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4年1月1日——
——
“咳咳——”
一旁的警务在长官的指示下,皱着眉头掀开了塑料布。
通常来说,掀布的动作是多数警务避而远之的工作,因为塑料布下面的模样总会超出他们的想象。那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潜藏着人心的罪恶。
狭小房间的冰冷空气中掺入了一些淡淡的苦味,钴蓝色的百叶窗紧紧掩着,整个房间的光源仅仅来自屋顶两盏老旧的日光灯,视线所及之处布满了无感情、苍凉的白色。已经在类似环境里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陈澈,却觉得这白光有些晃眼,甚至感到头重脚轻。但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是越过那不适感,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张铺着浅蓝色塑料床单的金属台。
“最后一面…陈先生。”站在陈澈身后的另一名警察凑近了些,“你是森海的高层人物,也就应该知道,这两名罪犯对你们公司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暂且不会向大众公开这起案子的细节…希望你能理解。”
“… …”
“贵公司昨夜交涉了许久,上头才肯点头,破例再让你看一眼遗体。所以,道个别之后就赶紧走吧。”补充了这么一句后,掀开塑料布的警务往后撤了两步。
陈澈安静得出奇,连呼吸的声音都难以让人察觉,他呆站在那里,静静地盯着金属台上,那蜷成一团、乌黑、干瘪而扭曲的东西…视线无法移开。他已经无从判断这是事实,还是警员们同他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嘴唇微微嗫嚅了两下,喉头上下滑动,不行…发不出声音…仅存的理性根本无法支撑他拼凑出任何完整的句子。
面对这团扭曲可怖的东西,自己应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呢…该怒不可遏?还是潸然泪下?该捶胸顿足?还是嚎啕大哭?都没有,陈澈最终也没能作出任何反应,他能做的只有呆滞地盯着它,那些本应顺应人类本能爆发而出的感情就像是被堵塞了出路,留下的只是源自内心的茫然。平日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溃散作碎片,再凑不到一起。这团东西看上去只像是一小坨被烫得拧巴在一起、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树枝,根本找不到任何曾属于人类的特征,更从何谈起哪里有一点点她的影子呢?
这一坨丑陋狰狞的黑色残枝…真的是那个每天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的、有血有肉的、那个常笑着,又总爱哭的她吗?
撕扯与痛苦,挣扎与剥夺。文明的恶意,该如何暴虐地倾泻在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身上,才会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
时间变得漫长而又无意义,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停尸间呆了多久,陈澈终于被两位警务送到了门口。显然,自己毫无反应的模样让两位警察觉得格外无趣,他们早见惯了生离死别,从头到尾都企盼着这位以理性见长的名人,至少会露出失态的一瞬。现如今,两人手中擎着几页轻飘飘的纸,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对着这边念了些什么,随后,他们便转身走回了办公楼。
陈澈机械性地冲着他们的背影点了点头后,缓慢地踏进冰冷的空气中。
他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然而还没等到把第一口烟气吸进肺里,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烟支从指间的缝隙滑落,在地上滚了两滚,火星没入泥土,冒出些灰白的烟气。
今年才刚刚39岁的陈澈,却已经两鬓斑白,佝偻着脊背,嘴唇干瘪萎缩。现在这幅狼狈模样,仿佛一个孤独又可怜的老头。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卷烟,没有选择捡起它,而是抬起头来,继续迈着蹒跚的步子穿过停车场,向警局院子出口走去。
“... ...”
