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3年12月25日——
——
“灾害测算结果出来了,罗伽议事官。”
听到洛海的汇报后,身披白袍的罗伽转身望向了身后的大屏幕。
“区域损失情况初步评估如下:破坏区域总计约49000平方公里,影响范围达到十二区10%的区域面积,以及旧十三区0.5%的区域面积,”三十九区总长洛海,将刚刚到手的测算报告投射到了每个屏幕上,供所有与会人员详阅,“十二区的三个城市已经完全被夷为平地,邻近区域的能源系统,通讯系统完全失效。土地、河流遭到污染,山脉塌陷,湖泊蒸发,损失不计其数。”
“...”罗伽用指尖敲了敲额头,以掩饰掉自己小小的叹息,“伤亡方面呢?”
“测算显示,已确认有107万人在此次事件中丧生,约有900万人不同程度受伤,不过,这仅仅是表面上看得到的数字,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此次事件的影响,这种影响将在未来一周乃至数十年间以各类疾病的形式表现,甚至可能伴随污染与遗传。此外,灾害还涉及到一些贫困地区,那里不具备相应的统计条件,故具体数据目前难以计算…”读到这里,洛海用力地抿着嘴唇,合上了手中的资料夹,“失去故乡、失去亲人、没有医生、没有救援、没有食物来源地活活等死,甚至为了抢夺一口粮食而自相残杀,活蹦乱跳的孩童转眼间变成残障,作为劳动力的成年人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溶解…基因遭受感染、一年又一年地诞下怪胎,死胎…此事件对当地人的精神和肉体带来的影响都是深远的。以我的观点来看,计算毫无意义。”
“嗯…”罗伽默默地听着,面色凝重。作为总议事官,平时以冷静著称的他也看上去愁眉不展。
“咚咚”
两声敲响后,议事厅的大门被推开了。
“啊,凌云总长,您终于来了。因为…您已经在第一时间就知道具体情况了,所以我几个就抓紧时间先开始了。”总议事官罗伽向凌云敬了个礼,虽然职位属于平级,但她却是所有人中最年长,也最受尊敬的一位。
“没关系,议事官请继续吧。”已显年迈的第二十九任零区总长凌云,倚靠于轮椅上轻轻点头,她由一名蒙着双眼双耳的仆从推行进入了会场前排。这里是森海行政总议事厅,无论地处位置还是会议内容均属于森海国际的最高机密,一般人是没有权力知晓这里的任何信息的。
“凌云…真是凌云总长来了吗?”台下其余四位与会人员中突然站起一位少女,也是唯一一位还葆有青春容貌的成员。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色,身着与凌云平衔的白色制服。此刻的她正探着身子,反复打量着这位刚刚入场的老人,“我看看…啊!果然是凌云总长!咦?您没有喊戈菲顾问一起来吗?这样危机的时刻,我觉得森海非常需要她的帮助啊!”
“… ...”凌云同少女对视着,相比之下便更显苍老,“要知道,戈菲顾问在森海零区担任总长的这么些年来,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为了避免像昨天那种灾难发生。可现在,事情都发展到了这个程度,我实在没有颜面去叫长年闭门谢客的她老人家再出山。嗯,不知道我的回答有没有满足你的好奇心?一区总长,林年美小姐。”
“可是,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对吧?”
年轻的林年美倾着身子,不依不饶。
“我想,既然她将森海这个重担交给了你我,那说明她希望我们能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而我们也应当如此,对吧?”
听到凌云的说辞后,一区总长林年美瘪着嘴巴没再讲话,悻悻地坐了回去。
二十五年前,在戈菲和凌云带领零区技术研究科发现“遗漏问题”以来,这种专属于新人类的灾厄症状便如料想般愈演愈烈。到现在这一天,新人类的平均年龄已经骤降为45岁,甚至还有继续加速下降的趋势。如此形势之下,森海别无选择——
2250年的秋日,以戈菲为首的森海官方对外确认了这一无可挽救的绝望事实。
即刻,新人类群体中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情绪,进一步加剧了社会混乱,新人类人口占比迅速下滑,犯罪率持续升高。而一向被奉为神物的“第三代进化针剂”也被普通人类戏称为“有钱人们的自杀针”,并且完全停产停售,森海的影响力自此一落千丈。高高在上的新人类们风光不再,而原先最底层的穷苦人们得以重拾希望。兴建于世界各地的森海大厦如今成了旧人类的贫民窟,而那些新人类也早已举家迁移回零区定居。
截止现今,森海属下行政区域已降至9%,原先的73个政治区域目前只剩下了作为核心的5个。其余区域均被旧人类自发组建的团体“人类自由联盟”、暴力反抗团体“人类革命军”,以及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旧人类组织瓜分得七七八八。
而目前,之所以还有五片大区域留存在森海的手里,也是因为普通人类仍旧忌惮于森海掌握的数项核心科技。同时他们也清楚得很,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继续等待就够了,用不了多少年,所有的新人类都会因“遗漏问题”而衰老死去,剩下的肉也总会掉到嘴里的。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凌云仰起脸来看了看周边的其他参会者,又瞟了眼大屏幕上的灾害数据,脸上没有浮出任何表情,只是用衰老的手指尖碰了碰仆从的手臂,对方便推着她与她的轮椅,并排着靠到了其他总长的身旁。
出于对前辈的尊敬,所有的同僚们都向这位前辈微微颔首,而唯有凌云的老同事兼旧识——十二区区域总长“沃肯琼斯”单独呆在一旁,把脑袋转向了另外的方向,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人们都注意到,这位一向重视仪态的小琼斯,甚至都没有在会议前换上干净的制服,换做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虽说自“遗漏问题”被发现以来,总议事厅就从没有过欢快的气氛,但今天的这里却显得异常压抑沉重。究其原因,是发生在数小时前的,那起人为造就的“灾难性事件”。
