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0日——
——
叩叩——
“爱丽丝,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唔…虽说现在还差着些时间。”奥洛用机械臂在爱丽丝的房门上轻叩两下,一半的关切,一半的小心翼翼,就像母亲在呼唤赌气的孩子,“还记得吧,今晚凌晨之后…我们就该离开这里了。”
“... ...”
“这么些年来,你一直都在期盼这个时刻,没错吧。”
即便这样讲了,门的另一侧也依旧没有回应。
奥洛有些担心,因为爱丽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整整两天了。
两天前,爱丽丝终于读完了那本“未来历史”,并看过了书本末尾附带的影像资料,那之后,她便把自己独自反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任凭奥洛如何呼唤都没有应答,这还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对此,奥洛只有静静守在爱丽丝的门前,他非常清楚历史书最后那段内容,以及那段视频影像的含义,所以尽管他如此担心,却并不能为爱丽丝做什么。
她必须独自战胜这只来自未来的“心魔”。
“有吃东西吗?”
说出口后奥洛才意识到,这已经是自己今天第三回这样问了,一台精密的人工智能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简直和故障了没什么两样。
“…有好好休息吧?”
问罢,他又敲了敲房门,只是声音比方才小多了。
“爱丽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好受…我知道你不愿接受那些真相,我也理解你现在一定很恨我,恨我把所有事情都隐藏起来,直到现在才告诉你那些可怕的真相…可是我也别无选择…抱歉。”
奥洛的机械臂抚在门上,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反馈,却依然是一片安静。
“如果你想要抱怨,想骂我,或是想揍我一顿,我都能接受。”
“... …”
“不然,你想吃些什么,或是想去钓鱼?我来补偿你,好吗?”
“很抱歉。”
“... …”
奥洛自己都明白,这样的解释和道歉是苍白无力的。那些话充其量只算得上是“因为不小心弄坏了玩具,而向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认错”的程度,就算是那样,也需要拿得出相应的诚意来对方才会谅解。可现在,奥洛什么也拿不出来。
爱丽丝的房门上挂着一副相框,那是十多年前,只有7岁的爱丽丝抱着奥洛机器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她身穿一件轻飘飘的白色蕾丝裙,冲着镜头开心地笑着,美丽又可爱。阳光洒在她的小脸上,洒在空无一人的、布满了绿色植物的庄园院墙上,到处都被染上了一层暖暖的童话色彩。在这样的画面中,爱丽丝就仿佛一位独自住在城堡里的公主。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需要承受。
但爱丽丝总会长大的,就如同任何一个人类一样,十八岁是一个界限,而现在的二十一岁亦然。
二十一年其实是一段非常短暂的时间,对于作为AI的奥洛而言,“时间”只不过是不断交替的日夜和季节,最多也只能算是烤箱上的计量方式而已。即便他对成长和衰老完全没有任何共感,却依然对渐渐长大并一点点成熟的爱丽丝感到欣慰,不过…那所谓的“欣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奥洛知道那是一种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包含了微妙的“自我认知”,与无法在数据上体现的“成就感”。不可思议,这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芯片电缆,以及0和1组成的数列便可以模拟得了的吗?
在“那个人”把爱丽丝托付给奥洛的时候,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把握能将爱丽丝培养成一个好孩子。
自己本是个用于规划及调控的“管理型AI”,虽说算力足够,知识储备丰富,可一个长满了机械臂,连一个温暖的拥抱也无法做到的冰冷机器人,又该如何赋予一个孩子爱与责任呢?
此后,在与小爱丽丝的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奥洛认真去扮演着父亲、老师,乃至朋友的角色,在磕磕碰碰中找到技巧、在嚎啕大哭中学会安抚,用烘热的金属平面去拥抱她,逐渐与她建立起感情,直到相互理解、相互信赖、相互陪伴、相互依存,在这个过程中,奥洛渐渐发觉,所有关于“人性”的种子,其实已经在无形无意间播撒了下去,直到它们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甚至连作为AI的奥洛自己,也在与爱丽丝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变得越发“感性”,察觉到的时候,自己早已经被太阳般耀眼的小爱丽丝影响到了。
人类原来是这样的啊...
