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6日——
——
法尔斯牵着自己的爱犬,正站在十字路口边。
面前这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就这样蛮不讲理地从密集的建筑丛中拔地而起,毫不避讳地彰显着大厦拥有者的不近人情和手眼通天。法尔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襟,又伸手拍拍特鲁乌的屁股作为安抚。
近来几日,法尔斯关闭了委托网站,也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就当是给自己放个久违的小假。但拜此所赐,日记没什么内容好写了,他只好像个老头子一样坐在路边,记录些花花草草,记录些平时看不到的美好东西。可这一身咋咋呼呼的黑衣和那条大得吓人的老狗总是吓得周围人给他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看,这儿就不让你进。”
他指着大厦门前‘禁止携带宠物入内’的标识向特鲁乌介绍道,仿佛它能看得懂那行字儿似的。虽说法尔斯从不在乎这里的规则,但这次,他是真的想要这条老狗离开他身边,可那狗似乎和自己呆久了,也变得固执得像石头,它的一只前爪按在法尔斯的鞋子上,一副“要不然你也别进去”的模样。没办法,法尔斯认输般地摇晃了两下链子,一人一狗不紧不慢地踏进了大厦入口。
本该一拥而上的安保人员在认清法尔斯阴云密布的脸后,都齐齐地退了回去,他们认得他,只是从没见过他这身晦气的黑衣行头。剩下的人则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条总在大厦内外出没的老狗,虽说从没正面打过交道,但他们与它留下的便便正面交锋已经远不止一两次了。
“欢迎回来,法尔斯先生。”一个清甜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老板在25层办公室,我来带您上去。”
还没等法尔斯打招呼,那位面带怡人笑容的前台小姐便主动迎了过来,简单的几句寒暄之后,前台小姐便引导他离开外厅,来到前往高层电梯厅的长廊。
“…好…”
法尔斯紧随着前台小姐的步伐。
随着在后厅金灿灿的灯光中越走越深,外厅的嘈杂和喧哗渐渐沉没了下去,他只能感受到老特鲁乌那三轻一重的行走声,以及前台小姐轻快而响亮的高跟鞋音。华丽、整齐却又不断重复的墙壁装饰及地砖让人有种置身幻梦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自身的存在感就会大大提升,但孤独感却也会随之而来。
“……”
法尔斯没有朋友。
父母早亡,同学们爱躲着他,连邻居也觉得他是个瘟神。
除了这条与自己同年出生的老狗以外,还从没有人关心过自己,又或是替自己担心的。
——至少之前,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也正因为如此,法尔斯觉得,对于任何陌生人来说,自己都是值得信任的。因为在自己的角度来看,他们地位完全平等,自己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他认为,如果想要找一个人来帮助你逃脱苦海的话,那就应该找自己这样的人。孤僻、偏执却又可靠。
在过盛的灯光中,法尔斯试着眯上眼睛,脑中便浮现出了多年前的一起民间委托:
——
四年前的夏天,那是段阴雨连绵的日子。
在出租屋里查看“民间委托主页”的法尔斯,正于充满着怨念、仇恨与嫉妒的人性垃圾堆里寻找着近期的活计。他把这种分辨有效委托的前期筛选工作称为“在屎尿屁中蝶泳”,既令人作呕,又经常搞得自己疲惫不已。那些阴暗的留言中,有因为觉得邻居XX声音太大想杀了对方的;有因为无法摆脱现任妻子而想要做掉她的;还有想要制造意外,除掉自己未婚先孕的腹中子的…甚至还有委托法尔斯杀死自己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的。
“他妈的,警察到底在干什么?”