——
——7小时前——
十二区的森海行政系统正面临危机。
边陲地带已遭受“人类革命军”强攻数日,十二区守备军由于人力严重不足和重型武器受限等原因而节节败退。同一时间,该区域行政总署外围也已被“人类自由联盟”组织的游行队伍围了个水泄不通。在沃肯琼斯的指令下,总署内部的所有工作人员已经固守园区大楼长达三天三夜。
小琼斯管理的十二区,是全球贸易中心,也是除零区外,技术最为发达,城市建设最为完备的新人类区域。然而,令十二区闻名于世的,却是这里最为激化的新旧人类矛盾。
在他的独断政策下,这片土地上的贫富差距越拉越大,因歧视而导致的伤害案件时有发生,但是,十二区的区域法律却全面地倾斜向新人类的一侧,这便导致他们几乎不会受到罚款之外的任何惩罚。在此等运作状态下,旧人类几乎丧失了安全的生存空间,有的选择举家背井离乡,远渡别区继续生活。搬不走的,只有留在大企业下层,做着最卑微的工作苟且偷生。
所以,在“遗漏问题”被揭发的当今时代,十二区受到的反抗冲击也来得最为猛烈,大部分旧人类心中都燃着一团火,决意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新人类偿还自己所失去的所有。就连一向主张和平的“人自联”,也采取了围堵行政中心这种极端手段,目的就是要逼沃肯琼斯亲自露面,并公开让渡部分权力。
“30公里,琼斯,你知道30公里是什么概念么?”来自六十二区的凯尔一边阅读着前线通讯,一边连连摇头,“外区前线已经接连败退30公里了,如果再这么耗下去,你的十二区会被‘人类革命军’吞噬掉更多的土地,这对谁都不是好事。”
“好好想想,你最终仍然需要出面解决这场风波的,琼斯。”来自零区的凌云靠近落地窗玻璃,看了眼下方的混乱景象,随后便摇着头,操纵轮椅从窗子那移动到了同伴身边。
凯尔与凌云接到议事厅的调派,前来协助十二区和平解决此次问题。凯尔与“人自联”的高层领导者保持着联络,近几年间,已经促成了大约十块区域的权力交接工作;而凌云有着应对类似场面的经验,也算得上森海在人们心中能立得住的最后的招牌。
但就目前状况而言,就算这两位身经百战的总长官伸出援手,也没能让那些陷入疯狂的人们平静下来,看来,症结又深又顽固。
由于森海与“人自联”一同主张和平解决权力转移问题,所以,双方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实际上,在森海统治力逐渐式微的初期,戈菲就已经致力于同“人自联”的联络疏导,并在暗中予以协助,在双方合作下,已经和平处理了数十个区域的行政改制工作,将各区域主导重心渐渐由森海高层转交到普通人类手中。
在新人类统治的末期,世界政治一直在向着和平转型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前进。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新的势力当然会出现,主张通过暴力迅速改制的“人类革命军”在旧人类群体中逐渐占有了影响力。这帮人扬言“代表着满怀仇恨,真正的受欺压的普通人类”,并反对“人自联”与森海的权力交接,他们宣扬着复仇主义,提倡以暴力来夺取权力和资源。他们知道,森海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在它完全消失之前,“人类革命军”希望通过这些手段在未来的世界格局洗牌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戈菲却突然选择离任并退居幕后。失去了主导者后,森海行政高层也分裂出了不同的意见。
在“人类革命军”出格的暴力行动中,理所当然遭受了许多区域固有守备军的镇压,理所当然,这也在潜移默化中加剧了新旧人类之间的矛盾。极端是相当容易蔓延的情绪,守备军的镇压行动很轻易地被宣传为新人类针对旧人类的暴力屠杀,这样使得本来倾向于支持“人自联”的和平派民众逐渐流失向了崇尚复仇与暴力的“人类革命军”。通过暴力便轻易到手的权力和金钱,让尝到甜头的人们更是无法自拔,变本加厉,同时,各式各样类似的小型团体也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在此等趋势下,一向主张和平的“人自联”也只有选择发起更加激进的反对运动,并于表面上断绝了同森海的往来,否则,自身的稳定也会逐渐难以维系。
在这种关键时刻,如果由一直推崇种族对立,数次发动过镇压行动的琼斯总长主动站出来与“人自联”握手言和,并作出表态,情况也许能够得到转机——这便是人自联成员与两位总长想要促成的结果。
即便两位总长官一直极力劝导琼斯做出让步,但坐在办公室座位上的他却一直撑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琼斯总长,二线的守备军已经濒临崩溃…我们的人数还是太少了…等不到支援…只能选择继续后撤…”随着指示灯的频繁闪烁,桌上的通讯装置里时不时地传来一线守备军战士的求救。
“赶走森海!还我正义!琼斯下台!还我平等!赶走森海!还我正义!琼斯下台!还我平等!… …”越来越多的人群涌入了行政总署院,他们齐声喊着口号,开始大肆破坏院内的花园和车辆,矗立在主干道两侧的琼斯历代家主雕像也被一一拽倒,砸个粉碎,再接受人们的践踏和唾弃。
“凭什么…”琼斯用颤抖的手按着桌子,扬起了脸,“他们凭什么…”
“你想说什么,沃肯琼斯。”凯尔不依不饶地拍了拍桌子。
“凭什么…那群叫‘人类革命军’的猴子明明弱得要死,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我们依然具备在军事上碾压他们的能力,为什么要一直退让?一直退让?结果就是让他们这群还未开化的猴子如此嚣张,没日没夜地宣布他们的胜利?”
