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4年9月9日——
——
“‘启点’已到达指定轨道,预计将于17小时后完成初步配置。”
一个白发苍苍的研究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大家传达着最新的讯息。
“...我们成功了…”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更没有香槟,空气中沉静的气氛毫无变化。在这所处于地下300米的研究中心里,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向屏幕中缓慢旋转的蓝色卫星,行着凝重的注目礼。这是一群早已垂垂老矣的白袍科学家们,他们有的牙齿已经掉光,有的挂着营养液,有的甚至已经做不到独自行走。在他们统一的白袍下,却是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制服,这些制服都在证明着他们复杂的过往,以及在这个混沌时代里长期颠沛流离、随遇而安的生活。
十年了。
自沃肯琼斯引爆第一颗A12核武器,为这场世界级的战争拉开序幕,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其间,人类在世界各地接连投下了数以万计的热核炸弹,以及震荡炸弹,病毒云雾,酸化剂之类各式各样的致命武器。
在长年累月的战争中,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被污染,被摧毁,历史与文明所留下的痕迹被彻底抹除,接连引起的火山喷发、地貌改变、气候问题、粮食水源危机,以及肆虐于地表80%区域的污染辐射,使得那些好不容易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普通人们,只会在漫长的奔波、饥饿与疾病的折磨中渐渐死去。
雨水裹挟着辐射尘从天而降,落在身上留下灼伤般的血红斑点;一只粗制的面包中可能附带着数种不知名的毒素,即便这样,人们还是会争相抢夺;而毁天灭地的炮火可能就在那一天的夜晚来临。
这,还仅仅是战争第一年时候的景象。
十年后的现在,别说森海了,地球上连一个可以称之为“国家”的政体都早已不复存在。曾隶属于各区域的重型武器基地被各式各样的武装团体控制,“和平”早已被遗忘,而打击、复仇则变得更加容易,更加有效。至此,地表的“战争”已经完全遗忘了其目的性,正式进入了不计后果的混战状态。
“旧人类的生命反应早在两年前便已濒临灭绝…而且他们的DNA数据库也在战争中被刻意销毁了…任何可以提供基因解码的装置也被破坏殆尽,根本没能留存下可供参考的资料…”其中一位驼着背的研究员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冲着正站在屏幕下方的一位女性问道,“长官…这颗‘启点’卫星,真的还能带来‘希望’吗…”
身着白色制服的女性转过身,银灰色的发丝从她的肩膀滑落——那是今年已经五十一岁的戈菲。十年的漫长时光已经开始侵蚀起她的容貌,消磨着她的肌体,爬上眼角的皱纹和干涩的皮肤让她的模样看上去衰老了许多。许多年前,凌云曾通过对‘遗漏问题’的研究,预测戈菲的最终年龄大概会在60岁左右,所以算起来,现在的她已经到了接近临终的年纪了,可尽管这样,她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眼睛中闪烁着一如往常的光辉。
“对于你我而言,‘希望’早就不存在了。”戈菲摇了摇头,却露出了一副完全确信的神情,“…诸位,你们是这地球上仅剩的,最优秀的科学家,待到你们过世之后,人类最辉煌的文明便会止步于此。2274年…我想,今年大概就是人类历史的终点。”
尽管戈菲看上去并不像是做出了正面的回答,但当大家看到她确信的模样,也都没有再作出质疑。
“如今,我们最后的任务也都已经结束了,这些年来辛苦大家。”戈菲绷直肩膀,向着台前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虽然,我也很希望陪大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共度余生,但由于那颗‘启点’刚刚从这座地下研究所发射,所以,这里的位置很可能已经暴露了,遭到远程袭击只是时间问题…”
戈菲扫视了一下众人,继续说道:“所以,如果不想在之后的袭击中,被埋在这里窒息而死的话,大家也可以自己选择一个比较舒服的死法。如果有寄希望于外界的伙伴,也可以选择现在离开这里,我们目前还有足够的食品、车辆和防护服。”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却没人发声。大家都明白,近一年来,研究所已经接收不到任何避难所的信号了,它们大概率都没能在这混沌的末世中坚持下来,或是被强盗劫掠一空,或是被炮火摧毁了…人类就是这样,当手里的力量过剩的时候,任何的“和平”和“苟延残喘”都会被当做是“敌对”的信号。
“… …”
所有人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他们也早有觉悟。
在这灾难般的十年间,他们早已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失去了同伴和朋友,失去了所爱的全部。面对这片可怖的世界,他们早没了任何眷恋。
现如今,只有面前的长官,以及那虚无缥缈的“启点”,寄托了他们最后的“生”的信念。
“戈菲长官,能送我一张您的照片吗?最好再签上您的名字。”人群前排,佝偻着身子的厄尔曼举手说道,他的牙齿早没几颗了,声音走风漏气的,“若是能抱着它入睡的话,我肯定会做个好梦。”
“厄尔曼,长官可比你妈妈年纪还要大啊,你想做什么!”