法尔斯一锤大腿,盯着屏幕直挠头。
而今晚,他已经翻了不下五六十页,鼠标滚轮都快磨出了火星子,不停提放红茶茶包的手指都累得抽了筋,却依然找不到任何一篇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民间委托。在法尔斯眼睛都快冒出重影儿是最后关头,一篇名为“请帮我杀死我的坏蛋父母,杀手叔叔!”的标题在他的显示屏上一闪而过,法尔斯看都懒得看,毫不犹豫地划了过去。
首先,这类的委托数不胜数,大概率又是某个幼稚的青少年为了宣泄情绪写上来的无聊委托,是许多青春期孩子都会犯的同一种蠢,唯一的疗法是晾着别管;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标题中的“叔叔”,让当年只有十七岁的法尔斯感到了一丝侮辱。
茶包已经来回涮了两分多钟,杯子里的水竟然一点儿颜色也没变。法尔斯也管不了那么多,抄起杯子一饮而尽。
又翻过去三页,还是没能找到一篇看上去哪怕靠谱点的委托。法尔斯有些崩溃,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在校时没学好网页设计,在制作委托网站时没有添加对发帖用户的筛选模块,导致那么些牛鬼蛇神也冲进来胡乱留言,才搞得他如今这么辛苦。
想到这里,他烦躁地拍了拍特鲁乌的屁股,老狗倒也习惯了,趴在那里装死,根本没一点儿反应。
他索性返回到首页,根据“委托金额”由大到小把所有项目重新排列。这是一种好方法,至少读着更有动力一些。
确认——刷新
可这时,那篇“帮我杀死父母”的委托又一次跳到了目录的第一个。他猜测,这一定是某个叛逆的混孩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么一个网站,然后扯淡般地写下了根本支付不起的夸张金额,再恶作剧般地把杀害自己父母的委托写了上去——哼哼,肯定是这样的。
但当法尔斯的视线向右边瞄去,定睛看到了具体的“委托金额”后,他愣住了,然后凑近屏幕,点了进去。
里面只有寥寥几句,还夹了几个错别字,大概描述了地址和目标特征,以及留在最后的一句“请救救我”。
“……”
说实话,这起委托没什么难度,对方也不是什么难以对付的家伙。前前后后只消法尔斯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解决了。
他伪装成保洁员勘察现场附近状况,在确认目标与内容描述一致,并掌握到那对夫妇的日常行踪后,法尔斯便决定接下这趟委托。他趁着凌晨的暴雨潜入对方住宅,轻松解决了仍深陷于睡眠中的目标,所造成的动静甚至都没有法尔斯白天做保洁时的声音响。
在确认委托达成后,法尔斯寻遍了整间屋子,却始终没有找到委托人的身影,就连特鲁乌也没能在屋子里找到其他人的气息。话说回来,在这几天的勘察过程中,自己的确没在这对夫妇家见到过任何一个孩子的踪迹。
——请救救我。
法尔斯回想起委托留言中的最后四个字,眉头拧巴到了一起,牙齿磨得嘎嘎直响。可就在那一刻,一股浓烈的即视感涌上了法尔斯的脑海,仿佛现在的迷茫、手足无措,乃至焦急都像是曾经发生过的。只不过,这即视感比以往都来的更猛烈,也更清晰。
最终,法尔斯仰起了脸,视线落在了头顶的天花板上。
她在那里。
来到阁楼的时候,他分辨出了掺杂在潮湿和灰尘中的一股腥臭味。特鲁乌循着味道跟去,他们找到了灰尘中的拖痕,找到了零星的血迹——而最终,他们找到了被关在壁橱角落中的女孩。
她的右臂被钢钉牢钉死在了墙壁上,血液渗满了地板缝隙,伤口已经黑得不像活物,女孩身子干瘦,头发被剃得像个男孩,意识也只剩下了寥寥一丝。
法尔斯看得出,现场情况十分紧急,但他却对如何救人性命感到束手无策。
在不伤到女孩的前提下,法尔斯和特鲁乌拼尽全力拔掉了困住女孩的三根钢钉,那条用力过猛的老狗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崩掉了半颗牙,在往后的撕咬过程中总会留下那么细细的一小条。
暴雨中,法尔斯背着那女孩找到了最近的医院,两人一狗都被淋了个落汤鸡,可作为大型犬的特鲁乌被挡在门口继续淋雨,法尔斯在伪装身份的掩护之下终于将女孩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经过抢救,女孩的性命保住了,但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右臂。这意味着她没法再像个正常人那样弹琴、写字、打球…甚至连拥抱都做不到了。
他妈的。
那段日子里,他守在女孩的病床前,咬牙切齿,心有不甘。
因为,这是法尔斯唯一一次在自己收取的报酬上打了折扣。
——
“……”
“我说,你是故意的吧,言弥。”
面前的景象把法尔斯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电梯在徐徐上升。可法尔斯却发现为自己引路的前台小姐言弥,两条腿竟然穿着两条颜色不同的丝袜!不,不不不!不仅仅是这样,如果只是单纯的颜色不统一,那还可以理解为这是某种“奇怪而前卫的穿衣搭配”,但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她那两条丝袜,分明是一条黑色,一条墨蓝色!