“这是森海的命运,琼斯,你明白的,新人类该退场了。”
“退场?不…还远远没有到退场的时候!”四十五岁的沃肯琼斯猛地站了起来,他已显得老态龙钟,一只累患白内障的眼睛黯淡无神,乌秃秃的额头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纹,他双手用力拍着桌子,伸手指向了办公室高处悬挂的一列肖像,“我们琼斯,自200年前,就是最优秀、最杰出的家族。德尔琼斯,你们学过历史的,谁不知道?那可是世界上第一位新人类,是这个时代的开创者,是新人类社会的奠基人!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在带领着森海前进,科研、教育、军事、粮食、直到政治,为全人类,为全世界,我们在哪个方面没有立下汗马功劳?”
“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你来出面解决这些,为琼斯家做一个合格的收尾,不是吗?”凌云安静地移动到琼斯面前,静静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凌云姐。你还不了解我么,我的助手、同僚,家里总管、仆人、园丁,甚至是清洁工都从来没有启用过旧人类,因为他们连最简单的工作都会搞砸!他们愚蠢、懒惰、贪婪,目光短浅!因为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猴子罢了,你现在却要让这些猴子来占领我的地盘?你要让我把琼斯家族花费十几代人时间建立起的基业拱手送人?”
“这不是拱手送人,这是责任!所有人都明白,森海是你们琼斯家族一手支撑起来的,这个新世界也是你们拼命建成的,但现在,是森海最困难的时候,你如果选错了方向,结果可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凯尔望着情绪越发激烈的小琼斯,也跟着凑到了办公桌前面。
“… …”
一时间,双方都没再讲话。可趁着这片刻的安静,窗外纷乱的打砸、推搡求饶,以及齐喊口号的动静便见缝插针地窜了进来。
“住手…别打了…求求你们——停手吧…”
“别抢…那是我自己的东西啊…”
“赶走森海!还我正义!琼斯下台!还我平等!赶走森海!还我正义!琼斯下台!还我平等!… …”
“... …”
“似曾相识的场面啊,小琼斯。”听着窗外纷杂的响动,凌云轻轻说道,“记得那年,第三代针剂初次涨价的时候么?”
“怎么?”
“那时候,我们一同共事的零区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你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做的?”凌云望向一个空荡荡的角落,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那个还略显娇小的人,“现在,我们面领着几乎同样的情况,作为区域最高负责人,你需要担起责任来,像戈菲一样,站到那些人当中去!”
“戈菲?呵呵,戈菲,你们到现在还记得她啊!她在的时候,我就只能屈居于零区的一个企业部长。这么些年,她害得我们白白损失了多少利益…后来又和旧人类搞了这种可笑的和平外交,如今还不是弄得这么个鸡飞狗跳的处境,呵呵呵呵呵…”琼斯捂着脸笑了,笑声中透露着痛苦与绝望,“但是,戈菲啊戈菲,也不知道你这混蛋受了什么刺激,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辞职离开了…现在,你再算计也算不到我了…”
“等等…情况好像不太对…”凌云的声音一下子尖利了许多,“退过来!凯尔!”
“沃肯琼斯!你做了什么?”
只见琼斯心满意足地撑起身子,咧开嘴笑了,星星唾液飞溅而出,“衰老?死亡?那又怎么样?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我也绝对不会向那些猴子们妥协。即使我们新人类面临的境遇再绝望,我也要拼尽全力跟他们同归于尽!”
