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5年12月31日——
——
林年美攀上混凝土废墟的高处,连靴子都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她停下脚步,昂起头,从前方的视野中找寻着任何似有人烟的方向。
这里是距离零区上千公里外的“帕米”地区,也是原先的“森海十七区”的一座偏僻小城。此地于十年前便取得了独立自治的权力,并于之后归于人类自由联盟管辖,是最先一批脱离森海掌控的区域之一。帕米地区要比林年美的家乡零区显得寒冷许多,一路走来,林年美已经见过许多冻死在路边的野生动物,有些因环境污染而流离失所,有些因缺少食物而瘦弱多病。
而最终,它们都死在了战争爆发后的第二个冬天。
寒冷,竟会再一次成为生存的威胁。想到这里,林年美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提起手指蹭了蹭脸颊,相互间都感受不到什么温度。想来,自己的脸蛋已经同这手指一般被冻得通红了吧,那样子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只不过,自己天生就比较耐寒,徒步数日下来,还没有出现任何的不适症状。
出发前,林年美便绑起了那头显眼的银色长发,并将它罩在了一只纯黑色棉帽里,配上一副用了许多年的墨绿色隐形眼镜,再加上小时候从傻姨的啰嗦里学来的地方口音,谁也猜不出她是个来自零区中心的新人类。
收了收身后的背包,林年美迈步继续向前方而去。
距离那个地狱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的时间,但至今,那天的情景仍会在林年美的噩梦中出现。如血的阳光,利刃的碰撞,以及在“火光”中沉默的那些尸体。那一天,仅剩的四位区域行政总长连同罗伽议事官全部遇害,其中两位更是落了个身首异处的结局。自那天以后,森海国际彻底瘫痪,战争全面爆发。如今的世界,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那根本就是一场不带犹豫的谋杀。
而凶手,则是自己一直以来最向往的那个人。
就连她最信任的凌云总长也没能幸存...可...她为什么偏偏放过了自己呢?林年美怎么也搞不明白。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抬手抚摸着自己右侧腋窝前的伤疤,那时候的伤口牵扯着追忆,又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呼…呼…”
小心踏过一座仅剩了半截的砖瓦房之后,地面变得稍稍平坦了一些。虽说四处依旧是锐利的金属垃圾和东倒西歪的建筑残骸,但好歹空出了一条蔓延到远方的水泥地面,而且,那路面分明有着被修补,乃至被清扫过的痕迹。
向前的第一间门面房看着相对完好,门口码放着不少敞着口的油漆桶,桶子里是些捆扎整齐的木柴。虽说是木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都是从一些木制家具上拆解劈砍而成的。见识到这些,林年美便明白,这间屋子一定还有人在生活。于是她抬起双臂,穿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油漆桶,象征性地敲了敲房门后,便迈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在之前大概是家商铺,有着层层叠叠的展示架和半人高的柜台,只向里走了两步,视野便被那些堆放各处的黑黢黢杂物遮了个严实,只不过在林年美看来,那些杂物除了占用空间外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同时,她又能从冰冷的空气辨得出其中的一些陈旧气息,以及暖和的柴火味。于是她小心地跨开步子,向着屋子的深处走去。果不其然,屋子的尽头有一只燃着炭火的暖炉,暖炉旁的柜台后面是个弓着身子的老头,正捏着钳子,卖力地从木材上一颗颗地拔下铁钉,白花花的卷发顺着那动作一起一伏。
“有水吗?”