在5岁前,爱丽丝一直表现得只像是一个普通孩子,学习和思考的能力并没有显得多么优秀,单单只有体能方面发育得相当迅速。奥洛甚至一度认为,爱丽丝天资平庸,根本同“那个人”描述得不一样。
但自打爱丽丝进入青春期,并成长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少女之后,她的记忆力、理解能力和逻辑思考能力突然爆发式地增强,并屡次打破奥洛的预期判断。而同时,奥洛也终于发现,之所以小时候的爱丽丝显得普通,其实只是因为她太贪玩而总不睡觉而已。在6岁到16岁这十年的时间里,她不仅像个普通学生一样掌握了数学、语言学、物理学、化学等传统学科,还在奥洛的安排下,学习了各式各样分支繁杂的应用科学,例如植物培育、土木工程、电子设计。甚至连烹饪、裁缝、医疗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技巧,都已被她熟练掌握。
再之后的两年里,奥洛甚至把庄园的一部分工作交到了爱丽丝手中,以便于她在实践中继续学习。所以接下来,爱丽丝开始亲自疏通管道、修建水渠、养猪养牛,耕地种田,有时候甚至还会反过来监督奥洛的工作。事实证明,无论是逻辑思维,创造力,体能,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工作与技术技巧,爱丽丝在各方面都远远胜于常人。
十八岁的成年之后,奥洛便按照原定计划教授她必要的战斗技巧,这是整个计划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在“误”脱离管理后的如今更是如此。虽然以十八岁的年纪再来学习战斗技巧多少有些迟了,但即便如此,爱丽丝的学习进展也快得惊人。从被奥洛揍得满地打滚毫无还手之力,到如今能够完美协调全身的任何一块肌肉,精准地闪躲奥洛的袭击并迅速作出回应,其间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正如那个人所预测的一样,除了性格外,她已经毫无弱点。
而在同一时间,爱丽丝接触到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门学科,那本描述着人类未来景象的历史书——“启点之书”。
那本“书”描绘了未来数百年内,人类文明即将面临的一系列事件,小到每一场会议,每一项决策,大到影响世界的全球性事件。其对所有重要事件的记述异常详细具体,且精确到了具体的时刻、人名。故而,“书”的内容含量庞大异常。拜次所赐,在二十一岁生日的最后的几天前,爱丽丝才终于完成了对这部历史长卷的学习。
在刚刚接触这本书的时候,爱丽丝就对它能够描述未来,却又描述得如此具体的特性感到可疑,还时常向自己抱怨“读不明白”;在阅读进度过半之后,爱丽丝逐渐被书中的内容影响,她时常被噩梦惊醒,总是发呆,还经常性地精神不振;而直到两天前,在她看完书本最后附带的那段视频影像的后,那一小段揭示关键信息的画面,将先前的所有的负面情绪引导向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结论。
那晚,奥洛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沮丧的爱丽丝。
她轻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独自在桌前坐到了深夜。而后,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奥洛一眼,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没出来。
她在痛苦吗…
一定的,那部历史描绘的东西,充满了痛苦。
她会迷茫吗…
会的,那些东西也许撕碎了她一直以来对自身、对人类,乃至对世界的理解,对比起那些“电影”与“小说”而言,只有它才是真实的。
她的想法会产生动摇吗?
…不知道…
她会开始否认自己吗…
……
爱丽丝...她能够度过难关吗...
...