猛然间,琼斯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像是被忽地染上了色彩。
它们被大片无法描述的、不知来源的刺眼白光填满。这光芒出现得过于突然,又过于诡异,暴露在那异光下的皮肤就像被浇上了沸水,灼热刺痛,直到麻木。若不是两位总长下意识地遮住了眼睛,那包含着巨大能量的异光可能早已将他二人的眼球当场融化。
紧接着,遥远的天边传来了隆隆的响声。一开始,那响声像是有人在敲鼓,随后更像是打雷,那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震耳欲聋的迸裂声,那声音越发地大,越发地猛烈,连大地好似都被推挤着震动起来。
那股令人不安的力量由远及近,迅速略过了这座挤满反抗者的庄园。
整层的钢化玻璃都在那瞬间碎成了蛛网,有些被撬开了缝隙,有些被连根掀翻。不明来源的强烈冲击波伴随着狂风击穿了办公室,屋内的三人被轻易掀翻在地,连同着沉重的桌椅、连通着线路的文件电器都被拨弄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整栋大厦仿佛强风中的狗尾巴草般,不堪一击地来回震荡摇摆着。
就在这可怕的响声持续了将近2分钟后,四周的一切才终于趋于平静,没了原先的争论声,抗议声,口号声。连鸟儿的鸣叫都听不到了。
数秒的沉寂后,刺耳的惨叫,惊恐的谩骂,以及仓皇奔逃的推搡声随之而来。
“能量等级…有17级?”被掀翻在地的凌云拼全力从身子下抽出胳膊,查看着腕部的灾害检测仪,“这难道是…”
琼斯正趴在近处的地板上,他的身子先是抽动了两下子,便绝望而疯狂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掐住了整个房间,令人毛骨悚然。
“警卫,警卫!快,先带沃肯琼斯总长安全离开这里…”凯尔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子,上一秒还自信满满的面孔上已然爬满了绝望,“呼,我的天呐…这下可完蛋了…”
——
“据库存盘点及现场勘验,造成此次灾害事件的元凶为编号A12的‘污染型聚变弹’,是你在隶属零区企业部时,主持开发的新型杀伤性武器之一。这种武器在戈菲总长的提议下限制生产了,所以库存总量也就只有那么多。沃肯琼斯先生,我说的没错吧?”议事官罗伽望着坐在台下最中央的沃肯琼斯,“你可知道,在这短短七个小时里,森海行政已经收到包括‘人类革命军’和‘人类自由联盟’在内的将近47封宣战公告。这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成了全世界的敌人,从它爆炸的那一刻起,‘和平’就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又如何。”琼斯双手一锤桌子,声音低沉而冷漠,“造成这样的局面,我一点也不后悔,反倒觉得舒畅。我决不会把我们亲手建立的文明世界交到那群猴子的手里的,虽然大家都依然践行着前任零区总长戈菲安排的和平改制路线,但实际上,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些‘旧人类’是什么样东西的吧?”
琼斯说着,双手撑桌站起了身。
“自“遗漏问题”被曝光的这么些年来,一直有两种感情在驱使着我。其一是绝望:为什么,作为更高级的人类,我们却要对他们的暴行一再忍让?对他们的疯狂熟视无睹?而明明我们新人类活着的价值要更高,却要比他们先老去?他们能够肆无忌惮地污染我们生活过的地方,而我们却要面临灭绝?其二是仇恨:你们应该都知道,在人类自由联盟从我们这里接手那些旧区域的管理权后,那里的教育水平和生产力水平倒退到了什么地步吗?你们曾经历过亲人朋友突然离世,而事实却是被他们的猴子亲戚杀死,并伪装成早衰骗取保金的吗?他们愚蠢、懒惰、狂妄,喜欢掠劫、争斗、不劳而获,放眼望去,那些被旧人类占据的地区,哪里还有过去的辉煌?我们的思想,他们是永远不会理解的,这就是写在我们DNA里的差距啊,这是毋庸置疑的区别!而且,你们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旧人类吗?那排泄物一般的体味,那泥土一般的肤色,那扭曲、奇怪而丑陋的长相,呸!请你们认真地想一想,你们真的愿意,把自己经营多年的果实交到那种生物的手里吗?”
