收集到的资料,那一天的事实是:白琅本人,以及她已知的所有亲属连带着生活痕迹一同消失,完全是在同一时间,完全不留痕迹。”米德摇摇头,“你所寻找的那位白琅小姐,或许是以某种未知的方式消失了。

“...请你再讲明白一些。”

宁陆的脸上挂着复杂的神色,几乎是在用质问的语气讲出了这句话。

“我没打马虎眼,宁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是不得不用‘未知的方式’来描述发生在她身上的状况。”米德也停了下脚步,一只后脚跟支着身子,正正地转了过来,“也许你还从未体会过,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东西了,白琅身上发生的事,也只是其中之一。”

“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得出这种结论...为什么不说‘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说‘现在线索不够’?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回答…我们两个如今才走了四座城市而已,留下的可能性还有很多,你现在却要劝我放弃么?”宁陆的脸上涌现着怒意,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明白面前这位占卜师的判断往往是准确的,而这一点却使得宁陆更加恼火。

米德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过来,伸手拍了拍宁陆的肩。

“…我之前就听人说过,说那占卜师是个不图钱不图名的怪家伙,天天只出没在酒馆附近,对人爱答不理地,没有人知道他干这行的目的是什么,在我看来,也确实这样。可唯独在白琅的事上,我能感受到你有着非常积极的意图。”宁陆低着头,情绪略微缓和了一些,“那…也该是时候告诉我了吧…你当时提议陪我一起出发寻找白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想知道吗…其实也不是不能告诉你。”这一次,米德也没有再遮遮掩掩,他似乎也想尝试着开辟一条新的思路,“那是因为,我也在找她。我们算是目的一致。”

“你找白琅?为什么?”

“…还记得吗,在我们一个月前,在露亚酒吧刚刚见面的时候,在你提起了你那失踪的女朋友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描述过这么个状况:她在遭受凶徒电击之后,不仅表现得安然无恙,手腕附近还出现了一条发着白色光芒的‘腕带’,对吧?”

“我当然记得。”

“对了,”米德一指宁陆,“那就是我寻找她的理由。”

“原来你不是在找白琅,而是在找那个…白色‘腕带’…?我还一直以为那是幻觉来的。”宁陆挠着脑袋回忆着,“可那又怎么了,那东西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确切来讲,那不是一个有形体的‘腕带’,而是一列附着在腕部皮肤表层、能够在特定条件下触发生成蓝白色光芒的数字串。而这个现象,正说明白琅小姐是一个特殊的人。”米德摸着下巴,在脑子里搜刮着合适的词汇,“唔,虽然我们组织内部普遍将其命名为‘特异者’,不过,为了让你能更容易理解,我们也可以称呼她为这个世界的‘天选之人’。”

“什么玩意?白琅?是‘天选之人’?你是在认真解释么。”听到米德嘴里突然蹦出只在小说、电影,乃至宗教中出现过的名词,宁陆皱紧了眉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米德是某种可疑组织的成员。但他没料到的是,对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在进一步突破他的日常认知。

“我当然是认真的,白琅就是天选之人。并且,她是‘这一次’的天选之人。虽然我这么称呼她,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那样上天入地,刀枪不入。‘天选之人’在实际表现上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就只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而已。哈,当然啦,我不是说白琅本人怎么样,只是针对这个现象而言。”

米德收起领口,以抵御春末依旧寒冷的夜风,“就我们研究所知,那列附着于腕部的数字串,相当于某种防御机制。例如,如果她喝到含毒的物质,那道‘腕带’会作用于食道,促使她将毒物呕出;如果她被锐器刺伤,那‘腕带’便会阻止锐器刺入身体过深,以免伤及内脏或造成大量出血;如果她的周围蔓延起致命的传染病,那‘腕带’也会助她‘奇迹’般地不受感染;而又比如,在有强电流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腕带’也会将通过躯体的电流降低至安全范围——同时,这是让那‘腕带’发光并显现的唯一手段,也是为什么白琅受到电击枪袭击后依然能毫发无损的原因。但另一方面,这道手环也并非什么无敌屏障,事实上,它的保护效果是非常有限的。如果白琅被车撞、被枪击、被高空坠物砸中的话,依旧是该伤的伤,该死的死。”