关于最后这些问题,奥洛得不出答案,也不愿去猜测了。
——
还剩不到半小时就是凌晨了。
奥洛已经切断了庄园绝大部分的电源,繁星又重新夺回了黑夜的主权,虫鸣声、风声、水流声也再次变得清晰。在整理完植物丛,解开所有牲畜的圈笼之后,奥洛再一次望向了二楼的窗子,只有那边的灯依然亮着,安静一如往常。奥洛之前曾寄希望于爱丽丝能够赶在凌晨之前重新振作,但直到现在都没能等到。别无他法,看来事到如今也必须认命。时间一到,也只有自己先行离开这座庄园了。
在汹涌的现实前,没有哪个人类能做到一如往常。
他切断了庄园的主控系统,扬起轻飘飘的塑胶身体向出口而去。
“喂——等等!”
正当奥洛准备离开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再看去,只见那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床帘如炸开一般扬向了半空,与此同时,一抹银白色的影子从阳台一跃而下,在一个灵巧的空中翻身后,爱丽丝稳稳地落在了草坪上。
她穿着条黑色的百褶裙,上身是一件带有百合袖的白色衬衫,这对温柔的组合一同在落地的狂风中摆动着,再加上那件挎在肩头的青绿色夹克,以及腿脚上那套方便运动的鞋子和短袜,分明就是爱丽丝精心搭配的出行装。而最让奥洛感到意外的是,爱丽丝已经将自己那头仿若公主般垂至腰际的漂亮长发剪掉,修成了精湛又清爽的短发,露着白皙的脖颈。在她由二层窗台跃出的过程中,一些残存的碎发随着那落地的动作被带了出来,那些依然在空中慢慢飘落的银白发丝如薄羽般蜿蜒而下,在异常澄亮的月光中映射着如虹般的光泽。爱丽丝直起身,同样闪动着银色亮光的眼瞳中带着罕见的冷峻,让奥洛感到十分陌生。
不过马上,她的脸上又展露出熟悉的笑容,伸出两根手指在奥洛面前摇晃着:“我来咯!”
她看上去完全没像受到什么打击,反而更精神了。
“等等,你头…头发呢?”奥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茬,只能先捡最明显的问题来问。
“剪掉了,怎么样?帅吧!因为不是要去冒险了嘛,长头发可是弱点哟。”爱丽丝侧着眼眉,用手指扯了扯自己的耳边的发梢。
“可,这不是你留了好久的头发吗?”
奥洛记得,爱丽丝从十岁起就留着这头长发了。那时候的她,总爱坐在小椅子上小心地梳头,还说长发的自己更漂亮,像故事中的女主角。它总随着爱丽丝的动作起舞,像阳光织成的丝帛,是全身上下最华美的装饰,
“嗯,头发剪掉还可以再留嘛,但若是错过了今天晚上,我肯定要后悔一辈子的。”爱丽丝微微一笑,“不过,也多亏了自己这幅新模样,我才终于下了决心。”
“决心?”
“是啊,作为爱丽丝的决心,还有…”爱丽丝挥手把短发掸开,轻轻抿着嘴唇,“还有接受一切,并且改变一切的决心。”
“... …”
听到爱丽丝的回答,奥洛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想要露出满意的笑容,想要好好夸夸爱丽丝的决心,却什么也没能讲出来,因为随着那股情绪一同到来的,还有些丝丝碎碎的隐忧。
“那…你这几天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出门呢?”
“我需要时间思考呀…”爱丽丝带着抱怨的语气叉起了腰,胸口的丝带也跟着她的气势一振一振的,“你竟然还问!都到最后关头了,你却用那本历史书丢给我这么一个难题!我当然需要抓紧时间好好思考呀!”
“那现在,你已经有答案了吗?”