“管得着吗王路,要不然你来陪我?”
“哈哈哈…”
四下的大伙儿都笑出了声,有的没忍住把刚进口的茶水喷到了屏幕上。
“厄尔曼,研究所最后一架拍照设备早就在三年前毁掉了。”盯着对方,戈菲用一反常态的温和语气说道,“而且,我可不是你的陪葬品。”
“太遗憾了。”
“就算有,也轮不到你。”
“大伙儿,或许在那之前,我们该先去后仓祭奠一下故去的同事们,把成功的消息带给他们。”一直坐在主控室的许司弥说道,他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经常被当做哑巴,“然后,再用剩下的食物和饮用水开个宴会吧。”
“好提议。”
“我去准备音乐和食品。”
“报告!戈菲长官!”这时候,一直监测外部环境的研究员突然大声打断道,“探测器检测到地表1500米附近,有疑似人类生命体在向这边靠近。”
“人类?在地表吗?”戈菲怀疑地皱起了眉,最近的避难所距离这里也有足足30公里,况且它已经在一年前被流弹摧毁了…在这样致命的污染浓度下,怎么还可能有人在地表徒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有图像么?”
“有远程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我现在帮您传过去,不过由于烟砂、浓雾和电离辐射的干扰,图像效果可能难以辨识。”
“刷——”下一刻,戈菲身后的屏幕上亮起了若干张图片,但是由于光线被沙尘和爆炸的云气遮盖,照片显得非常昏暗,只能看到离研究所不到1500米的地表,的确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影子正在缓步向这边靠近。
“天呐,真的是个人啊…”
“不得了,那人是怎么过来的…”
“就那么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也会没命的。”
在研究员们的议论中,戈菲只是静静地盯着那几张模糊的图片,直到她辨认出那人影的某样特征之后,心头立马浮现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 …”她轻抿了一下嘴唇,“打开升降梯,我要到地面上去一下。”
“可是,戈菲长官…如今的地表充满了致命辐射和有毒气体…就算是身为第一代新人类的您也…”
“这种时候,那些都无所谓了。”
戈菲简短地甩下一句话后,便脱去白褂,穿过人群踏入了升降梯。而当她站在梯上,再回过头的那一刻,却惊讶地发现,几乎所有的研究员都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直追到了升降梯前。
看到这一幕,戈菲有些意外。
也许自己这些年来——不,也许自己这一生,都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形象。命令、服从,决策、服从,否定、服从,自己的理性决定从来容不得任何反驳;那些掺杂了“人情”、“感性”的提议,自己也从来不会给予回应。即便在背后被咒骂,被嘲讽也绝对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所以,明明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研究员们都非常担心自己,甚至紧跟着自己来到升降梯前,但他们却依旧保持着沉默,即便他们非常想要自己敬爱的长官留下来,却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是啊,自己从未尝试着停下身来,看看身后的眼神。
但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看着眼前那些已经垂垂老矣的跟班们,那副难掩的担心神态,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哪怕死亡近在眼前,这帮老家伙也希望戈菲能在自己的身边多呆一段时间。
她的视线略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于内心深处向他们献上了最高敬意。