林年美没做任何寒暄,而是单刀直入。
“没有。”那老头即刻答道,看来他也不想跟冷不丁闯进屋子来的陌生人攀上什么关系。
“我有钱。”说着,林年美用通红的手指从口袋里夹出几块钱币,啪嗒啪嗒地一个个倒在了柜面上。森海的旧式钱币肯定已经淘汰了,在如今这个时代,也就金属质的老钱币或许还能派的上些用场。
“你的钱,在我们这儿不好用。”老头瞄了一眼柜台上那一排闪闪发亮的东西,执拗地说道,“没人认得这些钱。”
“...那你看,这东西好用不。”说着,林年美侧身,一只手挑开外袍,亮出了腰间携带的长刀,仅刀身就足足四尺有余。无论在哪个时代,这件东西所代表的含义都是显而易见的。
“姑娘,我看你也没多大年纪,实在没必要在这儿用这种东西。”不知怎的,在看到林年美的佩刀后,老头儿模样反倒像是放心了许多。
“啊,你误会了,我当然不是要用它做什么危险事,是这些。”说着,林年美左手拨开刀柄,从贴身的腰包里取出了两支酒瓶。那瓶子最多也就三根指头粗细,实在算不上宽敞,而从商标纸上绘制的字样和花纹来判断,即便是在和平时,这种细小的瓶装酒也决不是什么便宜货,“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现在这个时候,可早没什么正经酒厂了。而这东西度数够烈,兑些水喝,身子一下子就能暖和起来。不喝酒的话,你也可以留着它清理伤口,没什么差。”
林年美将那两支酒摊在掌心,当着老人的面左右晃动。
“姑娘,我看你不像是附近的人啊。”老头看了眼那两瓶酒,才抬起眼睛,第一次正眼望着林年美,“你从哪儿来的?”
“从南边。”
“南边儿啊,我们这边儿天冷,再过两天还会更冷的,你可得注意点儿。”
“当然,我会注意避寒的。”
大概算是缓和了气氛之后,林年美将那两支小酒瓶用指缝夹着,吧嗒一声排在了那些硬币旁边。
“孩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几百年来还从没缺过水,但是半年前,帕森河上游被个叫不出名字的混蛋炮弹给污染了。起初啊,我们还没当回事,结果就是,喝了河水的人,肚子里的东西都会烂得乱七八糟的,撑不了两天就得嗝屁。雨水,你也知道吧,那东西就更要命了,落在身上都滚烫地疼,更没法喝了。”老头一伸手,便将那两瓶酒的瓶颈牢牢钳在虎口,右手拇指熟练地拔下了两只瓶塞,然后又卯足力气嗅了嗅,“呼,这么两瓶子,就换一壶水,怎么样?我这儿实在也没什么存货了。”
“一壶就够了。”作为仅存的壮年新人类,一壶水的确足够林年美撑过相当一段时间了。她从老人手中接过水壶,掂量了两下子,没忘了道句谢谢,“对了,大叔,你知不知道,附近哪个方向有避难所?”
“避难所?啊,向北再走个四十公里,就差不多就能找到一家,是以前的人自联留下的基地改的,只不过,那边儿肯定早就人满为患了,估计连个躺直身子的地方都没有。”老人收下那两瓶酒后,继续忙碌着拔钉子拆木头的活计,“怎么样,孩子,不如就在我们这儿留着吧,虽然条件一般,但地方阔,人也都还不错,比起避难所来说更适合长住。姑娘你这么漂亮,去了那地方,肯定得受欺负。”
“是吗。”林年美听闻,用手指蹭了蹭嘴唇,“...你们这边...有多少人?”
“总共有五六十人呢,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挺好的。”
五六十人。
太少了…
林年美心中默默念叨着,这片区域只剩下了这么五六十人,而四周又罕有来往的流动人员。排除老幼,适龄的青年男女最多也就40个,就算男女比例平均,也只是各20个...这五六十人连最基本的“基因孤岛”就突破不了。用不了几代人的时间,这片聚落就会被近亲繁殖的困境逼得自我毁灭了。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撑得到那个时候。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是在找安身的地方。”林年美掀开外袍,将水壶系在了腰间,这样能保证她下次想喝的时候不至于吞一肚子冰块,“我是在找人。”
“找人?”老头听了,耸了耸肩,“说说看,什么人?”
“我要找的人肯定不会在你们这儿。”
“我当然知道,姑娘。我们这儿人少,每隔一段时间还可能饿死几个,这个我都知道…我只是想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新人类。”林年美倒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大叔,你有在附近见过新人类么?”