“十四岁。”
陈澈出神地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
“今年…她才刚刚十四岁啊。”
女儿陈茜茜,是5年前自杀的亡妻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也是纵使陈澈消沉多年,被痛楚的往事纠缠,却依然能保持乐观的精神寄托。一年前,在按照自己曾经的商业规划完成“第三代技术”的开发任务后,陈澈就主动宣布退出人人觊觎的研究一线。从此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初中课本、烹调菜肴、编发,以及适合少女的各式服装上。他尝试着珍重与她度过的每分每秒。
女儿在学校里备受关注,当然是因为自己这个父亲的缘故。教职工们关心着陈茜茜的成绩是否如他父亲一般出类拔萃,但同学们却猜测这个作为普通人类的女同学,到底是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女儿。为此,陈澈不止一次地前去学校交涉,但茜茜却异常坚强,甚至反劝自己无须在意。
当陈澈在那一刻望向女儿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茜茜竟越发地像当年初见时的乔玲,无论是温柔的容貌,还是坚强的性格。
“才刚刚…十四岁的女孩…她…她一定能顺利地上完初中…然后升入高中…然后去上大学…说不准…还会接受更高等的教育…不…不一定,那时候她一定会嫌烦的…”
“也许她会在这时候经历一段不开心的…无疾而终的爱情…然后毕业…然后工作…再然后…找到自己的梦想和真爱,她一定会快乐、会悲伤、会生气、会沮丧…也许她还会有一个孩子…或许是两个,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体会生活的喜悦和心酸…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陪伴自己所爱的人一同老去…”
“在漫长的时间里,她会送别她年迈的父亲…甚至可能来不及道别,那是她第二次清晰地体会到死亡与永别…在最后…在最后…她也会死于一场微不足道的疾病…在所爱之人的环绕中,最终走进坟墓…”
陈澈的步伐磕磕绊绊,不断继续地自言自语。
他不仅一次地,在夜晚失眠时设想过女儿的人生,企盼着她可以度过如愿而幸福的生活。
“... ...”
“可现在…”
“可现在呢…十四岁的女孩…距离坟墓…只隔了两个男人…”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缓步从警局的大门走了出去。
“喂!陈先生!您的车,喂!”门房值班的年轻警察探出脑袋,冲着陈澈的背影大声呼喊着,然而任凭他用多大的嗓门,陈澈依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继续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像个只知道前进的行尸一般,踏上了漫漫的归家之路。
喉咙发干,肺部紧缩,脑袋嗡嗡作响,视野狭窄到只能看清眼前竖直的一条,思维像浸入泥沼,沉在往昔的碎片中。他隐约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事实的确如此的话,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方才…在看到女儿那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扭曲变形的尸体的时候么?还是在协助警察查看审讯记录的时候?又或者…是在目睹了犯罪现场录像的时候…?不会吧…难道是在刚刚得知女儿死讯的时候么…
不行,分辨不出,头好痛…脑子里的想法都被打得粉碎,无头无尾。
仅在案发八小时内,两名罪犯便被抓获。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现如今的这个时代,已是如陈澈所设想的,新的文明秩序“落成”的时代了。
数年前,琼斯父子的演讲大获成功,森海集团也终于从幕后来到台前,并一举登上了世界舞台,“新人类时代”就此开启。如同之前所设想的一样,新人类技术的商业化推广遭受到了重重阻力:人权组织、宗教团体、政治党派从未如此团结一致,他们从各个层面质疑、批评、抨击、甚至诋毁,费尽心机想要阻止这个足以改变世界局势的概念出现。然而,在即存新人类带来的新技术迭代浪潮下,任何的反对意见都被迅速冲垮,曾经四面八方袭来的敌意也都被兵不血刃地化解。
理由很简单,人类真的变得更加聪明了。
在政府与森海进行了人才对接协议后,新人类开始参与到社会上上下下各层次的行业中去,就在这短短几年间,人类文明与科技经历了爆发式的发展。历史上曾经无解的数学难题被逐一破解,新的高效能源被发现,基于新能源汽车的智能交通管理系统逐步规划落实、宇宙探索计划大幅度提前、初代人工智能顺利问世等等,各领域的进展之快远超人类历史上的各个阶段,就连那些久负盛名的研究学者也不得不在新人类面前感叹自己的无力。