宁陆沉默地听着,并努力消化着米德口中的那些“设定”。

“那么,总结一下的话,就是——那道会发光的‘数字串’,在以‘最小程度’,及‘掩人耳目’的方式保护着那名‘天选之人’不受意外伤害,尽可能地让她存活于世。”

“保护着她?可,这种‘防御机制’为什么会出现在白琅身上…又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保护着她呢…?”

“问得好,可答案是:没有人知道。”米德摆了摆手,“所以我才说她是‘天选之人’…照目前看来,或许真的是上天在保护她呢——以上这些知识,都是我在‘组织’的时候,曾经的BOSS讲述给我们的,可就连那个近乎无所不知的他,也没能得出结论。”

“于是近几年,我一直在寻找这个‘天选之人’,所以才会长期携带这么一只电击手套,还会对所有的客人来那么一下。”米德摩挲着自己的黑色手套,“哈哈,那时候也吓着你了吧。”

“可,你找她要做什么?”

“因为‘她’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必须要先一步找到她才行。”

“生命危险?”如果面前有一张桌子的话,宁陆一定会卯足力气拍下去,“是有人要杀她吗?”

“是的,”米德点着头,“所以,我们要尽可能赶在前面找到。”

“为什么...不...是谁要杀她?”宁陆盯着米德的脸,心里一紧,“你找她...是不是也是为了...”

“...唉,你见过总喝酒喝到天昏地暗的杀手吗?”

看到米德那张无辜的脸,宁陆心中还不是百分百的信服,他沉默了片刻,“没想到...对什么都猜得到的你来说,找一个人却这么难。”

“哈哈,事实上,我所谓的‘预知’占卜,背后也只是个很简单的原理。而且,‘预知’本身的局限性也很大,当然会有很多无法预测、无法了解的事情…就…比如说…”

忽然间,米德把一只手紧紧地按在了宁陆的肩上,这才让他从突然暴涨的信息量中清醒。定睛看去,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正向两人靠近。

“不妙啊,不妙啊。”

笑容褪去,宁陆第一次从米德脸上看到了警惕的神色。

午夜三点,气温大约只有五摄氏度,这决不是一个散步的好时候,那敞着步子,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的人,也决不是个普通的行人。

“宁陆...从现在起,小心行事。”米德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前面那个家伙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你最好一声别吭,交给我来应付。如果我发生什么意外,你就往旁边的巷子里钻,头也不要回。”

只简短交待这么一句,米德便转身迎了过去。

宁陆抬眼看去,那是一个身着黑色皮质风衣的精瘦男人。

他步伐略显缓慢,应该是为了照应他身边的那条更加缓慢的黑狗,可即是纯为了遛狗,在这样的时间和情形下也有些说不过去。一人一狗慢慢腾腾地朝着这边走来,那对狭长的影子也探到了两人的脚下,越探越近。进入一些距离后,宁陆才能看清对方的长相。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五官分明,面容收拾得干净整洁。但宁陆打心里面觉得,这家伙绝对不会是惹人喜爱的类型。那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怪异气质,有点类似于某种爬行动物,缓慢却致命。他肤色有些病态地发白,神情看上去也稍显疲惫,只有那灰色的眼珠子灵活地在宁陆与米德之间来回跳动着。

在走到距米德有三米左右远的时候,双方同时停下了脚步。

“啊哈哈哈…请问,您是最近来这里的占卜师先生…对吗?”对方的声音确实很轻,也很有礼貌。

“是,那你呢?”