琼斯在议事厅大肆宣泄着自己的怨念,声音越来越大,用辞也越发激烈。可奇怪的是,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打断,更没有人去反驳他。这场疯狂的演说中,在场的所有人都噤声了。这其中,有些人习惯了安静,有些人无法张口作答,也有些人是在默认着琼斯的言论。
“尽管琼斯总长所做的非常过激,但他的心态我倒是可以理解。”首先发声的,是六十二区的年轻总长凯尔,“不得不提,我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冲动想法。在我们以和平方式积极推行移交权力的时候,那群愚蠢的‘人类革命军’却挑起事端,四处作恶,光是在我的辖区里,就有三百多位同胞死于非命!可就是碍于那一纸和平协议,碍于我联络员的身份,正义至今仍未得到伸张,他们几乎是白白死掉的!这么说,难道事情反过来了?旧人类的命反而更珍贵,新人类的命却没那么重要了么?他们把自己称为‘人类自由联盟’、‘人类革命军’,归根结底,他们只认定自身才是真正的‘人类’,早已经把我们这些新人类排除在外了。”
“…这场战争总是要爆发的,或早或晚,我一直都有预感,”接在凯尔之后发表意见的是洛海,“我相信,自新人类诞生的那一刻起,矛盾就存在了。一个世界很难容得下有着决定性不同的两个族群。十多年前,在我曾经任职旧人类居多的治安科的时候,日常需解决最多的就是新旧人类的个人纠纷问题,如今发展成战争,我也不怎么意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目前我们需要明白的是此时此刻该做什么,尽管我们一向主张和平移交,但目前,那场核爆的帐已经被算到我们的头上了。面对47封宣战公告,森海现在不能坐以待毙,战争和威慑才是现在维持平衡的办法。首先,我建议将琼斯十二区库存的A12号利用起来,它的威力已然人尽皆知,这是目前最能起到威慑作用的东西。”
“恩,洛海总长说的不错,事已至此,即便是再恶劣的形势,我们也只能硬接下来。森海目前还存在,还有五位区域总长官坐镇,战争即将爆发,我们不能逃避。”罗伽点了点头,“按照戈菲总长留下的‘六人决议’规则,以上三名总长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结论昭然若揭——”
“反对。”
这时,议事厅中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声音,那是参会者中最年轻的林年美提出了唯一的异议。
“凯尔哥、洛海叔,还有罗伽议事官,你们脸上褶子多了不少,难道脑袋也老糊涂了么?还是说,你们想好了,要把戈菲总长多年的努力丢在一边?琼斯,你知道在这场灾难中,已经有上万名的新人类同胞也被确认死亡了吗?其中就包括你们十二区自己的守备军!你一直在用大段大段的演讲美化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你的敌视思想,并妄图拉拢我们树立仇恨,但是你要明白,你目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复仇’,不是‘宣战’,而是‘屠杀’!是一场不分敌我的大屠杀,这是足以让你死一万遍的罪行!”说到这里,林年美的拳头猛锤到了桌面上,“宣战?威慑?真好笑!这可是以核武器攻击拉开序幕的战争!是新旧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战争!毁天灭地的破坏力、和无论到哪里都逃不掉的漫长的核灾难、甚至可能会是数千年人类文明的末日,这场战争,是不会有胜利者的。坐在我们中间的沃肯琼斯只是个罪犯,他没有资格发表那些幼稚的意见,他应该被丢进牢房,应该接受审判,他的行为代表着森海,而森海也需要为这几十万的生命负起责任。着手放弃所有行政权,做出前所未有的让步,并利用手中的技术积极投身灾后的各项工作,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林年美的发言结束后,厅内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接着讲下去,也许在他们看来,顺应着发动战争是比做出放弃更容易的事情。结论可想而知,四比一,小姑娘的意见并不足以引起重视,罗伽面对着沉默的空气也只是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还未发表意见的最后一人,“现在,就剩下您的意见了,凌云总长。”
“关于这个啊,我还有一些东西要报告。”听完众人的发言后,一直都在保持着沉默的凌云也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抬手轻拍身边仆从的小臂,“去吧,把最后的东西给罗伽议事官递上去。”
“报告?事到如今还有东西要报告么,凌云总长?”
“一些暂且只能由罗伽议事官看的东西。”
只见那蒙眼的黑衣仆从自凌云的手中接过一只纤长的木盒,小心翼翼地走上台,并将它递到了罗伽的面前。
“这…唔…?”
没人看到那位蒙眼仆从向罗伽展示了什么,大家只发现罗伽的神情在某个瞬间死死僵住了,他的身子缓缓地晃动着,嘴巴微张,却什么话也没讲出来,只是颤抖着把眼球慢慢地转向了仆从那边。几秒种后,罗伽的躯干连同脑袋猛地一拱,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
砰当一声,木盒砸在两人身前,其中空空如也。
或许,其中的东西早已不在盒子当中了。
黑衣仆从迅速地侧身,扬手,缓慢而粘滞地从罗伽背后拔出了一柄足有一尺长的白色刺剑,而后,另一只手掌上又旋出一把弯刀,只在半空轻轻一划,便像切一颗莲藕般干净利落地分离了罗伽身首,霎时间涌出的鲜血浸透了议事官的白袍,洒满了礼台和阶梯,也沾湿了仆从的黑衣,那仆从向后欠身,甩动刺剑,飞溅出的血液在地面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轻巧地补上一脚后,罗伽的尸体便从台上的聚光灯里顺着阶梯轱辘轱辘滚落到了台前的黑暗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利刃、鲜血、尸体、死亡…这些不该出现在议事厅内的东西,代表着事态已然远超出了众人的预想。他们不明白这个扮作仆从的家伙是什么样的人,不理解他的来源和意图,甚至不理解罗伽的突然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做好了继续战争的准备,却依然没有理解“死亡”的意义。