当然…那些发展中就包括无处不在的公共电子监控、能够明确到单个个体的生物标记追踪系统、以及即使生物特征被完全毁坏,也能对其进行还原重组的特殊刑侦手段。仅凭借这些,便已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警方的监控追捕。
不过就杀害陈茜茜的那两名罪犯而言…与其说他们没有逃脱警方的侦查,不如说,罪犯根本是在不做任何掩护地,于光天化日之下作案…
不,也不对…
应该说…那两个犯人…他们自始至终就没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尽管很痛苦,陈澈依然要求查阅了犯罪现场的录像。
整个过程漫长而充满折磨,陈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正在前往学校的女儿偏离了往日的道路。她出于善意,被那两个佯装呼救的罪犯哄骗到了街区的角落,甚至在他们本性暴露的前一秒钟,十四岁的陈茜茜还挽起了袖子,试图凭借自己学到的急救知识,为他们口中根本不存在的‘晕倒的孩子’施救。
但她的善意和责任感,换来的只有嘲笑。
“我就说...这些普通人类太好骗了…她们都没有脑子的。”
没错,那两名罪犯都是新人类。就是被如今的媒体、政客、学校,以及她的父亲也参与鼓吹过的新人类,他们口中的善良、睿智的新人类。
那两朵闪亮的银发,却在如今的显示器上显得如此刺眼。
女儿被一把推得跌倒在地,书包背带被扯断,包着漂亮蓝色书皮的课本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保存完好,没有一丝划痕的白色文具盒磕得散了架;——还有那个被女儿当做宝贝的、有着粉色兔子图案的饭盒也摔在了地上,残留着热气的米饭和配菜已经从饭盒白森森的裂口漏了出来,撒落遍地。
… …
“我们乐意把作为新人类的种子播撒在你身上,你也应该感到幸运才对吧?我们…可是在为这个社会,在为人类美好的未来奋斗呢…”
他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这文绉绉的、道貌岸然的理由,却又像野兽一般地撕破了陈茜茜的上衣,不顾她的挣扎,不顾她的嘶嚎,不顾她的求饶与恐惧的泪水,钳住她纤细的胳膊、撕扯着她出门前收拾整齐的短发,殴打着她的胸腹和脸颊,交替趴在她的身上像啃食作物的肉虫般前后蠕动着,直到她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双眼无神、嘴角流涎,最终晕厥,再也不动弹。
回忆起那个画面,陈澈赶忙伸手扶着一旁的护栏,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潮湿冰冷的液体在胃里翻腾着,肺部和食道一阵痉挛,差点呕吐出来。眼前的光景都呈现出了过曝的色泽,眩晕随之而来。
“为了这个社会…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做贡献…”
这样的台词…自己再熟悉不过了…那不就是自己曾经对小玲说过的话吗…就是在小玲决定接受实验前…自己亲手把她拉入万丈深渊的诱饵吗?而如今…这句话竟然又成了害死自己女儿的诅咒…
为社会…为人类美好的未来,做贡献…
即便是在焚烧她尸体的时候,他们的嘴里也在这样念叨着。直到被抓获,被关在审讯室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杀人的行为并无不当,他们认为自己在帮助社会消除旧人类,是在促进人种的优化…
“… …”
“进步了么…?”
陈澈自言自语,长期沉默的嗓子,现在听上去宛如风中的枯枝。
没有。
本来,由于新人类的出现,并分批分次地被部署到森海科技系统,陈澈终于可以把黏在自己身上的“第一开发研究室主任”的职位交到值得信赖的后辈的手中,并抽身至自己更感兴趣的其他领域。可这时他却发现,无论自己有多么新奇、创造性的想法,总部上峰却总是对他的意见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他才明白,目前的森海已经不再注目于D-GET技术本身,而对于陈澈本人,森海也仅仅看重他能否作为“企业明星”继续开发迭代技术,对于他价值的认可也仅限于此。至于其他领域,森海高层都已经交给了年轻、聪明又高效的新人类。即便陈澈在赋闲后依然能排除万难,在他所创想的新领域做出突破,公司也总在苍白的肯定和安抚后,不愿再给予进一步的支持。
如今,老上司罗勇一年也未必能见上一面;同伴张一婧早已调离了研究室,远走他乡;当初陪伴自己的实验室成员也纷纷升迁,早已赚得盆满钵满的他们,也都不会陪自己回去摆弄计算机和试管瓶。
现在,森海已经不是当初的森海。
而即便眼前道路上的车辆再多,城市再繁华,陈澈也能感受到,那早已不是当初的世界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一手打造的新人类的出现。