太扭曲了,太亵渎了。
这就明确给了法尔斯一种“一个邋遢女孩洗完了袜子,然后把它们像是晾鱿鱼干一般一字排开搭在晾衣架上,等到晒干以后再一把撸下来,最后粗心大意地挑了两条虽然颜色相近,但根本完全不配对的丝袜就来上班了!”——的感觉。
简直太绝望了。
“您在说什么呢?法尔斯先生?”前台小姐言弥歪过些脑袋,礼貌地微笑着,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法尔斯反应过来了,她分明又在捉弄自己——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果予以谴责的话,反而会落入她设好的陷阱,比如——“讨厌,你怎么一直盯着人家看啊!”之类的,接着便会用一连串油油腻腻的话来刺激自己的神经。但若是装出幅毫不在意的模样的话,法尔斯只能强忍着从脚踝荡漾到脖子的鸡皮疙瘩。
“嘻嘻,又神经过敏了吧。”看到法尔斯面色铁青欲言又止的模样,言弥得意地用手指拉展裙子,让两条颜色相近的长袜更加惹人注目,“你说他是不是神经过敏啦,特鲁乌?”
“呜呜汪!”
“妈的,叛徒。”法尔斯心里这么叨念了一句,不动声色地收紧了特鲁乌的项圈,但得来的反馈只有特鲁乌那粗壮的呼吸声突然收细,逗得言弥捂着嘴笑个不停。
“叮——”
短暂的轻松气氛被电梯的提示音打断,电梯应声而开,言弥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转来身,仰起脸,正正地看着法尔斯。
“真的不改变主意了吗?法尔斯先生…”
言弥的笑容黯淡了许多,眉眼稍稍垂着。
“恩。”法尔斯点点头,“...总之,感谢你的协助。”
“...好吧…”
20层,也是大厦的晚间娱乐区,不过在白天,这层没什么人会在,四下安静得就像随时会闹鬼。距离BOSS所在的25层还有些距离,言弥在稍稍鞠躬道别后,先一步走了下去。
“...如果真能再来一次的话,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法尔斯看着言弥空荡荡的右袖管,不经意地自言自语道。
“您说什么?”
女孩回过头,她错以为法尔斯后悔了,短短的询问中带着一丝侥幸。
“没什么。”法尔斯摇了摇头。
“喔…”
前一天的夜里,她就一直在为合租人的决定而感到担忧。可今天,在这里,她什么也不会说,她不再妄图阻止法尔斯,也不会对他的任何决定说三道四,甚至脸上不会露出半点不舍。没错,自己没必要那么做,两人之间保持最单纯的关系就可以了。平日里,她最多只会利用法尔斯的弱点调戏他,看着他的满面愁容暗自发笑。
可即便是那条濒死的老狗也能察觉出,言弥依然满身忧郁。
“法尔斯!你还没带我去那家披萨店呢!”