爱丽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垂下了眼睛,银色的眼珠盯着地面,在犹豫了几秒后才终于开口。
“奥洛…一直以来,你都告诉我说,‘我’是能够决定人类命运的关键因素,是能够‘拯救世界’的救世主,就像打败魔王的勇者那样。可是,当我看完那整部历史之后,却发现‘人类文明’分明是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渐渐走向终局的啊。这里面没有穷凶极恶的魔王,也没有在暗中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而只有人类自己…毁灭的终局不都是人类自己自愿达成的,不是么?”爱丽丝说着,短发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而轻轻摆动着,“他们所有人都只考虑着自己的事,沉溺于权力与资源的争夺,醉心于战乱和纷争,最终迷失在欲望和复仇的疯狂当中…然而,当毁灭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却没有丝毫悔意,反而变本加厉地追求着更加巨大的毁灭,追求着赶尽杀绝。”
爱丽丝攥着拳头,声音都跟着小小地颤抖着。
“我一直在想啊,奥洛,即便是回到了‘启点’时代,即便让一切重来,这样的结局就能够避免吗?这种根植在我们心中的东西,那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恶意,单凭一个‘我’就能够‘拯救’吗?在那样的绝境之下,即便如‘新人类’,不也迅速褪去了光鲜的外壳,变得疯狂,变得腐朽了吗?甚至可以说,他们才是最直接的罪魁祸首。”爱丽丝深深叹了口气,情绪显得有些低落,“从始至终,所谓‘新人类’本身也只是个伪命题罢了,这部历史最后,那长达数百年的,关于‘新人类’的纷争也只是古代人类历史的重演罢了,只不过这场‘纷争’的参与者更多,范围更广,而人类也掌握了更加锋利的‘长矛’...所以说——”
说着,爱丽丝双手合十,微阖双目。
“——如果,人人都是魔王…那我到底该‘打败’谁?又该‘拯救’谁呢?”讲到这里,爱丽丝又抬起脑袋,盯着奥洛,“不——又或者说,奥洛你口中的‘打败魔王’和‘拯救世界’,实际上是在指代某样别的事吧。”
“... …”奥洛没有回答,他明白爱丽丝的心中一定已经有了答案。
“那么,尽管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完了未来人类灭亡的历史…但实际上…你和我,我们都是那段历史的产物…对吧。”
得到的依然是默认。
爱丽丝的直觉依然不容小觑,尽管那本历史书中没有涉及到“启点计划”的任何内容,但现在看来,她已经在两天的思考中察觉到了些眉目。
“奥洛,还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够明确地回答我…”
“你说说看。”
得到奥洛的默认后,爱丽丝转开了身子。
“那…我真的是那个人的孩子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扬起手臂伸着懒腰,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看来,她唯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把握。
“是的。”奥洛也如其所愿地回答道。
“是嘛…”爱丽丝会意般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远方,“倒也是呀…这答案…明明就是显而易见的嘛…哈哈,奥洛,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奇怪呀。你说,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开心一点啊?”
说罢,她便稀里糊涂地笑了。
还没等到奥洛作出回应,一匹白色小马踏着月光,从树林里踏了出来。马儿有着密实而漂亮的鬃毛,雪白的外形既是在深夜也异常显眼,蹄声更是错落有致。小马在绕着爱丽丝兜过两圈后,便乖乖地站在了她身边,好像在邀请她坐上去。爱丽丝兴奋地靠了过去,抬手抚摸着小马的脖子,马儿也温顺地闭上了眼睛,停下了步子。她轻轻一笑,又如同炫耀般地向奥洛眨巴了几下眼睛后,轻轻一跃身便跨了上去。
马儿扬起头,载着爱丽丝原地转了一小圈。
“奥洛啊,你说,我们还会回来吗?”
“你是指?”