米德的回复也笼统得不像样。

“啊…我啊,哈哈哈,我是慕名而来的客人啊,咳咳…”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他很有礼貌地微微颔首,而他身边的狗竟然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该说是乖巧呢,还是可怕呢,“听朋友说,您明天可能就要离开这儿了…这不...所以我这才连夜赶来,就想要见见您…”

客人就这么在路上偶遇?他说的每一句话宁陆都不愿相信。

“又有人想要我加班啊。”米德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丁点儿不放松,“但看在您这么热情的份儿上,我就试试呗。”

“啊,那我和我的狗都很感谢您。”

男人又鞠了一躬。

“说说看,您有什么诉求?”

“我啊…我想要找个人。”黑衣男人作着这种即兴表演一般的应答,脸上带着微笑,稍稍偏下一些脑袋,而他身边的那条大黑狗则非常安静地坐在了一边,用闪着光的双眼盯着面前的两人,似乎在等待好戏登场,“我认为,我找的那人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南针,所以我需要您来帮助指点迷津喔。

说罢,黑衣男人迈出一步,俯身将右手探了过来,作势要同米德握手。

而在同一时间,米德也把手探了出去。

顺理成章地,两人双手交握。

“啪——砰——”

伴随着裂帛般的爆裂声,双方相触的中央位置放射出了耀眼的白色电火花,接着转为青蓝,然后是赤红。在这短暂的爆裂声后,两人手臂双双弹开,身子也被震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趁着那刺眼的光,黑衣男人已经摸出一把装好消音器的手枪指向米德,来者不善显而易见;可同一时间,米德竟也从衣服中掏出一把手枪指向了对方,就连陪伴身边整有一个月的宁陆都不知道,他身上竟然一直带着这种东西。只有那条老狗似乎早已见多了类似的场面,只是坐着观察,看上去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镇定得多。

这时,拼命睁开眼的宁陆能明确看到,被电流爆炸击退的两人,腕部都浮现出了一圈光芒,就像白琅那时一样——只不过那光圈是亮红色的。

伴随着那只黑狗像说话般的一小声低吼,黑衣人眯起了眼睛,显然他也注意到米德手腕处的红光。

“有意思,原来是同行啊。”黑衣男人声音冷淡了下去,看来已经不用再装‘客人’了,“可我怎么没在组织里见过你这幅面孔呢?”

“法尔斯,没想到‘这一次’,你依旧是什么都不记得么?”

“…你认得我?”黑衣人虽然对米德道出自己的名字表现出了意外,但他的枪口却显得更加固执。

“没错,法尔斯,千禧年生,身边跟着的这条老狗叫特鲁乌,也是千禧年生,如果我真要开枪的话,它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咬断我的脖子。”而这边,米德虽然一副跟对方熟识的样子,却也没有把枪口从对方脑门前挪开的意思,他的神情紧绷,语速放缓了很多,规避了平日里的油腔滑调,看来对方是个需要小心应对的角色,仿佛一句话说错都会酿成不妙的后果,“我当然认识你,你也该认得我的…我们俩…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见面了。”

“什…二十五年?你他妈扯什么淡呢?我看上去难道有那么老吗?”嘴上说着脏话,但黑衣男人脸上的狐疑又重了几分。

身后的宁陆心里有些拧巴,他不认为米德会在现在这个状况下胡扯。因为第一次同米德见面的时候他就告诉过自己,他和宁陆是同龄人。而在之后登记旅店的时候,米德的证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确实是个千禧年生的年轻人。可现在,他为何又会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呢。

“我知道,我们今年都是二十一岁,你也看看我的肌肤,嘿嘿。可我说的不是年龄的问题。”米德摇了摇头,“一切马上又要结束了,法尔斯…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在找‘特异者’?”