可下一个瞬间,经验丰富的洛海与凯尔已然拔出了随身的手枪,抬起枪口牢牢对准了黑衣仆从,他们既没有喊“举手别动”,也没有问“你是谁”,而是继续保持着沉默。虽然对方势单力薄,但从模样来看,他的意图并非满足于刺杀议事官罗伽为止。
“砰——砰——”
察觉到不妙的洛海和凯尔,忍不住率先扣动了LAZERJ的扳机。
可就在同一瞬间,对方偏斜身体,一个柔软的侧跃让两束射击全部落空,并接连翻滚着身子,向入口大门靠近。
“别想逃!”凯尔枪头紧随,继续连开两枪。
然而接连数发的致命光弹依旧被对方的敏捷移动成功躲避。凯尔有些惊诧,咽着口水压下了枪支,最新型号的LAZERJ便携集束光线枪,是企业部近年来最拿得出手的杰作,其射点精准,无噪音,无后坐力,弹速快,杀伤线长,眼前这样的状况根本是不可想象的;而洛海则举着手枪一动不动,看到这异常的一幕,他的身子随内心一同犹豫起来。凭借着当值二十余年来的所见所闻,洛海已经对对方的身份有所猜测了。
不过,已然到达出口的黑衣仆从并未选择逃走,而是背靠大门,“咔恰”一声——那是他用拇指把议事厅唯一的出口反锁了起来。
糟糕。
此时,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浮现出了这个词。
“…不对劲啊洛海!那家伙身上可能有干扰装置,换老式的实弹枪…”凯尔的低声吼叫喊醒了还在发呆的洛海。
闻言,拥有多年一线作战经验,并连年斩获射击满分成绩的洛海,伸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古典实弹M500左轮。
“砰————”
火光闪烁,装填瞄准击发一气呵成,如往常无二。
然而这次,那黑衣仆从更是轻描淡写地脑袋一偏便避过了子弹,继续迈着不缓不急的步子向这边走来。
“这…看来…他应该是…”
洛海的双手反复揉搓着枪柄,又轻轻咽着口水。
果然,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动作,自己在任职森海数十年的历史中曾见识过多次。
黑衣仆从的面纱被掠擦而过的子弹撕裂,随着对方缓慢靠近的步伐,一束漂亮而蓬松的银色长发从黑面纱的破口倾泻而下。此刻,这位“仆从”已经不介意把自己的真实面容暴露出来,在那块黑色面纱完全脱落后,是那双为众人所熟悉的,澄亮的银色眼瞳。
自退辞去总长职位,居幕后以来,她就一直过着闭门不出的隐居生活,这甚至是在场大多数人多年来第一次再见到她,令人意外,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遗漏问题”而显得衰老,虽然年龄算来已经41岁了,但看上去依旧是20岁上下的模样,这是因为“遗漏问题”主要作用于第二代、第三代新人类,在第一代新人类身上的发作速度要缓慢得多。
“…戈菲顾问…?”
“戈菲?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怎么回事…?”
然而,无论一众人如何询问,戈菲依然是一言不发。
在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后,他们才重新意识到,这决不是个叙旧的时候。
几秒种的沉默后,两位掩护在最前排的持枪者再次射击,而就在那一瞬间,戈菲以一个夸张的角度俯下身体,接着一个迅猛的横跃来到台下。此刻,她与其他人员到达了同一个平面,她按着直剑,纵持弯刀,没作任何停留,而是径直向众人袭来。
尽管LAZERJ的射速之快堪比旧时代冲锋枪,洛海与凯尔也在拼力瞄准,但那如鬼魅一般移动的戈菲实在快得惊人,调整瞄准角度的速度竟然完全跟不上她的动作,到达的子弹更是慢了一拍。当看到那束跳动的银色贴近自己面前时,洛海已经松开了紧扣扳机的食指,一半是察觉到自己束手无策,一半是被那令人怀念的故人遮掩了理性。
要多相信判断,而非思考。她曾如此教导自己。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做得很好…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已经先一步被涌出的腥味液体填满,那味道刺激得他想要咳嗽,却发现自己除了身子打晃之外,再做不出任何动作。
在视野被黑色占满前,洛海感到身边的时间都慢了下来。他终于看清了从自己身前一跃而过的戈菲,那一刻,她似乎也看向了自己。但这次,洛海并没有从她的银色眼瞳中感受到昔日的关怀体贴,那对眼神仿佛两把利刃,辐射着彻骨的寒冷,即便比“遗漏问题”所带来的绝望也过犹不及。
很快,他失焦的视线便离开了戈菲,划过几乎同自己一同倒下的凯尔,沉入了永眠。
在琼斯的面前,戈菲缓下了脚步,使得他终于看清戈菲实际上已经身中数弹,血液一片片地从黑色的衬衣下面渗出,但因为她尽量避过了自身要害,所以受伤不算严重,也不碍着继续行动。
琼斯瞪着戈菲那张年轻的脸,一句话也没能讲出来。
除了惊讶、气愤、和敌视外,他甚至感到心底渗出了一丝怀念,怀念当初共事的日子,怀念那严厉又可靠的眼神,以及那熟悉的畏惧感,可说白了,琼斯‘畏惧’的是戈菲本人,而非她手中的利刃。想起来自己年幼的时候竟然想娶面前这名女性为妻,真是可笑。
靠近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必然无法从戈菲这里得什么友善的问候,却没想到连任何的谴责和怨恨都没有得到,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用直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没有再给他留开口的机会。
血迹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仿若墨色,在经过这一轮拼杀后,戈菲仿佛一颗沉沉的钉子,静静矗立在议事大厅的中央。
“您…真的是…戈菲…阿姨?”最后还站着的,是区域总长中最年轻的林年美,她一步也未曾后退,面对横七竖八的尸骸,脸上充满了诧异与愤怒,“可是…您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这么些年来,您不是一直在为了新旧人类能够相互理解,和平共处而努力吗?”