“这里…我们的家。”
“可惜,爱丽丝。”奥洛不作任何掩饰地回答道,“我想,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是这样呀…”爱丽丝垂下视线,一只手不断地抚摸着马背,又像是在安抚着自己的心绪,“那在离开前,我还想再到处看看。”
“好。”奥洛浮起身子,保持在了与马背上的爱丽丝持平的高度。
“我们还有时间。”
——
深夜的大海几乎是一片漆黑的,但爱丽丝却依然能趁着零星的光,辨得出那些不同于陆地的柔软的线条,线条们层层叠叠,千变万化,不停地擦拭着月亮和云层的倒影,让它们变作不那么清晰的雾光。爱丽丝骑在马儿背上,靠着浅蓝色的沿海栏杆前行着,一如往常的海风贴着她的脸,这一切都使她心绪难平。
“大海还是这么漂亮呀。”
爱丽丝不由得感叹道。
“是啊。”
“咦?”爱丽丝猛转回头,“还是第一次听到奥洛你这么说。”
“美和丑都是你们人类擅自决定的东西,就和别的高低贵贱一样。”奥洛悬在爱丽丝身旁,语气并无起伏,“我只是在附和你罢了。”
爱丽丝沉默片刻,忽然,她驾着马儿靠近附近的岩壁,一伸手,便从山坡蔓下的灌木中摸出了一枝花,那大概是从爱丽丝的花渠中逃出来的小家伙。她捻着那朵花的花枝,轻嗅着其中的幽香。
“奥洛呀,你看这是什么?”
“一朵花,”奥洛望着,“准确些说,是一支三色堇。”
“嗯,百万年前,当某只聪明的猿猴,第一次为他的伴侣带回一朵花的时候,一切就变得有所不同了。这东西不是食物,不是武器,甚至都不能作为遮风挡雨的材料,那它意义到底在何处?”她凝视着那过分华丽的花瓣与脆弱的花蕊,“那是因为,这只猿猴变成了一颗会思考的芦苇。”
“会思考的芦苇…帕斯卡尔?”
“是呀。‘人不过是一支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支会思考的芦苇,所以,人类的尊严全都在于此。’”爱丽丝讲道,“后来,人类依靠思考了解了美丑,善恶,后来,又有了所谓的‘高低贵贱’、‘憎恨与傲慢’,有了‘疯狂与毁灭’。”
说着,爱丽丝便把那朵花轻巧地插在了奥洛机器人上。
“我想,当一切归于沉寂之后,只有最初的那朵花才是一直伴随着我们的东西。”
她望着奥洛与花那不协调的模样笑了,可那笑容,分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是吗。”
奥洛望着爱丽丝的笑容,问道。
“嗯。”爱丽丝确信地点了点头。
回程路过庄园大门时,爱丽丝又一次注意到了那座坟墓。
它一如往常地矗立于草坪深处,经年累月,仿佛平静地望着这里的一切。
爱丽丝跃下马来,独自站在墓前,如往常一般双手合十。
月光径直撒入那块未被掩埋的浅坑,就像是温柔地在其中倾入了一汪清水,随风摆动的青草,偶然飞过的萤火虫仿佛那水面上的涟漪,让它变得清冷而幽深。那坟明明空空如也,却又像是承载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之物。
望着墓碑上那行孤零零的话,爱丽丝的嘴唇轻缓地念道:
“——致最后的勇气、希望,与未来。”
念罢,爱丽丝轻慢地舒了口气。
“奥洛,我感觉自己好多了。”
“好多了?”