“言弥,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可法尔斯没有接茬,他摆了摆手,电梯门徐徐关闭,隔在了两人之间。
——
25层到了。
这一整层都是组织BOSS的个人区域。法尔斯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依旧对这里古怪的装修风格感到不适,整片整片的地砖和壁纸都是乌沉沉的暗色,每隔几米才出现的顶灯散发着完全不足够填补黑暗的亮度,大厅的四周整齐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金属书柜,每个书柜上都紧凑地码放着各种版式的书籍,如果不是因为这昏暗乖戾的整体风格,这里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小型图书馆。
——不吉利。
法尔斯从未有过任何迷信行为,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像是能扎进他的骨头里。
大厅的中央,一台小茶几,以及两张相对摆放的黑色皮沙发,这是平日里BOSS用作接待的地方。但法尔斯不喜欢坐到那里,并不是因为讨厌坐沙发,而是他讨厌走到这所大厅那么深的位置。
皮沙发后方的空旷区域里,则摆着件法尔斯从未见过的东西——几盏明亮的射灯齐刷刷地照向了那么一幅庞大的画布。
那幅画的主题,大概是“火”。
因为,画面上所有可见的角落都涂满了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爬上高楼,钻入河流,从天而降,顺地而行,带着无与伦比的灼热恐惧气息,以及仿若浸满诅咒与亵渎的妖艳感。再加上隐隐约约在火焰中匍匐奔走,却无路可逃的绰绰人影——这分明是描绘了“地狱”的图景。这幅画仿佛吃了作者不少力度,边缘的黑色地板上溅撒了不少红红黄黄的油墨,这让法尔斯感觉非常不适。
一个身材修长的短发男人正忙前忙后地在画布上为“火焰”提亮,在法尔斯靠近大厅中央的那一刻,他才停了笔,转过脸来,并冲着这边露出了笑容,偏瘦的脸上骨骼分明,细细的胡须从两鬓蔓延到下巴。然而即使是微笑的表情,他的眉心处依然会停着一根固执的悬针纹。
——原来这次,BOSS是这个样子。
法尔斯心里这么自言自语着。先前,他见过BOSS不少次,但每一次见面,BOSS的形象都是完全不一样,无论相貌、声音,乃至性格都是天差地别的。有的时候是正值壮年的大汉,有时候是妖娆妩媚的女性,有时候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时候又是活泼机灵的少年…甚至还有一次,他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几乎只有嘴巴能动的危重病人。
替身?伪装?又或者…“BOSS”其实是一个许多人的团体?法尔斯细细猜想过各种可能性,但任何方向的猜想都从未得到过证实。在从米德那里听到那些不可思议的往事之后,BOSS的真实身份便更加扑朔迷离了。
那么,该如何确认这个人就是BOSS本人呢?很简单,因为每次见他,他都在做着些匪夷所思的事,是连法尔斯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
法尔斯靠近大厅中央的沙发组,在离BOSS还有十余米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实在不愿意再往前了,显然,绷直了金属链的特鲁乌也深表同感。
对方也没有离开画布的意思,只是依然保持着笑容,直勾勾地盯着法尔斯。
“喜欢吗?”
男人平淡地询问道,不悲不喜,又轻又慢,那声音沉沉的,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被拉入泥潭。
“什么?”
“当然是这画。”BOSS手臂一扬,说道,“热烈、情绪饱满,可耗了我不少时间。”
“我没什么赏画的天赋。”法尔斯摇摇头。
“人们对喜欢的东西只会有一种答案,对不喜欢的东西却要找些千奇百怪的理由。”BOSS摇了摇头,“可惜,你做不了我的知音了。”
“... ...”
“法尔斯,今天本并非你我该会面的日子吧,你这么突然来找我…嗯嗯,看来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男人喉咙里发出了仿佛是大提琴一般低沉、沙哑,而不带任何语调的音色。
法尔斯咽了口口水,说道:
“…我已经查到‘特异者’的身份了。”
“奇怪的回答…这意味着,你只是‘查到’,而非杀死了她,对吧?”没等法尔斯继续讲下去,男人便打断了他,“原来如此…那么我希望,你接下来说的话,一定会与‘没能杀死她’的做法有关?”
“……”
片刻的沉默,连笔刷声都暂停了。
男人依然微笑着,只是那笑容如果长时间没有一点变化的话,总归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7月12日…好像是个特别的日子吧?”