“新人类?啊,那确实不怎么常见啊,至少没见过活着的。”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些,皱着眉头,露出的厌恶使得他满脸的褶皱也跟着蠕动起来,“要是见着了,我也不介意跟着大家一起上去捅两刀。”
“...是吗。”
林年美轻巧地一摊双手,一副“我早知道”的模样,便转身离开。
“喂,孩子,要是你手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想换的时候,还可以再来找我哦!”林年美的身后,传来了老头子窝在柜台下面的闷兮兮的喊声。
没再搭话,林年美便一步踏走出了那间小屋。冬风挟着寒冷又一次逼来,让她不禁停下身子,眯起了眼睛。只经历了一秒钟的犹豫后,她便扯高围巾捂住嘴巴,提了提背包带继续前进,就像她启程的那天一样。
这座城市远不是十年前的那副模样了。
虽说十七区算不上是被战争直接波及的区域,却也被时有时无的炮火搞得满目疮痍,管道线缆就如这座城市的残肢般耷拉在肉眼可见的各个角落,原先宽敞的道路中央堆满了残垣断壁,被压扁的车子与烧焦的绿植比比皆是。不过,在看到那些封起了木板的窗子时,林年美便意识到,这里的居民要比想象之中更为密集。他们有些在残骸的夹缝中追寻着生存,有的则藏身于布满裂纹的低矮建筑里,在几乎一片黑的室内,忙碌着各自手头的活计。
有些在煮制今晚的食物,热气里带来一阵阵陈旧的香精气味;有些把五颜六色的古怪布料扯来扯去,为更加寒冷的日子做着准备。
仅仅经历了零星的战火,便让这里的生活倒退了数百年。
一些嬉闹着的孩子不知从哪里的缝隙中跌跌撞撞地跑出,又在林年美的身边跑过,他们身上大都裹着圆滚滚的衣服,彼此你追我赶。啊,不过也是,身上没裹这么些衣服的孩子们,肯定没能熬过去年的冬天。那些叽叽喳喳的喊叫,让林年美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零区育儿中心生活的日子,不知那一帮子天天嚷嚷着生生死死,还组团孤立自己的小混蛋们现在怎么样了。
没一会儿,五六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便围在了林年美的身边,看样子,他们大概是被自己的陌生面貌吸引了。林年美的前半辈子还没和这么多旧人类打交道的经验,唯一对付过的就只有傻姨。还记得小时候,傻姨总会给自己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她自己小时候和身边的伙伴们一起在田野四处奔跑的事,林年美每次听到都觉得心烦意乱——就像现在这样。
于是她加快步伐,从那群跑来跑去的孩子中溜了出来。
这时候,林年美发现还有个穿着灰裙子的小女孩默默跟在自己身边,她有着一头与周围景色不相符的整齐长发,眼睛也闪亮得多。女孩的另一侧是个比她还要矮一截的小男孩,男孩头发短短的,视线也躲来躲去。男孩紧紧跟在女孩子的身后,怯生生地伸手指了指林年美的腰间,随即又缩了回去。
那女孩像是懂了什么般地点了点头,仰起脸冲林年美问道:
“姐姐,你怎么会随身带一把这么长的刀呀?”
林年美瞥了眼两个孩子,本不想回答,但看他们对自己依然紧追不舍,才勉为其难地开口道:
“刀是防身用的。”
“防身?有人会伤害姐姐么?”小女孩像是为那回答感到了困惑,追着问道,“我们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啦,为什么还会有人伤害别人呢?”
听到这句话,林年美缓下了步子。
“…嗯,当然没人会伤害姐姐的。”她稍加思索,冲小女孩讲道,“嗯…事实上,姐姐只是害怕,所以才会带它。”
“姐姐不用害怕,大家人都很好。”女孩说着,抖了抖另一侧的胳膊,“你说是吧?阿乔?”