“嗯,和以往一样,在看到它的时候,我总感觉身上暖暖的。”爱丽丝盯着自己的双手,捏起了拳头,“勇气、希望和未来…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啊。
…
小马载着爱丽丝,走在满映着月色的石板路上。这是她和奥洛曾走过无数次的路,他们经由这里一同去劳动,一同去玩耍,四处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每一样不经意的景色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毕竟,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唯一的归处,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可她明白,今天之后,自己便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每每想到这里,爱丽丝的胸口还是不免涌起些失落,她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夜空,肩膀都有些无力地松了下去。
“呼噜——”
忽然间,骑在马背上的爱丽丝被附近某种动物的喘气声吸引了注意力。
“呼噜——呼噜——”
又来了…不,这次不是同一只。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生命气息靠近在爱丽丝的附近,一同出现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赶路、奔跑的动静。
随着白马带着爱丽丝在庭院里越走越深,她发现道路的两旁逐渐聚起了不少小动物,平日里总打交道的那些猪、牛、羊,小马、还有鸡、鸭、鹅,都从窝里溜出来,你推我搡地拥挤在石板路的两旁,待到马儿上的爱丽丝路过的之后,它们便默默地跟在后面继续前进。这些曾与爱丽丝朝夕相处数年的动物们,像是想要送它们的主人一程。
那场面,简直就像动画电影里的公主一样,只不过跟着自己身后的都是些肥肥的家禽家畜,场面没那么童话,却也足够温馨。
爱丽丝看到这样的场面,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啊啊啊,哞哞、蛤咩、小白、阿狼、咕咕、小贝、呜呜呜!再见!再见大家!呜呜呜!还有小刚、球球、露露、**、蛋花、牛膏、孔雀、土土、小木、蛋挞、小薄荷、鲁鲁、芒果、糕子、宁宁、小王、老蛋、老刘、李奶奶…”操着颤抖的声音,爱丽丝像点名似的喊着靠近自己的每只动物的名字,泪水终于在爱丽丝的脸上淌了下来。
她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眼睛,肩膀抽泣地像个孩子。
…真亏你把大家伙儿都记得这么清啊…
…而且名字也越来越不像动物了。
如果是平时的话,奥洛的吐槽早这么一句接一句地蹦出来了,但今天他并不打算打扰爱丽丝。不知她那不断涌出的泪水中,混杂着多少这几日来的苦闷与不安,她需要这样的机会,随心所欲地大哭一场。
而那感性的泪水,正是她作为合格“勇者”的最好证明。
爱丽丝被那么一群家禽家畜簇拥着,眼泪依然滴滴哒哒,怀里甚至还抱着一只叫“老刘”的母鸡,不停地被爱丽丝的泪水击中。直到那匹小白马停在了后门前,她才悻悻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恋恋不舍地把鸡放在脚边,并向身后所有跟随而来的动物们挥手道别。
前方,那条洁白平整的石板路的尽头——正是用白色石砖砌成的庄园后门,爱丽丝来到门前,那条本应由接触才会产生的倒计时,却已经在“后门”的脚下开始一秒一秒地闪烁了起来:
“000000000000043”
——“000000000000042”
还有不到一分钟,时间刚刚好,
“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看着面前“后门”上的数字越来越接近零,奥洛却率先不安起来,他侧过来一些,仔细观察着爱丽丝的神色变化,并操纵着机械臂,将爱丽丝常用的那支防身短棍交到了她手里。
“当然准备好了,我们都为此准备这么久了。”接过短棍,爱丽丝抹了抹眼睛。她挺直胸脯,深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出口。
“我就是我,无人能挡的爱丽丝小姐。”
——“000000000000000”
几次耀眼的闪烁过后,这串不停跳跃的倒计时终于消失不见。
“二十一岁生日快乐,爱丽丝。”
奥洛那水蓝色的显示屏上播放出一支小小的礼花。今年的生日,爱丽丝可能没法再吃到奥洛亲手做的生日蛋糕,也听不到那充满孤独感的生日歌了,但这却是爱丽丝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兴奋,最难忘一天。因为,她即将要去面对迥然不同的人生了。
她闭上眼睛,饱满的嘴唇微微蠕动着。
“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许愿啊。”她睁开眼睛,理所当然地嘟哝着,“生日愿望。”
“是吗?你许的什么愿?”
“秘密。”
带着自信的笑容,爱丽丝抬起一只手臂探到了后门的另一侧,果然,已经再没有那红色的东西阻挡自己离开这里了,许多年来,让她一直魂牵梦绕的“外界”就在前方。但下一秒钟她却转回过头,看着奥洛,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嘿嘿,我能…骑着这马一起出去吗?它好乖...”
爱丽丝指着身后载她过来的那匹小白马,可怜巴巴地问道。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