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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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悬在空中的球状物抛洒出亮蓝色的光,那光旋过一周,就像是在四处观察着。单就这些动作也能让言弥发觉到,那绝不是某种会浮在空中的电灯泡那样简单的东西。没等到搞清楚这圆球的是什么名堂,紧随而来的,便是几对步速不一的脚步声。
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单手倚着墙壁的红衣男人…他有着一脸稍加打理的胡须,步伐跨得三三两两,像是喝了酒。紧随其后,是一名着装板正的男青年,他穿着皮鞋,打着领带,眉清目秀,青年一边像是初来这座大厅般左顾右盼着,一边注意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同伴会不会突然被绊倒。
然后是…
“天呐!法尔斯先生...”
看到那个与老狗相伴,迈着老态龙钟步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熟悉男人,言弥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她捂着嘴巴,用满带鼻音的声调轻喊道。那声音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个动静让那些不识趣的眼泪淌下来。
“太好了,你…你还活着啊…”
她身子前倾,好想冲上去拥抱他,就这么赤着脚,就这么咬着嘴唇。但最终,她还是忍下了,她不清楚与法尔斯同行的这些男人是什么身份,还从这一行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一样的严峻氛围。
“啊哟,真不错啊法尔斯,有漂亮姑娘迎接你呐,我们怎么就没这待遇?”走在前面的红衣服转回身说道。
“…是你?”看到孤身一人守在黑洞洞的接待台前的言弥,法尔斯赶忙推开米德,挤到了队伍的最前边,语气稍有些急促,“怎么回事?大厦里的其他人都去哪里了?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还留在这儿?”
“唔唔…我…我也想知道啊。”言弥揉着眼睛,拨浪鼓般地不停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早刚来,领班就告诉我们说大厦除我之外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放三天假。于是就成这样了…然后…大厦的电源和门窗竟然也都被他们关掉了,真搞不懂老板的放假名单里唯独没有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故意对我有什么安排...”
“啊啊啊,我想,你理解错了,小姐。”法尔斯身后的米德再次冷不丁探出了脑袋,“并不是老板不想让你放假,可能是老板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什么意思?”言弥吸了吸鼻子,用满是埋怨的眼神盯着法尔斯身后那个穿着红色上衣,浑身散发酒气的男子。她从不愿靠近喝了酒的男人,小时候是害怕加讨厌,现如今则完全是讨厌。
“啊,米德是个混球,但没有那么混。”看出气氛的宁陆忙打圆场。
“我的意思是…”米德笑呵呵地摸着下巴,眼珠子却早已经在盯上了言弥空荡荡的右袖管,“啊,不好意思小姐,您的名字是否叫做‘言弥’?”
“对啊,你认识我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察觉到视线的言弥反射性地把身体稍稍向右偏过一点,将断肢藏到了身后。虽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让人不适的视线,但在法尔斯的身边,她仿佛又不需要那么成熟了,也有些难以掩藏自己的情绪。
“啊,嗯,抱歉…这应当是我们在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先前,我也只是听说过你的事情。顺便一提我的名字,我叫做米德。”米德索性一步从法尔斯的身后横跨一步出来,摘下帽子弓腰行礼,然后撇着嘴角瞅了瞅身边的黑衣男人,“事实上,我是从这位法尔斯口中听到过你的事的。”
“你又在扯什么了,米德,我什么时候和你聊过她?”一边说着,法尔斯一边顺手将言弥的领带拆下来重新打紧。
“那是因为你已经不记得了,法尔斯。”米德的一只手抚在了法尔斯的肩上,“在上一个轮回,你曾经非常沮丧地跟我讲:‘如果我当时能早一点到,那女孩儿也许就不会死了…’”
“……”法尔斯咂么着米德口中的话,又转回头看向了身后的言弥。而言弥本人则被两人一来一往的古怪对话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讲不出话来,只是迎着法尔斯投来的视线,用单独的一只左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角。