戈菲依然没有应答,她转过脑袋,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美啊!”林年美捏着自己胸口的衣襟,拼命地喊着,“不…不,是我想多了…您肯定早就忘记我了…我需要重新向您介绍自己…我是刚刚上任一区总长的林年美,和您上任零区时一样,我今年十五岁。”
“...”戈菲望着林年美的脸,却没有说什么。
“十五年前,我的‘双亲’穷尽一切让我接受了基因改造,那是改造针剂最昂贵的一年,也是‘遗漏问题’被曝光的前夕。”林年美说着,右脚后撤,从腰间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四尺长刀,她双手持稳,刀尖朝前摆出了架势,“双亲家财散尽,却发觉是无可挽回地害了我,为了不让我跟着穷苦的他们颠沛流离,父母最终将我寄送到零区的教育中心。安顿好我之后,他们选择徒步异乡…从此再无音讯…”
说到这里,林年美向地面瞥了一眼。
“嗯,以上这些故事,是我家保姆傻姨从小讲给我听的…直到去世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骗过了我…哈,傻姨就是傻姨啊,那么大年纪都没什么长进。”一边说着,林年美的摇了摇头,“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直到最后都没能鼓起勇气喊她一声妈妈。”
“我照着傻姨的期盼,从那群歇斯底里的孩子中脱颖而出,站到了这里。傻姨的故事可能没再我身上发生,却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实存在的。在进入森海学习后,我理解了,造成诸多家庭贫困乃至毁灭的‘针剂涨价’,以及‘遗漏问题的发现’有着更深层次的联系——其潜在逻辑便是:通过涨价来限制新人类的增长,进而保全更多的旧人类。我就知道,制定这一系列‘不合理’的戈菲总长有相当的长远考虑…我一直如此信任着你,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 …”
“但是,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同琼斯一样,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了么?”
“… …”
“请您不要再沉默了!我等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到您,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咬了咬嘴唇,林年美声音中的颤抖开始趋于平静,一直摇晃的刀尖也稳稳地定在了空中,“现在,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这么些年,我追随着您一路走来,到底是不是错了?”
猛然间,林年美向前跃出一步,刀剑如咬钳般划出一个横劈——电光石火间,戈菲架起弯刀用以阻挡,那股汹涌猛烈的力道,震得金属相触的区域火星四溅。林年美发现自身攻击被对方化解之后,立马挑腕收回长刃,轻吁一口气,她一边缓慢地横向移动一边酝酿着下一次的斩击。
“乓——当——”
几次沉默的呼吸后,接踵而来的便是连绵的纵劈、横劈、挑击。林年美的眼睛仿佛冒着火,那是年轻执着的火焰,挥舞那柄长刀的动作干净利落,力道猛烈,完全不像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偶然露出的手腕上缠满了绷带,那每一次挥击仿佛都沾染着时间的汗与等待的泪水。
戈菲一边招架一边缓缓后退。在长久的拉扯消耗中,她察觉到自己动作在逐渐变慢,枪伤所致的失血令肌肉运动渐渐失准,双臂被汗水和血水浸湿,关节变得又黏又痛,呼吸也开始紊乱了起来。但林年美的动作却一直保持着超高的精准且威力惊人。看来,是时候为这缠斗划上句号了。
“嚓”地一声,这次是刀刃触碰到墙壁的声音,戈菲才察觉到自己已经退到了议事厅的墙边。
后撤步、后撤步,戈菲保持着似攻似守的姿势,谨慎地后退着,林年美追来一个跨步斜劈,锋利的刀刃切开了厚厚的窗帘,窗帘布顺着切口撕裂,不详的橙红色朝阳投射进议事厅,映照在相互对峙的两人单侧的面颊上。
半秒钟后,林年美继续斩来。而这次,戈菲没有选择后撤。
林年美瞄准空隙,从右下挑起斜劈,刀刃反射的红日光从大厅的角落扩散,瞬间划破了黑暗的议事厅。
面对凌厉凶狠的一击,戈菲正向跨出一步,反手用弯刀抵住了刀刃,调整角度将力气卸掉,可即便这样,林年美的刀刃也深深地切入了戈菲的侧腹部,但她依然像一根铁杆般矗立在前,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痛觉,甚至连丝毫的颤抖也没有。没等林年美做出下一步动作,戈菲利用直剑的速度,猛地将剑尖刺入了她惯用手的肩关节内。
林年美看着戈菲腹部渗出的血液,视野在渗入的日光下开始越来越斑驳。她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淌到了唇角,于是她拼命地咬着嘴唇,喉咙中涌出了她最后的气力——
“我…没做错吧?…我一直…相信您的…”
“…我早说过,真不希望再跟你见面的啊,小美。”
看到已经被泪痕模糊掉双眼的林年美,戈菲短促地应了一句。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右脚,侧踢在了林年美的脖颈。
——
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的议事厅里,几乎是一片死寂。那半抹朝阳所造就的光芒中,戈菲正推着凌云的轮椅走向厅堂中央。
“你最终还是留下那孩子了…戈菲,你比我想象中要更感性一些呢。”
“别提这个了,凌云…”戈菲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轮椅的推手,“‘启点计划’推进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临走前,我已经命令所有的研究设施和相关人员转移了,包括你最看好的冯越。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凌云用那布满皱纹的微笑告诉戈菲,她可以像当年一样信任着自己,“但事已至此…你这么做真的还有用么?”