法尔斯向前走出两步,像是在提醒般地提出了这个日期。
男人听罢,收起了笑容,回过头,高举画笔,继续在描绘着地狱的庞大画布上添加令自己欢喜的细节。
“法尔斯,有什么想说的,请好好说下去,不要白白浪费我给你的时间喔。”
“... …”法尔斯俯身摸了摸特鲁乌的头,示意它趴在自己脚边,“我想知道,发生在2021年7月12日的‘轮回’…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7月12日啊。既不是7月11日也不是7月13日,既不是6月12日也不是8月12日,这么看来,你一定没记错这个日子,就像你从来不会记错自己的名字一样,对吧?不…当小学老师叫你回答自己不会的问题的时候,或是看到写有自己名字的通缉传单的时候,名字反而是个拖累,对吧、对吧…7月12日…原来如此…此外,你还把它称为‘轮回’...”说到这里,男人再一次露出了笑容,“看来米德在尝试帮助你‘醒来’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就总喜欢这么乱用词汇。”
“…恩…”在得到BOSS类似肯定的答案后,不知为何,法尔斯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看来,米德已经掌握了‘特异者’的去向了,是吗?”
“不…我们谁也没有接触到‘特异者’。”法尔斯摇了摇头,随后按照米德的说法补充道,“‘她’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她’去了某个我们‘难以理解’的地方了。”
“……”虽然男人依然在画布上涂涂抹抹,但法尔斯终于看到了他脸上除了无表情及微笑外的第三种模样,这说明,‘特异者’消失的状况很可能也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听说,”趁着男人还没有回答的缝隙,法尔斯紧接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很久很久之前,你曾经带领整个组织,一直在寻找‘终末之日’以及‘时间轮回’的真相。”
“原来如此,米德是这么说的吗…原来如此,我本以为‘醒来’的人,一定不会再回来这里的…结果,他竟然把我描述成了一个曾有过正面历史的角色了…看来米德对你依旧保持着戒心啊,还是说,你对米德的谎言提防不足呢。”一边说着,男人冲法尔斯的方向抬起了手中的画笔,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曾经,我出于对‘同类’的好奇而结识了你们…但在接下来的日子,是那个米德开始擅自带领大家对‘终末之日’相关的现象进行调查研究——他认为,整个世界的时间被封锁在了自2000年新年到2021年7月的一颗‘茧’中,而我们这些保留着数次‘轮回’记忆的人们,就该团结在一起查清真相,并找到让时间‘破茧而出’的方法。”
讲到这里,男人又用画笔在空中画了一个叉。
“虽然这是顺理成章的结论,如果是一部电影或一篇小说的话,剧情肯定会那样发展。然而可惜的是,事实却是相反的,他们完全没有搞明白‘茧’存在的意义——‘茧’是为了保护软弱无能的虫体免于危险而出现的…时间并不是无法前进,而是不能前进,不该前进!所以,在他们做出些出格事情的时候,我也只有与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保持些距离’了。”
“那,‘茧’的外面...2021年之后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法尔斯进一步追问道,“所谓的‘危险’到底是什么?”
“那也不该是你知道的东西,法尔斯。”男人平淡地答道。
“…可…那与‘特异者’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到底是什么角色…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找到他们、杀死他们?”察觉到对话即将结束,法尔斯一边提出最后一些问题,一边抖动了两下拴着特鲁乌的金属链,这条老狗即刻就明白,这是法尔斯在向自己传递‘小心撤退’的信号。
“法尔斯,我记得你是个杀手,不是个哲学家,什么时候也学着没完没了地问起问题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
“‘特异者’…唔…那只是一些没有必要存在的魂魄罢了,一些失败的、孱弱的、悲哀的、幼稚的,只能在‘茧’内苟且偷生的集合体,比起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特异者’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障碍,是需要清除殆尽的。这颗‘茧’里只需要‘我’的存在就够了,唯有这样,才能避免‘错误’再次发生呀。”男人嘴里描述着些虚无缥缈的逻辑,停下了手中的画笔,面前满是火焰的地狱油画仿佛已经彻底完成,被数座射灯映得仿佛燃烧起来般的画作,衬得男人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终于转过身来,冲着法尔斯摊开双手,仿佛他正是那火焰地狱的‘缔造者’,“难道说,你也不能认同我吗,法尔斯?”