“等待您的平安回归!戈菲长官!”站在最前排的是唯一一位旧人类研究员冯越,他站直了身子,用沙哑的嗓子喊道。
“嗯。”
戈菲点头,回以一个美丽的微笑。
她举起一只手,手指外翘示意着道别,姿态如往常那般高傲且满怀自信,但这次,那只手却久久不曾放下,直到升降梯将她抬升至那些人看不到自己的高度。
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漆黑,四周只剩下机械运动的金属摩擦声,和砂砾坠下的星星点点的脆响。这时候,戈菲才终于把手放到了胸口,有些不习惯地稍稍捻动着手指。即便自己许多时候都想要像个普通人一样痛痛快快地流露感情,说一句道别,或留一句感谢,但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也许那孩子还有机会,但自己终究是不会再有了。
“咔嘡——”
“已到达地表——”
升降梯的上方亮起了一排预警灯,使得戈菲眼前的视野也蒙上了一层红色。通往置换室的大门应声而开,这里是隔绝外界污染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研究所唯一的出口。置换室角落的保护柜中放置着外出必要的面具、防护服、氧气背包、备用食物,以及便携式环境检测装置。门前的巨大空间内停放着许多能够在恶劣地形顺利行驶的抗辐射载具。
身后的升降梯关闭之后,置换室顶部的扬声器播放起了有些损坏变形的机械音:
“警…告——外界…污染度已达…到‘致命级’以上…请务必佩…戴防护措…施,建…议活动时间:2分…钟”
戈菲并没有理会这声音,而是直接调用权限拉动了出口大门的开关。
佩戴防护的话…对双方来说都算是一种不尊重了。
随着一阵重型机械的轰鸣,如同蟒蛇一般的粗壮铰链绷紧、蠕动,积满尘土的齿轮开始缓慢地旋转,这些简单而暴力的传动装置仿佛来自数百年前的工业时代,笨重,粗糙,却简单有力。
经过大约十秒钟的等待后,终于,面前那道足有半米多厚的铅制大门开始由中央开启,随着浑浊的雾光透进置换室,一阵分不清是黑色还是黄色的砂土伴随着狂风迫不及待地从那道缝隙猛灌了进来,四周开始不停传来沙尘颗粒撞击在金属板上的细微声响,随着那沙尘接触到戈菲裸露的手臂,她渐渐能感觉到皮肤表面传来一阵阵小小的刺痛——那是空气中毒素正在侵蚀自己身体的感觉。缓慢调整呼吸,让自己的肺部开始慢慢适应这含氧量低下的空气,尽管这些气体在不断地蛰刺着喉咙和气管,戈菲也只能皱着眉头,不让自己咳嗽出来。因为一旦气息紊乱,而又没来得及适应这样污浊的大气的话,自己可能在一瞬间便会昏倒,而再也站起不来了。
调整、继续调整。
在这有毒的狂风中,细碎的沙砾像小型刀片一般不停划伤戈菲的皮肤乃至眼球,也多亏了她那夸张的恢复能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瞎掉,鼻腔、口腔和喉咙像是不停地被灌进水泥,如果不随时分泌唾液的话,立马就会失去弹性。肺部深处的粘膜更像是接触到了被烧红的炭火,不停地传来一阵又一阵清晰的痛觉。在这样的条件下,氧的吸收效率低得可怕——只有将心跳速率提升到每分钟200次,才能满足自己在当前的大气下正常活动。
逐渐适应了这恐怖的环境后,戈菲向外面踏出了第一步。
… …
这就是曾经的家园。
三年前——在戈菲上一次来到地表的时候,四下还未到此等程度。
再看不到高楼建筑,再分辨不出阡陌交通,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棕黑色,空气如同液体一般沉重,甚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黏性,戈菲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只浑浊的颜料桶中,就连想要看清自己的脚尖都需要聚精会神。各方面的知觉都被这嘈杂而混乱的环境渐渐麻痹,只有稍稍透进来的微弱的、浑浊的橙色光芒才能让自己分得清头顶确实是天空,脚下才是大地。这种体验让戈菲想起了终生生活在泥土中的蚯蚓,若是人类在此等环境中继续生活下去的话,也许总有一天,眼睛也会退化不见吧。每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人类马上就要灭绝的命运,已经算是最仁慈的结局了。