那小男孩也探出脸来,跟着点了点头。
“哈哈,是吗。那姐姐就放心了。”林年美转回身去,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行了,姐姐要走了,前边的路可没这么容易了,你们两个就跟到这儿吧。”
“这么冷的天气,姐姐要去哪儿呀?”
“继续向北去。”
“向北?不行,姐姐,今天过不去的!”听到林年美的话,女孩子站在了原处,拉扯着小男孩的手喊道,“马上要天黑了!今天先留在这儿,过了新年,明天再走吧!”
“姐姐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林年美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无论那女孩子在一次次的呼喊中,声音都像破了个洞。
“姐姐!”
“我们大家伙儿,今晚在广场大厅一起点火取暖度新年,姐姐要是回来的话,就来那里找我们哦!”
林年美依然没作声,而是继续加快速度离开了。
一路沿着建筑残骸的缝隙向北方走着,能听到的人的动静就越来越少,果然如先前所判断的,五六十人的居住区不会有多大。这边街区所遭到的毁坏要比方才来时的更为严重,平坦的路面又一次变得起起伏伏,四处坍塌的建筑只剩下了些难以辨认的残骸,像是一只只混凝土坟堆。靴子前行所带起的灰尘,仍带着一股陈旧的烧焦味道。随着天色渐晚,而照明又只剩下了星光的条件下,眼前的所有障碍都连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在视野的两侧来回耸动着。
一步步继续前进,路却越来越难走了。黑暗中的每一块砖石瓦砾都成了前进的阻碍,稍不留神便会划破衣物,磕绊腿脚。可即便这样,林年美也能一点点摸索着前进,直到她来到路的“尽头”。
一只巨大的“混凝土怪物”横卧在林年美的正前方,它比四下所有的建筑残骸都要大得多,走到近处,它便死死地掩在视野尽头,几乎遮蔽掉一半的夜空,不留一丝缝隙——那是一座足有百余层的超级大厦完全倾覆之后的模样,散落各处的建筑碎块以及那固执的主体结构堆积在一起,成了人们向北离开的最大阻碍。
废墟倒不至于陡峭,可即便林年美可以趁着凹凸不平的表面攀至顶端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从这里便可以望得到,这片巨大废墟的顶端有着无数刺向天空的尖利形状,那大概是这栋建筑物残存的钢筋结构,复杂、麻烦又危险。况且,这片废墟后会有什么样的阻拦还不曾得知,贸然连夜攀爬到顶端绝非明智之举。
“也许该听那女孩子说的,等明早再动身。”林年美转回身,自言自语道,“就去她说的广场大厅看看吧…”
——
应该就是这儿吧。
既然是集体度过新年之夜,那夜色之下中最热闹的地方,一定就是那孩子所说的广场大厅了。火焰的味道也绵延数里,伴随着空气中原本就存在的灰烬气息,让夜晚也变得温暖起来。
这座大广场的中央燃起了一座巨大的篝火,人们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一边享受着温暖,一边嚼着些五颜六色包装袋里的食物。林年美绕着篝火的外围转了大半圈,也引得人们的视线也跟着自己绕了半圈之后,她才找到了先前的那对姐弟。没想到她们正跟那卖水的老头坐在一块。
“姐姐,姐姐,来我们这儿!”