“如果你真是同行的话,你也应该知道,杀死‘特异者’可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也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任务。”法尔斯点了点头,却又停顿了一下,“不过你得向我说明,你口中的‘一切马上又要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法尔斯…你被骗了。”

“... …”

“法尔斯,你我是同一类人。”

黑衣男人法尔斯没有说话,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有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印象,而这种“印象”,与他在杀死那几个目标后产生的“既视感”毫无二致。是的,自己也许见过这个男人,自己也许真的认识这个男人,只不过不知是在何时,不知是在哪里。

“那,让我来稍稍点破你的疑惑吧…法尔斯。今天是2021年5月19日,晴天,就算是夜里也能感受到晴朗,仿佛与任何一个愚蠢的日子一样,你逮你的猎物,我喝我的酒,整个世界看上去安然无恙;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在等到两个月之后的‘2021年7月12日’,一切便都会结束…”米德说到这里,竟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气,“那一天...就是被曾经的组织称为‘终末之日’的时刻。”

“可这听上去,像是你刚刚生造出来的词啊。”

“是吗...那就请你暂且抛弃对时间的刻板印象,尽量听下去。”米德一丝不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解释道,“待到2021年7月12日的凌晨,整个世界的时间就会在那个瞬间倒退回21年前,倒退到2000年1月1日的凌晨的起点…这二十一年的时间便会重新来过。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有一道时间的墙壁阻挡在7月21日那一天,不允许历史继续前进。”

“… …”

宁陆的眉毛皱得都要肿起来了,米德说的话仿若天方夜谭,但对面那个叫做法尔斯的黑衣人却没有提出质疑。

“要我看,你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吧?法尔斯。”

米德进一步抢占起了对话的主导权。

“…哼…”

“就是那该死的‘既视感’呀。”米德扬了一下眉毛,“比如说,近在眼前的事情,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似的;又比如,眼前这个人,明明是陌生人,却总觉得自己早就同他相识了一样,甚至于你都能隐约回忆起你们之间的对话,猜得到互相的动作,即便是最不合情理的发展,你也像早有预料似的。”

“… …”

“…整个世界的时间,在2000年和2021年之间不断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们所处的‘现在’已经不知是第几遍了。可历史仿佛永远无法突破这让人绝望的‘2021年7月12日’…”米德无奈地笑了笑,“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历史已经走入了一个死循环,人们都只会如行尸走肉一般,无知地重复着这无止境的二十一年…永远都不会发现‘终末之日’的存在。可这其中,却出了个例外东西——在每个单独的21年循环中,都会出现一名属于这个循环的‘特异者’。TA可能是任何一个出生于2000年普通人类。并且,每个独立的循环中,出现的特异者都不会是同一个人。也许在这个21年里,特异者是我,而到了另一个21年,特异者却是你…这是每个循环唯一的不同之处——并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本应是完美而无人察觉的循环出现了问题…就比如你我,我们的手腕上,都还残留本应消失的,曾经作为‘特异者’的特征。”

说着,米德抬起了依然在隐隐发红光的手腕,像是在展示某款名贵手表。而法尔斯那敏锐的灰眼睛也向自己的手腕瞥了一下子。

“在我作为‘特异者’的那个循环的2021年7月12日结束之后,时间回到了2000年。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浑身沾满了粘稠的羊水和鲜血,肚子上还连着一根紫黑色的脐带!我竟然作为一个新生婴儿刚刚从母亲的肚子里被剖了出来!本来应该是一个普通婴儿的我,却保留着自己上一个21年循环的记忆,降生在了下一个循环的2000年,重新开始了又一次的二十一年的人生!一个说不出话,无法自由移动的婴儿,却有着一个二十一岁成年男性的人格和记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满脑子都是不知所措的,混乱而恐惧,吃着人奶、漏着大小便、连舌头都无法随心卷曲。但后来我想,这会不会是上天的某种眷顾?让我保留着上一次的记忆,以便我这一次的人生可以少走弯路,做出正确的选择?生活也可以过得更加完美,更加幸福?——但接下来,我才发现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又一次的2021年7月12日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再次作为婴儿诞生在了2000年…又一次、又一次!直到今天,这样的循环我已经足足经历了12次!你想象得到吗?你面前的我虽然用拥有着一具21岁的躯体,内部却是一个312岁的活死人!现在已经是5月了,再过两个月之后…2021年的7月12日便会再次来临!我又会回到新生婴儿的状态,开启第13次人生!这是痛苦而令人绝望的…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时间所造成的孤独感多么令人难以承受,连你也不能的,法尔斯。”