沿着监控图片所指引的路径,戈菲在不停改变方向的狂风中继续步行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勉强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一直在向这边前进的人影。尽管那人离自己只有十米左右,却也很难看清楚他的具体样貌,他浑身披挂着用来抵御狂风和砂石的厚实布料,面部和手臂部分则似乎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黑色的物质,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面容,附近所有的避难所已经全部在上一场战役中被摧毁,这家伙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才来到这里的呢…
同一时间,他也看到了戈菲。停下了脚步的同时,对方从腰际缓慢取出一根足有四尺的杆形长影,那正是戈菲辨认其身份的依据——一柄曾在十年前与自己交战过的,足以致命的利器——它是属于某个年轻女孩子的“长刃”。
原来如此,意图很明确。
戈菲已经有所准备。她从背后的贴身皮革包里抽出了一柄细长直剑,透过微不足道的视野认真观察对方的动作,严阵以待。
对方也摆正了姿势,左脚在前,刀刃横立。
有些不对…
对方的姿势透着些违和感。
戈菲记得,在那一次的对决中,对方是以双手持刀的,然而这次却换作了左手单手握刀,而右手则呈现出了一个自然垂落的怪异姿势,怎么回事…武器本身没有变化,而从小锻炼出的习惯也并不容易改变的…是那只手臂受伤了吗?还是说,面前的这个家伙并不是这把刀原先的主人?
突然间,对方跨开步子,微微跃起,猛地一记纵劈袭来,戈菲立即向头顶甩起直剑,将纵向挥来长刀的斩劈力道卸至一侧,然而她瞬间察觉到,兵刃相互碰撞的手感有些异常。
对方似乎早已识破了自己的防御方式,在长刀劈斩而下的前一刻已经消减掉了半分力气,并且只是用刀背砸到了直剑的防御上。在被戈菲挡掉的一瞬间,四尺长刀的利刃借势滑到戈菲的侧面,突然急停,刃口便迅猛地向自己的面部劈砍而来。戈菲赶忙右脚向前一划,腰身向后仰去,才勉强避开这一击。刀刃切割空气与砂土的静谧杀气从面前不到一寸的距离略过,几乎能嗅得到刀身上的味道。这一斩若是命中的话,自己的脑袋肯定会从鼻尖那里被横剖成两半了。
借势转身,迅速后撤。
可还没等戈菲抬起头,她就听到身后传来刀尖摩擦砂土的声音。
对方根本没有减缓节奏的想法,即便方才横劈的惯性使她背冲着这边,却也即刻转动手腕,直使刀刃切开大地,刀尖紧跟着戈菲后撤的步伐接踵而至——那是一记反手的上挑攻击,戈菲慌忙继续躲避,并紧接着向对方持刀的反方向一个横越,先行拉开距离打断其进攻节奏。
就在与对手近距离接触的几个瞬间,戈菲发现对方的脸上和手臂上并不曾蒙着任何黑色的东西,那些看着黑漆漆的色块其实是她的皮肤,是辐射所导致的,如同烧焦一般的硬化皮肤。扭曲凸出的皮下血管,使得她的面容变得恐怖而僵硬,但从对方纤细的骨骼结构和熟悉的攻击招式能够判断出,她很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叫做“林年美”的女孩子。
但这一次,她的攻击没有犹豫、不带试探,只余强烈的杀意。
皮肤发痒,手指逐渐麻木,喉咙像是吞进了开水,那灼烧的感觉让自己的气管出现了痉挛反应,还好眼睛依旧能保持着正常的运作。戈菲保持好距离,调整着呼吸,安抚着体内已经逐渐开始变得不正常的器官,对着面前的敌人重新抬起紧握着直剑的手臂。
手中的直剑比起对方的武器来说过于弱势——因为,它是戈菲用来防御的副武器。即便主动出击,刺击的伤害程度完全来源于自身肌肉的力量,在不清楚对方的外衣内是否有防具的情况下就贸然攻击的话,点状的攻击方式很容易在刺出去的一瞬间就把自己暴露在危险当中。
对方继续迈步向这边靠近,而这一次,她悄悄抬起了下垂的右手,改为了双手持剑,摆出了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动作。
“喝——!”