女孩儿率先发现了林年美,大声招呼道。
“果然回来啦。”那老人也抬起手来向林年美打着招呼,“在听到小莱娅说,有个漂亮姐姐要往北边去的时候,我就知道那说的肯定是你。”
她没有应话,而是迎着莱娅的笑脸,卸下背包,坐到了这对姐弟身旁。
红通通的火光融掉了林年美身上的疲惫,又映在她的脸上,包裹着她的身子。这实在是几日来最温暖的一个夜晚。
“姑娘,之前那酒还有么?”讲话的是一个满脸通红的陌生男人,一同望向自己的还有坐在男人身边卖水老人。
“有是有,但我没打算再用它们来换水了。”
“那你打算怎么换?”男人急匆匆地问。
“我想,你要是有新人类的行踪,那姑娘一定肯跟你换。”老人指着林年美插嘴道。
“你可真他妈会开玩笑,赫里奥。”男人一把推开叫做赫里奥的老人,脸上再没嬉皮笑脸了,“要是知道那帮子短命鬼在哪儿,我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看样子,你不是很喜欢新人类啊。”面对气势汹汹的男人,林年美的语气却显得没什么起伏。
“…你这话听着可不怎么样呀,小姑娘。”男人回答道,“我宁可喜欢老赫里奥吃坏肚子后的排泄物。”
“哇!喂!”赫里奥忙打断道,“这儿还有孩子们呢。”
男人看了眼赫里奥,又转头看了看面前的林年美,沉默了一阵子,才垂下了脑袋。
“不好意思,小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
“林年美。”
“姓林的小妹啊,我不知道你这辈子见过多少新人类,但我只见过那么一个。”男人咽了口水,像是在翻找着回忆,“那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年纪差不多,还在同一个村子长大,我做什么事他都会跟着,他有了困难,我也从不说二话。三十年前,那混蛋突然开始四处筹钱,说是为了那该死的“进化针”,他们家里已经经过了好几代的积蓄,但每次都差一点,每次都差一点…他想要在自己这一代达成家里的夙愿。当然,我借了,几乎用了家里一半的积蓄。”
说到这里,男人用两根手指按住嘴唇,看得出,他曾经是个会吸烟的人。
“结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消息说,他在注射针剂成为新人类之后便搬去了别区生活…直到那年农田作荒,父亲重病…直到他去世,我们也没能凑够做手术的钱。”男人瞪着眼睛,其中布满了不知是愤怒还是酒精导致的血丝,“你说说,那狗屁针剂是不是会让人变坏?”
“据我所知,针剂并没有这种特性。”林年美摇摇头。
“是啊,可那帮子混蛋还是发起了战争啊,姑娘。那之后,整个世界都消停不下来了,田地被烧毁,水源被污染…我的家人们,朋友们是死的死,逃的逃,上百万人的帕米地区就剩下了这么五六十个人,每到新年便热闹的广场大厅在那一夜之后静如墓窖,只剩下我这么个老废物,钻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看着自己一点点变老,活一天算一天。”老人赫里奥也搭话道,“我也恨他们,恨得要死。但是,恨又有什么用呢,围着这篝火的大部分人,这辈子连一个新人类都没见过,都不知道该恨谁…哈哈哈…”
看着老人那落寞的笑,林年美的脑海里浮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容,但如今,他们早已归于沉寂。
“一年前的冬天...爷爷也是在那时候去世的…”小女孩莱娅用手指戳了戳林年美的身子,小心地引来了她的注意,“在被火焰和浓烟吞噬掉的最后一刻,他还在舞动着胳膊,用尽力量大喊说,快跑啊,快带上弟弟一起跑啊!于是我就背着阿乔跑啊跑,跑啊跑...什么也顾不及,什么也不敢想...直到我用光了力气,栽倒在路边…可在那天之后,阿乔他就再也不会讲话了…”
“... …”
“爷爷在火焰中招手的样子…至今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林年美不言,她只是怜爱地靠着那对姐弟,用烘烤暖和的右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莱娅的脑袋。她不清楚该如何照顾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她们摆脱那些痛苦的回忆。但在自己的记忆当中,故去的傻姨总是这样安抚自己的。
“…对了,姐姐。”许久之后,莱娅拍了拍手,扬起那头被摸乱的长发,尝试着将声音重新振奋起来,“嗯…明天一早,你就跟我们一起去挖宝吧?”
“挖宝?”
“是啊,希斯大叔从大老远借来一台挖机,白天花了好些时间才进到这里面来的。明天,我们就用它把断桥下面的超市给挖出来!是超市哦!超级市场!姐姐你年纪比我们大,肯定知道什么是超市吧?那里面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玩的,听说还有书本呢!说不定还有些我们根本就没见过的好东西!大伙儿约好了,到时候见者有份,姐姐也能拿好多好吃的东西。”莱娅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一旁昏昏欲睡的小男孩,“是吧!阿乔!”