双方依然面不改色地对峙着,旁听的宁陆却是一阵眩晕。

他认定,米德口中的话完全是天方夜谭,只是用来吓唬对方的谎言罢了。可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事实真像米德所讲的那样的话,一切又似乎说得通了…比如米德为何举止会显得老成,为何会饮酒厌世、又为何总能准确地预测未来——那分明…就是他已经经历过的事而已。

“不过,在这数百年的漫长旅途中,我并非孤身一人。某一天,‘BOSS’找到了我,他通过信息网络发现了我的异常。他同你我一样,也是一个记忆被保存下来的‘残留特异者’,身边已经集结了几名有着同样经历的同伴。虽然没有具体点明过,但我感受得到,他所经历的时间、所经历的循环要比我多得多。并且,他利用这无限的循环和漫长的时间学习了相当多的知识,积累并建立了海量的信息库,收集了几乎每个时间节点在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的事情。借此,在每次循环的初始阶段,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和组织体系,并在整个世界范围中寻找保留着之前记忆的‘同伴’。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却发现所谓的‘特异者’也只有很小的几率会保留下记忆,并成为我们这种‘残留特异者’。所以到目前为止,总共也只找到了7例,其中就包括BOSS本人,还有你和我。

“最一开始,BOSS会帮助一些无法忍受太过漫长时间的同伴,抹除他们的记忆,并带领其余人在这个绝望般的世界中追寻‘终末之日’的意义,去探索过去和未来的秘密,并试图解开造成时间循环的谜…”讲着讲着,米德的脸色沉了下去,“然而从某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BOSS对待‘特异者’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他突然在自己的经济组织下搭建了犯罪机构,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并猎杀‘特异者’。于此同时,他还亲手杀死了所有陪伴他多年的伙伴…而那次屠杀的幸存者,就只有你和我两个。由于你身上潜在的才能和的特质,才被BOSS抹除了前几次的记忆留在身边,还改换了一副‘杀手’的身份。而侥幸逃离组织的我,决心赶在BOSS下手之前先一步寻找“特异者”,我相信,他们的身上一定藏着BOSS想要掩盖的某种秘密。然而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接连失败了6次,已经有6个循环的特异者死在BOSS的手上了…或者说,是死在你的手上。”

说到这里,米德朝着对方点了点头。

“所以,法尔斯,我们自上次见面到现在,算起来也确实有二十五年了,我没有骗你,也没有开玩笑。那次见面,我还以为你也是从BOSS手下逃出来的呢,说错了两句话就差点儿被你干掉…最后只好拖着一条断腿熬过了上一个二十一年,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个当杀手的料。”说到这里,米德率先放下了举着枪的手,小心地瞥了身后的宁陆一眼,“现在呢,你之所以找上我,一定是又把我当成‘特异者’了吧?

“所以说,你确实知道‘特异者’是谁么?”

“是啊,我知道。关于这次的特异者,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些信息。”

“说说看。”法尔斯的枪口也垂了下去,“我会判断真假的。”

“哈。”米德压了压帽檐,“这个循环中的那位“特异者”,现在已经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那人已经死了?”