“我啊…我毕竟是有人性的,不希望人类文明是个死局。”戈菲摘下沾满了猩红的黑手套,抚摸着凌云已经干枯的指关节,“即便它真的是个死局,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死局中,找到最后的‘希望’。”
“‘…希望…?’,但愿吧。不过,我肯定看不到那一天了。”凌云仰起苍老的脸,笑了,笑到最后,却全成了精疲力竭的咳嗽声,“小戈菲呀,我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差了,连我最引以为傲的脑袋也像是生了锈一样转不动了…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屈辱…”
“… …”
“所以戈菲,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吧。”
“… …”
“又开始了,坏家伙,你别假装不在啊…”凌云强撑着嗓子抱怨道,“当年我们刚刚来到零区,还正是满腔热血打算闯一番成绩的时候,没想到,转年就发现了‘遗漏问题’那样绝望的东西。实在是太沉重了…那时候,你刚刚十六岁,我二十一岁,每次看着台上连身子都还没发育完全的你,我都觉得我们之间差了很多。而现在,我四十六岁,你四十一岁,我本以为,逐渐累积的时光让我们看着更像同一辈的人,却没想到...我们之间的差距却更加明显了。”
“… …”
“戈菲,够久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凌云伸出那干枯的手,触碰着戈菲手臂上依旧在渗血的伤口,“皱纹和伤口可不一样,一旦出现,是再也不会愈合的,所以…”
说着,她握着戈菲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厚厚的肩章上。
“那,你先去那边替我占个位子吧…凌云姐姐…”
戈菲弯下腰,嘴巴凑到凌云的耳边轻轻说罢,那只高高扬起的手臂末端闪烁着金属的光辉。
随后,那光辉伴随着直剑,精准而凶狠地穿过了轮椅的椅背。
——
忽然间,议事厅大大小小的五十块显示器全部都被点亮,它们的画面都被切换到了各大城市的直播现场。戈菲知道,这里的每块屏幕对应着世界各地的不同地方,有的是森海辖区的城市,更多的是已经被人自联或革命军占据的地方,那些屏幕中,有的地方依然是盛夏,有的却白雪皑皑,有的处在晴朗的正午,有的则是黑漆漆的深夜,但每一块屏幕中播报的内容,却几乎都是同一件事:
画面中,那些摄像头全部对准了那些划破天空的,拖着白色长尾巴的若干“流星”。
起初,人们以为是某种罕见的天文现象或是喷射式飞机的尾迹,人们奔走相告,一个拽着一个聚集在户外观看,有些人笑骂他们大惊小怪,但直到那些“流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之后,笑声和聊天声逐渐变得稀疏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沉寂。
“是袭击!”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人群才开始在将信将疑中缓慢骚动了起来。
随着每块屏幕中的“流星”接近地表,所有的画面陷入了震颤与翻滚,随即而来的是强光与浓烟,白昼变成了黑夜,深夜又宛如白昼,直到最后,所有的屏幕都化作了一团模糊的火红,在那燃烧爆炸的火光中,能听到人们惨叫着、奔跑着、祈祷着、嚎哭着。
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大大小小的屏幕都被这狰狞的红色光芒填满,这一刻,议事厅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
“叮——当——”
戈菲的肩膀软了下来,手中的两柄武器滑落到地面,那虚幻的火光仿佛印刻在了她眼中,使得她的眼神由锐利变得落寞,叹息中充满了疲惫与不甘。
火。
到处都是火。
“结果,还是这样…”戈菲喘着粗气,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判断人类是否进化的标准从不该是‘智慧’和‘机能’…看来,即便经过这几百年的折腾,我们终究还只是一群只会用火的猴子罢了。”
自言自语罢,戈菲缓慢地转过身子,一瘸一拐地,在映满一切的通红“火光”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