男孩子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应着。
“那…太好了。”
林年美靠在石柱上,轻轻点头。
盯着面前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她回想起了一年前,自己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时候。长刀“繁花”丢落在脚边,肩伤渗出的鲜血一次又一次洇湿以及干涸的血痂,后脑更是像枕着块烙铁般地疼。所有的显示屏全部定格在了火焰燃烧最猛烈的那一秒,赤红色与明黄色的色块交替闪烁,填满了整座死寂的议事厅。伴随而来的,是那些狰狞的血迹、四分五裂的尸体,以及那绝望的现实。
身首异处的罗伽、琼斯,倒在血泊中的凯尔、洛海,还有坐在轮椅上,如同睡去一般的凌云…
唯有她,又一次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拼命地垂下视野,那些故去的噩梦才一点点从眼前消散。
看着靠在身旁睡去的姐弟俩,林年美抬起手,用厚实的棉袍将他们揽入怀中。
弟弟阿乔摊着双手,似乎只有在梦中,他才能这样轻松。而姐姐莱娅的睫毛一翘一翘地,像是梦到了什么…
“…姐姐…我也想…像你一样漂亮…”
女孩蜷缩着身子,在梦中嗫嚅道。
——
次日清晨,天都还没亮全,四处只透着些阴冷的光,林年美便被那对姐弟催促着,一同去了所谓“超市”的所在之处。那里看上去只是一片普通的瓦砾废墟。巨大的混凝土碎块,横七竖八的大号钢筋,和早已被腐蚀殆尽的标牌,星星点点地透露着这里的确曾拥有着“桥”的概念。而那下面到底是不是人们心心念念的“宝库”,也只有曾经在这里长住过的人们才知道了。
刚起身离开将将熄灭的篝火堆,走出广场大厅时,林年美的听觉便立马捕捉到了汽油机那特别的轰鸣声。真不得了,现如今,无论工程机械还是燃油都不算是常见的东西了,而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还能欣赏到工业时代的余音,着实是一件不得了的奇迹。
现如今,来到现场,林年美再一次为那台保存完好的工程机械而感叹。机械侧面赫然标示着“森海机械”的巨大字样,但在林年美看来,小别一年的森海二字却已显得无比陌生。那明明是自己曾经的归属,是自己向往的未来,而如今,它只是个消逝在历史中的小小概念罢了。
那个满身油污的操作员显得有些暴躁,在现场多人的指挥之下,才终于选定了开挖地点。以便能以最快的效率找到超市入口——燃油可是无比珍贵的东西,其他的,用人力解决就好了。
“没有人了吧?”
也许是警示喇叭故障了,操作员只有用自己破锣般的嗓子代替。
“没人了吧!”
“开挖了啊!”
连续的三声提示之后,机械的轰鸣声越发地猛烈,那支粗壮的机械杆折叠下落,一时间,碎石与烟尘荡得满处都是。围观的人们都掩着鼻,眯着眼,小步后退,却又不愿离得太远。比起那些自己早已习惯了的脏东西,人们更期待着那间超市出现的一刻。
然而,只有林年美望到了废墟下方,一闪而过的某个小脑袋。
“阿乔!”同一时候,在工程机械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竟然清晰地辨认出了小女孩莱娅撕心裂肺的尖叫——
等等...