“不是死亡,也不是失踪,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米德讲的都是实话,但他没法预估对方愿意相信多少,“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不见的,就像是泡沫一样。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也没有找到她,这就是我目前的结论。”

法尔斯短哼了一下子,便与一旁的叫做特鲁乌的黑狗对视一眼。

“不过现在,我猜这应该不是你最关心的事了吧。法尔斯。”

“…哼。”

——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米德是怎么带着自己安全离开的,黑衣男法尔斯到底有没有接受米德的那一顿说辞,宁陆的记忆已经有些暧昧了。大脑因为那样不合常理的信息和虚无缥缈的绝望感涌入后,已经陷入了几近恍惚的状态,他尝试着去梳理,去思考,去分析真伪,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任何头绪。他只记得眼前的街道愈发地黑,只剩路灯在视野里划出一条条颤巍巍的曲线。

已经将近清晨5点了,天边探出了暗橙色的霞光,宁陆坐在旅店门口的台阶上,尽管思维模模糊糊,却没有一丝困意,他期待清晨的清爽空气能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一点。而米德则从一旁递来一瓶果汁,并顺势在宁陆的身边坐了下来。

“快补充些糖分吧,我看你脑子都有些缺氧了。”

“谢谢。”

宁陆接过饮料,用指甲拨了半天易拉环却没有拉开,眼睛飘在远方收不回来,看上去心思肯定是不在这里。米德不耐烦地夺过饮料帮他打开,水珠伴随着二氧化碳喷出一股气雾,直呲在宁陆脸上,这才把他的意识呼唤回来。

“你相信吗?”

“相信什么。”

“所有的事。”米德的手稍稍比划道,“那些你觉得最荒唐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宁陆饮下一口汽水,是葡萄口味的,味道稍稍接近酒精,不愧是米德的选择,“起初,我以为那些话都是你用来哄骗对面那个人的说辞,但后来…我察觉到并不是那样…”

“哄骗?呵,那法尔斯可不是哄骗就能对付得了的,他会盯着每一个细节思考,再一问到底,等你回过身来的时候,脑壳估计都已经飞了。”

“嗯…有那种感觉。”宁陆点点头,“可我还是...”

“除此之外,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我所谓的“预知能力”,也不过是在过去的循环中经历过的事情,又或者是在BOSS记录的信息库中查得到的东西罢了,虽然我在你和法尔斯面前装作了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但也只是比你们知道的多一点点而已。而且,到刚才为止,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了。”

说着,米德拍了拍宁陆的肩。

“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同你们不一样的,没有那该死的腕带,也不是什么‘特异者’,而只是个会在7月12日后忘记一切回到婴儿时代的普通人罢了,”宁陆低声说着,眼睛出神地盯着手中饮料瓶上的花纹,“你同我讲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的对…或许这一切确实没有意义…但这么些年来,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和失意,痛苦和悲伤,却依然在这里…摸着黑向前走。所以,我所期待的可不是什么‘或许’。”米德一伸胳膊,仰脖饮了一口不知从哪买来的啤酒,“我们这个世界的秘密,既复杂又难以捉摸,其中存在却不合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这无法逃离的循环,还是‘特异者’的出现,以及人口暴涨的“千禧一代”,目前都找不到这些异状之间的关联…然而,我还是看到了希望的——目前的这一次循环,有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地方…比如说…在全世界范围蔓延的所谓“眩晕症”,这是在以往的循环中从未出现过的大规模事件;同时,作为“特异者”的白琅凭空消失…也同样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说不准,这些事情是特别的征兆。”

说着,米德拎着酒瓶站了起来,面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伸了个懒腰,四散的霞光在他的身形上勾勒出了一层金色。黎明到了。

“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咯!哈!我也不是讨厌再回去喝人奶,我只是讨厌作为儿童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酒精!还得再那样清醒地度过整整十几年的时间!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说着,米德咕嘟咕嘟地把一整瓶啤酒送进了肚子,“现在要尽可能地寻求帮助。越多人参与进来越好,法尔斯是个行动派,欲望少,胆子大,他搞线索的效率,可要比我们俩高上不少。”

“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真的够吗。”

宁陆摇摇头,习惯性地向身边的这个占卜师寻求意见。

“那就勉为其难,让我再做一次占卜吧。”米德捏着手指,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三两下,这占卜师懂的东西不少,却唯独对占卜本身像个外行,“啊哈,我大概算得到——突破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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