一声沉闷的咆哮,三步加速运动,刀刃向前,迎面而来的只是一记毫无变化的,单纯的横劈。
不,不太对劲…那刀刃的速度有些快得过头了…
戈菲慌忙应对,贴近一步,架起直剑。
“咚——”
没有变招,没有技巧,那只是单纯沉闷的一次锤击。
“... …”
戈菲竟然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一声不妙的撕裂声抢在疼痛之前袭来。胸腔的形状仿佛不再饱满,胸肋切切实实地瘪进去了一块,肺部外侧的肌肉结构被完全破坏,那沉闷如古钟一般的锤音在戈菲的胸腔里来回撞击着。就像遭遇了一场猛烈的车祸,戈菲在空中连翻了几个滚才踉踉跄跄落地,鲜血终于找准了这个机会,从她唇齿的缝隙间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
这冲击仿佛一颗炮弹,简单粗暴却又包含着恐怖的力道。就连握持直剑勉强抵挡的手掌骨也逐渐辐射出了阵阵刺痛。这样的攻击显然不是普通的肉体能够做得到的。戈菲定睛望去,透过浓厚沉重的烟尘,她隐约发现对方持刀右臂的布料下正在往外渗出屡屡黑烟。
…是助力装置。
这是在“文明”基本已经消亡的现今时代,依然仅存的,有着相当意义的简单科技,就如同古时代常用的滑轮和杠杆一般,它在搬运、搭建、拆迁中能起到不小的作用。然而缺少了神经技术的支持,助力装置只能像是两个世纪前的机械臂一样做些简单的程序运动。
而若是为了获取这千钧之力,而将其强行装备在人类的肉体上,那只能算是一种酷刑了——那相当于以人的肉体来为机械做动力缓冲,做散热。滚烫的金属和过激的动作都会轻易摧毁肉体,骨骼粉碎,肌肉断裂到头来都只能算小事。而由于技术不够扎实,有些装置只能永久地固定在使用者的身上,侵入血肉,以皮肤、肌肉和骨骼作为榫卯,强行合为一体。这可怖的伤势永远得不到治疗,永远不会痊愈,它伴随并折磨使用者一辈子。使得他们的身体一点点腐化,也再睡不得一个安稳觉。
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当戈菲看到面前混沌的天空时,又觉得一切都无可厚非了。是啊,难道还有比目前更糟的状况吗?