话未出口,林年美便意识到任何的阻拦与警示都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呼喊,也没有人能看到自己舞动的双手,有的只是随挖机拨动而不断坠落的巨石与混凝土碎块。很快血迹便会填满它们之间的缝隙。林年美只觉得一阵电流从大脑钻过脚底,她来不及多想,迅速松开身后的背包,紧接着,由腰腹肌肉连同大腿、小腿、乃至脚趾接连发力——就在那背包落地的一刹那,她的整个身体如一支亮白色的利刃向前直刺而去,刺入了那股烟尘的最深处。崩碎而导致的巨响中,风也同机械一般地咆哮着。林年美清晰地感受到它们在撕扯着自己的身子,外套被狂风扯走,头顶的那只棉帽也早已不知所踪。
瓦砾激起的烟尘几乎完全遮蔽了她的视线,林年美只有凭借着先前的记忆,左手摸到那孩子的小脑袋,右臂用饱力气拼力向上一撑,腰身跟着旋转,一把将浑身裹满了泥渣的阿乔远远地丢了出去。
可人类的力气怎么可能撑得住那样的重量呢。
轰隆一声,那块巨大的混凝土残块在经历了不到一秒钟的犹豫之后,理所当然地下坠了一截。
嘎吱——与那混凝土碰撞的巨响无法比拟的细小断裂声,只通过骨骼传到了林年美的耳中。右臂从肘关节开始的全部,都被噬咬在了蛮不讲理的灰色碎块里。肩膀被扭向了不自然的方向们,前所未有的疼痛感随之袭来…
一处...两处...
手指…尺骨…
还是说,整条胳膊都被碾碎成了渣子?
林年美无法判断,更来不及发出惨叫。她听觉和视觉完全被遮盖,黏腥的血液粘在嘴角,喉咙里黏满了砂子和尘埃,几声咳嗽便让肺部吸入了更多。瞬间的窒息使得林年美的身体极速缺氧,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发地暗,身子也终于尝到了冬日所带来的寒冷。双腿发软,头顶的刺耳的隆隆声竟然也一点点弱了下去。
手臂被紧紧压着...身子动弹不得。
“天呐!有个孩子!”
“等等!停下!停下!下面还有人!”
“你们看!看到那头发了么!银色的!那头发!”
银色的头发…是在说自己么?
这可坏了啊。
昏过去之前,林年美的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这可坏了。
…
… …
… … …
晦暗的梦中,林年美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小小的身体躺在一张不得了的大软床上,温暖舒适,仿佛无论如何翻滚都滚不到尽头。
“唔…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算长大呀…”
那时候的她只有五六岁,总是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昂首挺胸地走出育儿中心时的模样。
“啊…嗯…”可坐在床边打瞌睡的傻姨还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讲,立马提起精神,开始思考起来。
“唉…可能,要等到小美不挑食的时候,或者是等你长得比傻姨还要高的时候…”看到床上拉着个脸的林年美,她忙继续补充道,“嗯嗯…啊,对了对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当看到别人遭受苦难,小美你也能与他们感同身受的时候…那你一定就是长大啦。”
“…傻姨。”小林年美轱辘轱辘地滚来身子,扬起脑袋看向床边的傻姨,“有些时候,你也会说出像样的话来的嘛。”
“哈哈,是吗?不过傻姨笨,这是傻姨长了好大之后才体会到的。”傻姨的脸上笑出了花,身子也跟着滑稽地一耸一耸的,“当我体会到这些的时候,好些事都已经晚了。不过,小美可聪明得很,你要是能现在就能明白这些,那就太棒了。”
“妈呀,傻姨又开始啰嗦咯…”
… … …
… …
…
——
一点点睁开眼睛,一股朝露的香气星星点点地渗进了林年美的身体。她只觉得身下松松软软的,那分明是躺在了一张真正的床上。这半年来,自己早已经习惯了风餐露宿,睡过草场、水泥地,还有破烂的门板,霉烂的书本堆,已经许久没有睡在一张安稳的“床”上了。
小心地撑起身子,望向嵌在窗户内侧的半块破玻璃,林年美看到了自己映在上面的模样。披在颈前的银白长发,珍珠一般的晶莹瞳仁,以及肌肉紧实的肉体,新人类的姿态早已暴露无遗。随着自己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源自右臂的疼痛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看到那边的手臂上已经裹满了白色的东西,用指节敲了敲,应该是石膏的质地,那是人类在两个世纪前所使用过的固定受伤骨骼的方式。