这一句,完全没有带有任何感情,那低沉的嗓音仿佛来自某种古老的电子机械。法尔斯当然没有能听懂他这段自白中的真意,但也足够让他明确一件事。
“……”不知不觉间,法尔斯已然退到了电梯旁,按亮了向下按钮,“那看来,我也只能交一份辞职信了,BOSS。”
“是吗,希望你不会后悔。”
留下这么一句,男人便重新转头去欣赏自己的作品。
“…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结果终究是毫无意义。”
“叮——”电梯到层,金属门应声而开。
待门开后,法尔斯发现电梯的角落里已经站了两个高大的男人,他们阴沉着脸,身着黑衣黑袍,那打扮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一眼看去便知绝非善类。
是啊,在自己公司遇到同事,当然合情合理。
可即便是这么一趟可疑的电梯,法尔斯也毫不迟疑,他牵好特鲁乌,硬挤到了两人中间。
“可别在电梯里放屁呵,这是公共道德。”
法尔斯竖起一根指头,弯着腰,像是特意对特鲁乌叮嘱着,而老狗也即刻直起身子用眼神回应。只这一句后,电梯门便徐徐关闭。
——
“叮——”
指示灯在几番闪烁后,停在了20层。
法尔斯率先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步速稍有减缓,嘴里喘着粗气,黑衣因潮湿而变得油亮。浅色的地砖上留下了他和特鲁乌大小不一的血色鞋印,身后的电梯里更是一片狼藉,赤色爬得到处都是,开门键上更是沾了不少,但法尔斯秉承着“电梯不停就不要乱按开门”的公德心,强行将中途反悔的二人留在了里面。
如今,这两个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家伙,早在电梯路过23层左右的时候就已然倒在了角落。
是啊,这是在自己公司,遇到几个同事当然合情合理。
可即便是最心狠手辣的同行,只要不到3个以上,也难以制服法尔斯与他的爱犬。这是常年蝉联业绩榜冠军的自信。
瞟了眼身后,他还是为此感到有些愧疚,那些保洁员该如何面对这幅惨状呢。但很不幸,自己没什么时间来帮着打扫卫生了。说不定还会给整栋大楼搞出些奇奇怪怪的传说,连同整片地价都跟着下降...
他脱掉外套,摘下手套鞋袜,对着特鲁乌一阵抹擦。感觉差不多了,他便拖着浑身毛毛糙糙的老狗快步穿过走廊,来到了20层尽头的卫生间。卫生间窗沿上是言弥为自己准备好的钢缆,钢缆的另一端正通往临近的一栋烂尾楼。法尔斯进到卫生间的最后一个隔间,掀开马桶水箱,从其中拽出了一只黑色书包。
除去自己吩咐过的滑索工具外,法尔斯还从书包里找到了一些饼干,几只面包,甚至还有那姑娘吃了一半,用保鲜膜封装好的零食——那是半个月前两人在通电话时,言弥跟自己描述过的“美味极了”的小零食。
“好吃自己吃就行了,用不着等我…”
法尔斯的心思稍有起伏,但手中的动作却从未停下。
前一天夜里,言弥一反常态地敲响了法尔斯的屋门。她眼睛红红的,一只手扯着那空荡荡的袖管,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法尔斯,能不能不要那样做。她说她害怕再见不到特鲁乌,害怕没机会再听那些神经质的故事,害怕邻居大妈找上门的时候,没人再替她帮腔吵架。
法尔斯则提示道,在言弥搬进来合租之时双方就约好了,互不干涉对方的工作和决定。
这时候,她才再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板上。
“我只是害怕再见不到法尔斯你!什么狗屁约定!我们在相识之前不早就约好了,我不是给你的酬劳吗!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听到言弥仿佛歇斯底里的哭喊,法尔斯一度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他早已为,不会再有人关心自己了。
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值一提的地方让人挂念啊…
可是,法尔斯的性格不允许自己有所迷茫,即便在明知来路与去向都是深渊的情况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向前走。
下一刻,他已经抱起特鲁乌,从二十层的窗台一跃而出。
——
2个月后
——2021年7月——
虽然法尔斯早已习惯了长期的躲藏和隐居,但面对组织密集而无孔不入的追踪时,他也逐渐到力不从心。隐蔽地点一次又一次地被发现,有时候饭吃到一半就要动身重新寻找藏身处。
他发誓,自己本就消瘦的身子这阵子肯定又轻了十斤。
此外,米德口中的“终末之日”已然临近,如果事实真如他所描述的那般,几天之后,时间跳转回到千禧年,一切便又要重来了…那么,自己现在在做的所有事情,是不是真如米德和BOSS所讲的一样,全都是毫无意义呢?