而且,现在明明已经在以命相搏了。
“呸。”
戈菲将黏在唇舌上的淤血吐到一边,伸手,缓慢地从背后的皮革袋里抽出了另一柄武器——那是一把并不算长,通体发黑,两侧均是锋利利刃的弯刀,形状狰狞且充满恶意。
在它的伴随下,戈菲才能一步步走到现在。
棕黑色的大气逐渐被染作了橙色,猜得出,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太阳终于又能像从前一般体现出自己的存在。这橙红的色泽让戈菲回想起十年前,两人在森海议事厅的那次见面,双方同样刀兵相向,同样伴随着低垂的红色太阳。只不过那天是在清晨,而现在却在黄昏。
戈菲放低身体重心,弯刀向前,右脚脚尖在软质的砂土地上寻找能够稳定立足的位置,而后猛一用力,她便借着砂土烟尘的掩护一个箭步钻到了对方的身前——迅速调整动作,弯刃向外,用满力气向着对方咽喉的方向横向一扫,但果然,对方已有防备,长刀纵持于身前,轻易抵挡住了这次攻击,戈菲顺势腾空转身,用右手持有的直剑反手刺中了对方的腰际——这一次,的确是切切实实地穿过布料,刺入肉体的感觉。
在本已麻木的触觉中,戈菲隐约能感到手指接触到了些粘稠液体。
然而,即便这次攻击的确刺中了目标,也的确伤害到了对方的腹腔脏器,但对方竟只是稍稍退后了一小步,便再一次稳在原处。戈菲转头看去,她已经缓慢地将抵挡在身前的长刀绕至了身后,双手握持,两肘高抬,任谁都能分辨得出,她下一步要做出如何的动作。
甚至能听得到压缩气体和传动装置铰紧的声音——
竟然没有等到助力冷却,就立马进行下一次斩击?也许这一次的威力会远远小于上一次?也许会导致助力装置自毁,根本斩不出来?现在轮到戈菲做出选择了,是为了造成更大的伤害而选择防御?还是为了求稳而先行撤开?各种各样的画面和可能性在戈菲的脑海中交错闪过,最终,她无法保证这记刺击是否能影响对方的动作,只得选择拔回直剑,迅速后撤。
可还没等戈菲站稳,“轰——”地一声,身前的地面爆炸出了一个大坑,由此溅起的黑色尘埃完全遮挡了视线,戈菲向后仰去,连退七八步,费劲了力气才没有倒下…可怕…如果当时选择普通的卸力防御的话,一定也会被砸得再也站不起来的…而相比起来,现在的后果已经好多了。
针刺般的疼痛从胸口传来。
戈菲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那里出现了一道足足有十公分的纵向裂口,皮肉外翻,森森白骨暴露在外,甚至隐约能看到心脏在筋膜下剧烈地跳动着,血液反倒像是慢了一拍,才像是由裱花袋挤奶油一般逐渐向外渗出,再噼噼啪啪地落在地面。暴露在肮脏大气中的伤口迅速黏上了砂土,那刺辣的疼痛在肌肉的一次次抽动中渐渐变得麻木,徒留一种莫名的干燥感,而这种感觉渐渐地由暴露在外的伤口扩散至全身。
戈菲心知肚明,这异样的干燥感,只是大气中的毒素和辐射正顺着血液一步步侵蚀自己的感官。伤口依旧严重,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
戈菲看了一眼自己持着直剑的右手,上面附着的粘稠液体没有一点温度,色泽发黑如同石油,甚至都看不出来这是血液。戈菲抬起胳膊嗅了嗅,看来对方的肉体早已处于弥留之际了,从她的行为和动作也能感受出,她只是凭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志在步行、在战斗。如果自己足不出户地呆在地下实验室的话,她一定会在几小时内迅速死去的。
但还是那句话:
难道,情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黑色的沙尘随狂风散去,戈菲看到对方也把长刀插到了地面,右腿微曲,肩膀以夸张的幅度起伏着,自己刺入其腰间的伤口虽未危及性命,却也绝不算浅,轻微的搅动已经足够把整齐排列的内脏绞作一团,若是换做常人的话,一定早就失去意识了。
双方在确认到彼此无恙之后,理所当然来到了下一回合。
对方再次换回单手持刀。虽然没了之前在助力设备下的霸道力度,却在攻击频率和速度上提升了许多,但也许是由于腹部伤口的关系,她没有再使出过纵向的劈斩。而基本处于防御状态的戈菲,则一边细细观察着在自己周身舞动的四尺长刃,一边利用短器的机动性,伺机对对方动作中的破绽进行追斩。