而这房间的远端,能看到那个卖水老人就坐在桌旁,桌子的侧沿上搭着她随身携带的长刀“繁花”。察觉到林年美的苏醒后,老人稍稍偏过来一些身子,一只手搭在桌面上,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是在犹豫自己到底该说什么。片刻之后,他最终指着那柄长刀,轻声问道:
“告诉我,姑娘,你…用这东西杀过人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林年美如实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
“是吗…那,你可真幸运。即便是在新人类当中,也算是幸运的。”老人放心般地把手垂了下去,“那东西,绝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得起的东西。我们中,最终也没有人能做到,可能以后也不会有吧…”
自嘲般地笑了两声之后,老人望向了林年美的右臂。
“幸好我们这寥寥五十个人里有个医生,你的伤势也没有想象中严重,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新人类。”
“... …”
“只不过,即便完全恢复,还想挥这东西的话…”
老人指着靠在桌边的长刀,摇了摇头。
“是吗…”
林年美的肺部吸饱了气,眼神中透过了一丝遗憾。
“你有着纯净度很高的眼睛啊…真漂亮,就算在新人类里,你也是个美姑娘,我说的没错吧?”老人望着林年美,由衷地赞叹道,“…不过,你不在零区的避难所好好呆着,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干什么来了?”
“…之前就和你说过了,我是来找人的。”
“亲人?”
林年美摇了摇头。
“也对,新人类受困于年龄,没那么容易能找得到亲人的。”老头说着,抓了抓花白的头发,“那么,是仇人?”
林年美思索片刻,又摇摇头。
“奇怪,步行着找这么老远,不是亲人又不是仇人…”老人拍了拍额头,“搞不懂,真搞不懂,也许你们新人类就是这么麻烦吧…唉…”
“…你们不是对新人类都抱有仇恨么,为什么还肯…”
趁着空隙,林年美忍不住问道。
“恨是恨,感谢是感谢,这个,我们分得清。我们不会因为你们做过坏事,就把你们全部当做坏人。当然了,也不会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就轻易地把你当做好人,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就算重新来一次,我们也会做同样的事。”老人偏回头去,眼睛像是在盯着那把刀,“但也就到此为止…所以,休息好了就带上它离开这里吧。”
说罢,他便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临到门前,老人还是停下了身子,回身说道。
“只不过…以后还有机会的话,就再回来看看莱娅和阿乔姐弟俩吧。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新人类,也不知道这头银发意味着什么,他们从头到尾都只觉得你的头发和你本人一样漂亮…所以等到下次见面时,你得为他们带来外面的故事,带来这个世界的故事,最好…还有你自己的故事。”老人赫里奥望着林年美,最后说道,“嘿,别忘了,他们俩已经把你当作英雄了呢。”
… …
趁着正午的阳光,林年美终于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攀上了北面的那座巨大残骸。
登顶的时候,一种征服山峰般的成就感自她的心中油然而生。这座夜间看着无与伦比的残骸巨兽如今却算不得什么,甚至仅凭一只左手便能轻松战胜。
然而,站在它的顶端,眼前的景象却再一次让林年美停下了脚步——
在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夜,仰头看到的那一根根直刺天空的,疑似钢筋一般的东西,却是一根根直直树立的墓碑。上面只是简简单单地镌刻着碑主人的名字,甚至连一句用作纪念的墓志铭,一段基本的生卒年月也没有。
他们整齐地排布在建筑残骸的顶端,绵延数百米,直到北的尽头。
——
——
——
等到林年美再听到“帕米”这个地方,已经是将近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片贫穷、寒冷,布满墓碑,却住了五六十名热情旧人类的聚集地,在电台资讯中被描述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地理坐标,由两串没什么特殊意义的数字组成。资讯称,坐标中心地带遭受了某种老式的核子武器的袭击,一夜之间,方圆27公里的土地被夷为平地,为旧十七区的毁灭填上了最后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