两个月…真的是生理和精力的极限了。
法尔斯抱着跑不动的特鲁乌,在城市郊区的街道上疲于奔命。那条老狗干涩的舌头搭在法尔斯的衣襟上,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就像是一条小旗子。
今天…也许要撑不过今天了吧。
盛夏的烈日里,法尔斯感到自己的体力也被融掉了一半。
连日来的赶路让他精疲力竭,肩膀僵成了木头,膝盖也几乎挪不动半分,每一口吸进肺部的空气就像是掺了玻璃渣子,从喉咙到胸腹都刺得生疼。
停下就是等死,但继续跑,却早没了力气。
这可糟透了。
靠在路灯旁休息的法尔斯一抬头,便看到了熟悉的温彻尔家庭餐厅标牌。
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逃到了这里,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受了某种不可知力量的安排呢…法尔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沮丧还是庆幸。但最后他还是打起了精神,重新抱好依旧气喘吁吁的老特鲁乌,直起身子,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弹弹衣服上的灰尘,像一个值得被尊重的客人一般优雅而体面地走了进去。
法尔斯破天荒地把特鲁乌抱到了对面的座椅上,老狗挣扎着直起身来,摆出准备用餐的模样,把已经瘦得像颗凤梨般的脑袋搁在了餐桌上。
“吃点好的吧…特鲁乌”法尔斯熟练地翻过一遍菜单后,再一次点一成不变的那几样东西,“反正你…我…我们两个,马上就要结束了。”
“客人,现在才是中午,离结束还远着呐!”
服务生柯里娅壮起胆子,微笑着向法尔斯搭话。
她还从未见过这个古怪的客人在凌晨以外的时候出现,总觉得这背后肯定藏着某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像是被丢在厕所马桶盖上的一束玫瑰,又或是从唱片盒中突然冒出的一张夜半小电影。
“…谢谢。”
未曾想,对方竟然也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这让柯里娅感到受宠若惊,乃至于说话都结巴了两下子。
“那…祝…祝您用餐愉快…”
在餐厅的嘈杂声中,法尔斯闭上了眼睛,没有写日记,也没去思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能嗅到厨房那边飘来的披萨香味越来越浓,能听到方才的女服务生正在兴奋地和同事们讲着什么,逐渐地,他也察觉到餐厅内聚集了许多本不该属于这里的脚步声。
“在里头?”
“小心些,他那条狗也在。”
披萨上来了,如同往常一样,看着赏心悦目,闻着香气扑鼻。
餐厅里几桌客人已经趁着方才的空隙逃掉了,可那些前台的服务员却逃无可逃,他们大都趴在了柜台后面,唯有柯里娅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见证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法尔斯根本没有抬头,也毫不在意那些已经将自己团团包围的追杀者们,即使他们已经掏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即使那冰冷的枪口已经可以触及到他的耳廓,他依然可以做到像往常那样惬意地掐起一块披萨,轻缓地举过头顶,贪婪地让它触碰到自己舌尖。
——美味。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