腹部、胸口、手臂——弯刀在一次次的偷袭中成功命中。漆黑色的血液混杂着其他的组织液逐渐侵染了脚下的沙地,随着对方身上浮现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她渐渐由主动进攻开始转向了被动防守。
不过,戈菲这边也算不上多么乐观…已经碎裂的掌骨逐渐无法承受兵器间的对撞,动作变得偏移无力。胸部伤口的失血,令本来的白色制服完全被染作了墨红,身体渐渐开始能够感受到狂风穿过胸口的感觉,那股寒冷无可言喻。而一次次的抵挡则让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开始颤动,划伤、撕裂伤、受到重击所暴露的淤痕,开始在戈菲全身各处出现。每一次接触,都有着肉眼可见的血雾从伤口混撒到随风而来的沙石中。
而对方每一次挥动手中的长刀,戈菲也都能听到她的骨头已经像是装在袋子里的玻璃珠,发出自身在不停碰撞,挤压着的嘎吱声。
两方的动作都开始越来越慢,破绽越来越大。终于,戈菲找到空隙,弯刀钻过防守,靠近了对方已经受伤的腹部,翻转刀身,以弯刀的钩状结构从已经存在的伤口划过,只一瞬间,原先存在的洞伤立马被撕裂成一个恐怖的大口子,已经失去血色的肌肉和其他组织,便顺着涌出的血液开始争先恐后地向外挣扎。
可还没等到戈菲从这次攻击中站稳身子,她便感到脑袋侧面袭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伴随而来的则是视野突然的损失,身体向侧面仰去的眩晕感。勉强站定身子,却能察觉到左眼眼窝中的组织液伴着血液大股大股地顺着面部淌了下来——这是对方找准戈菲攻击后的空档而做出的反击,长刀刀柄的一记猛砸,砸碎了戈菲的一段眼部骨骼和整只右眼球。
“呼…呼…”
可即便到了如此地步,战斗也远远没有结束。
不知这场漫长而狼狈的战斗进行了多久,太阳模糊的余晖已然离去,天色渐渐转暗,所及之处的大地已经洒满了红色的、黑色的液体,踩上去甚至有些黏滑。而正当夜晚的黑暗将要强行阻止这场决斗的时候,戈菲突然被头顶划过的某样东西吸引到了注意力。
对方也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并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就如同戈菲之前所料,“启点”在点火发射离开地表的那一刻,便已经算是向全球广播了自己的位置。在这个连避难所都要被赶尽杀绝的混乱年代,更不用说自己这种还具备发射太空火箭能力的研究基地了。“启点”的发射,无疑是选择把自己所在的位置变成所有打击力量的活靶子。
——空袭来了。
漫天可见的闪光点开始向头顶聚集,夕阳已经落下,它们便成群结队出现,仿若许多年前,那晴朗夜空中存在过的浪漫流星。
在这漫天闪烁的“星光”之下,自己与敌人也迎来了最后一个回合。
戈菲气喘吁吁,仅剩的左眼视野也蒙上了一层血色,只能勉强辨得清对方的形体。而那边同样也是拄着长刀,曲下腰,塌拉着流得满地的血肉组织,看样子已经再难以直起身子了。
一场多么丑陋的战斗。
不...任何一场战斗,从来都算不上美丽。
“轰——————”
随着远处的第一颗炮弹落地,最终回合打响了。
在连绵的爆炸声中,光源不停地改变着。戈菲拖着残破的身子向对方冲锋而去,而林年美也提起长刀,拖着刀尖,向戈菲的方向缓步移动而来。
“当——”
弯刀架开正面攻击,右手的直剑顺势再次刺入对方已经皮开肉绽的腹部,黑色的液体连同些稀里糊涂的东西,都从中溢了出来。
“啪——”
对方毫不示弱,在被戈菲命中腰腹的时候,她的一记拳头又一次狠狠地击打在了戈菲的右眼眶。戈菲感受到血液从耳朵和鼻孔里往外涌,眼前的视野乎暗乎明地闪烁了起来,天与地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她再也难以保持平衡,只有猛地拔出已经刺入对方的直剑,借着惯性跌坐在了地面。
对方想要追击,却发现自己不听使唤的腰腹腿脚,已经跟不上意欲冲锋的上半身,结果便是长刀再次插进地面,整个身体向前跪倒了下来。
“轰——轰——轰——”