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已经不需要再去努力学习、去努力思考了,因为他们认定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追赶上新人类的能力。适龄的孩子不再去学校,而是尽早抽身务工,教育行业甚至成为了最不被看中的行业。这些人都不会再寄希望于自己,也不会再寄希望于此生,因为他们彻底“认命”了,他们认定了自身的弱小与愚笨,完全丧失了梦想,丧失了前进的理由,他们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但同时,他们又开始拼命地、不择手段地积累着财富。没错,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支天价的改造针剂上,寄托在了能凭借几代人的积蓄,让自己未来的子孙完成“基因改造”——这唯一的一条路上。
不知不觉间,这已经成为了所有普通人类的共识,成了他们对“幸福”的定义。
他曾看到比茜茜还小的孩子从父亲的背上接过水泥袋子,再步履蹒跚地送上货车,并收获了父亲和上司的赞扬;他曾听闻城市中心的非法红灯区在极速扩张,而她们拿起笔,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他了解到,一些金融机构推出了相应的贷款服务,还款期限最长达到九十九年,世袭转移,而改造款发放却要等到四十九年之后。该服务发售后,各网点的访客络绎不绝。
“… …”
陈澈慢慢悠悠地在步行桥上走着,逐渐摆脱交通的繁杂。他能够听到孩子们嬉闹的声音,那里是市政府旁边的市立中学。这里的孩子大都是本地官员和企业家的后代,所以,几乎半数的学生都是新人类,他们着装有品,知书达理,成绩优异,身体强健,他们眼中闪耀着银色的希望之光,他们即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上层,成为权力与财富的接班人,成为人类社会未来文明的象征。
...那里也是陈茜茜曾经学习的地方。
“文明了么…?”他又一次问道。
没有。
早在三年前,对这些在校学生进行能力数据考察的过程中,陈澈就曾发现,那些高人一等的新人类孩子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总会通过眼神、不怀好意的笑容以及冷漠的视线便能“顺利”地与其他的普通人类孩子相处。陈澈当然明白,尽管新人类各方面能力都有提升,但从来不会有“心灵感应”这种功能的。他们的这种表现只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歧视”而已,而这些已经把“歧视”习以为常的孩子们,还仅仅只是在校的学生…陈澈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在更加成熟之后能有所改变…因为他深知,再高明的生物科技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任何时代、任何种类的人类身上都有的劣等因子。
同时——这也是导致陈茜茜被害的原因。
“… …”
终于,陈澈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家门口,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步行了多久,似乎很漫长,似乎只是眨眼之间。
“… …”
“轱辘——轱辘——”
那是铁锈、塑料,以及陈旧的机械结构所发出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看到了那个每天在公寓门口收拾垃圾的男人。毋庸置疑,他是这个社会的底层人,一副历经风吹日晒的黝黑模样,双手和衣襟沾满汗水和泥污,而即便他没日没夜地忙碌,却依旧穷困潦倒。
然而今天,他推着自己那辆肮脏破旧的垃圾车,却笑得格外开心。那是因为他4岁的女儿正坐在垃圾车的车顶上。小女孩穿着身小棉袄,摆弄着不知谁家丢弃的缺胳膊短腿的玩具娃娃,拖着鼻涕,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男子的步伐比以前轻快了许多,车上的杂物也跟着乓当乓当地响,像是节日里欢喜的铃铛。在这一刻,她就是他的公主,这辆满载秽物的垃圾车,就是属于女儿的“南瓜月亮马车”。
…
… …
陈澈无言地目送他们离开,才转头开了家门,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去。
——
等到人们再发现陈澈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他被上门征求协助的警察发现在家中上吊自杀。
公寓四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电器、燃气均已关闭,就连盆栽都被移植到了院内的露天土地里,面朝着太阳。仿佛他已经为死亡做好了一切准备。
现场未能发现任何形式的遗书,并且,在这一个月里,也没有找到陈澈同任何人联系过的记录。年轻的刑警因此而感到可疑,而那些同陈澈打过交道的警察都明白,他早已经没有写那种东西的理由了。此后,他的尸体被临时安置在殡仪馆中,长达两周无人处理。
最终,在受森海的一名女性高层管理人员的安排之下,陈澈被安葬在了妻子和女儿的身边。
他生前的所有专利、产品、研究报告以及个人财产,均被收归森海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