无数的导弹在两人身边绽放,不停扩散的冲击波让两人如风中野草般无助地东倒西歪,一点点撕裂着她们的伤口,碾噬着她们的精神。戈菲微微转过脑袋望去,有几颗导弹精确无误地命中于地下研究所的正上方…看来,那些多年陪自己完成整个“启点计划”老伙伴们,如今已经彻底长眠在地下了吧…不知他们有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找一个更舒服的赴死方式呢?还是说,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归?不论怎样,戈菲都替他们感到庆幸,这些老家伙们终于可以从自己逼迫着夜以继日的工作中、从衰老的痛苦中、从这个恐怖而又疯狂的世界中解脱了。
她象征性地翘起两根手指,向着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行最后一礼。
紧接着,戈菲在空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罪魁祸首”。
它由东南方奔驰而来,是全天“流星”中最闪亮的一颗。那是现在算来已经有些古老的A12级核武器运载导弹独特的粉色尾焰。
…可笑,不就是对付一个小小的研究所,竟然还用得上这种规模的核武器吗…他们到底是在害怕什么…他们到底在思考些什么…戈菲仰望着那颗愈发靠近的导弹,轻轻摇了摇脑袋。
而在那尾焰的正下方,她看到林年美再一次勉强着爬起了身,再一次双手持刀,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猛地向前一跃,顺着惯性向着戈菲的方向顺劈了过来。而戈菲也在那一刹那撑起了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斜前方舞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击。
——
那把四尺长刃终于结结实实地砍到了戈菲的肩膀上,斩入到她的身体里,然而其威力却远远不及两次攻击。这是因为,在对方攻击的最后一刹那,她持刀的手臂只剩下了单独的一条。林年美瞥了眼被戈菲斩落到一旁的,自己那已经看不出是人体部位的断肢,“噗嗤”一声,怅然地笑了出来。
那笑容活泼而青涩,就像那年,她在自己怀中的时候一样。
…没错,确实是她…没错。
直到这一刻,戈菲终于确认了“林年美”的身份。
戈菲想要说什么,但她自己也同样已经无法动弹。虽远不及助力机械的威力,但这一击依然斩断了戈菲的锁骨,砍断了锁骨下动脉,斩进了胸膛。血液仿佛泉水一般大股大股地从伤口处涌出——这次,是真正的致命伤。
我,真,蠢。
——林年美蠕动的嘴唇像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错啊…
愚蠢,愚蠢,愚蠢。
你、我,你们、我们,都是这样的。
明明知道是这样愚蠢而毫无意义的行径,也明知会两败俱伤,从未有胜者的情况下,却依然要以命相搏,像是入魔一般无法停手,遍体鳞伤,直到彼此一同灰飞烟灭…
… …
对不起,小美。
我没能带给你,你想要的未来。
我甚至都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榜样。
是啊,是我太弱小了。
太弱小了…
不远处,一股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爆发了。
与印象中的核爆完全相反,扩散的光芒仿佛一场沉寂的收尾,戈菲无法感知到任何声音,或许是耳朵已经被林年美完全破坏掉了,或许是它们还未来得及到达此处…很快,一阵理所应当的猛烈热浪尾随而来,轻易地穿透皮肤,灼烧着肌肉和骨骼,膨胀的火焰吞噬掉了眼前的一切,淹没了所有的仇恨与执念,淹没了所有的野心与疯狂。戈菲眼睁睁地看到面前还绽放着笑容的林年美,皮肤与肌肉迅速融化,最终化作一具冒着火焰的骷髅消失不见。
只是因为第一代新人类强悍的身体构造,即使在这种状况下,自己也会比她多活个一毫秒。
一毫秒,一毫秒啊,竟然也能如此漫长。
…人类…的历史…即将…迎来尾声…
希望…
她仰起头,仿佛看到了地外轨道上,那颗闪亮的蓝色卫星。
… …
在冲天的火焰中,戈菲的意识终于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