“在之前的所有轮回中,这位叫做‘言弥’小姐从来都只存在于你的描述里——尽管她每一次都会在你的委托主页寻求帮助,也尽管每一次你都会注意到这条申请并决定去她那里看看,但每一次你赶到现场的时候,她都已经因右臂伤口失血过度而去世了…就算每一次你都冒雨将她送到医院,也总是回天乏术。之前轮回中的言弥小姐,生命总是被定格在十七岁的这场事件中。而在每一次轮回里,这位小姐的死亡都成了你无法摆脱的痛苦回忆,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像伤疤一样伴随你的生活。可唯有这次…她竟然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说着,米德以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摊开双手,摇摇头,“哈,也许,之所以‘这一轮回’中的你变得这么温柔,还会试着和目标交流,没有像以往那样见人就杀,也是拜她所赐吧。”
一边说着,米德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宁陆,两个月前,当米德发现自己和宁陆被法尔斯盯上的时候,曾一度认为自己将要命丧于此。
“这就引出另一点了——也许你们不知道,虽然我们的BOSS看上去高深莫测无所不知,但他的本质却是非常愚钝的,他一向只依靠自己手里所掌握的数据来对世界进行认知。”绕了这么一大圈,米德终于又回到了这个问题,“而这个在以往的轮回都没能活下来的姑娘,如今却确确实实地站在这里,是与数据相悖的。于是,对于BOSS来说,她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懂了吗?”
“等等…你在唠叨什么啊…”言弥皱着眉头,看来只有这位提问者对米德的回答一点也不满意,“我这不好好的在这里嘛,怎么就不存在了...”
“…那就好。”
一旁的法尔斯也没有再做解释,只是用鼻子轻轻舒了一口气。
“哎呀!”正准备继续盘问下去的言弥,却被另一样东西引去了注意力。她看到了米德与宁陆的身后,一位美丽如梦幻般的女孩踏着那股幽幽蓝光跟了出来,那女孩有着一头不可思议的银色短发,身形健美而曼妙,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女性看到,也是无比动心,“哇哇哇,法尔斯!这位是谁啊…好漂亮!怎么会怎么会!她竟然会跟你们这几个粗大佬呆在一起?”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一路上活泼吵闹的爱丽丝在进到大厦之后却一反常态。她跟在队伍的最后,指节叩着嘴唇,眉头紧锁,静悄悄地踱着步。几分钟前,当众人碰头交换了互相之间的情报之后,爱丽丝便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这种模样下,她确实像个恬静而美妙的天使。
“唉,言弥小姐,你要是看过她刚才的模样,就会知道她才是个正儿八经的‘粗大佬’,相比之下,我们几个男人都只能算是无助的小宝宝咯。”
“啊?”言弥不置可否地伸长了脖子。
“爱丽丝小姐,我们已经如约带你来到了这幢建筑…你也从我们这里打听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宁陆驻在原处,望着安静异常的爱丽丝,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孩身上藏着自己想要知道的所有真相,“你,或者那边叫做‘奥洛’的机器人,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些什么了…我们所面对的这些异常状况,以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匪夷所思的事,到底隐含着什么秘密?”
听到宁陆的提议,连同一头雾水的言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几双眼睛齐齐地投向了刚从思绪中钻出来的爱丽丝。
“恩...也该跟大家讲讲了。”
爱丽丝抬起脑袋,奇异的银色眼睛在黑暗中也能像猫一样闪闪发亮,她点了点头,语气一反常态地,变得既沉稳而严肃,“在大家陪我继续前进之前,我会将自己所了解的所有信息以及推论详细告知各位,不过…也请各位尝试着相信我,理解我即将讲出来的,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说罢,爱丽丝抿了抿嘴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快步走来。她不忘向着初次见面的言弥打了个招呼,便靠到台前,撑起身子坐到了言弥躺过的那张桌上,银白色的短发也跟着一漾。她勾起悬在空中的双脚,面对着饱含期待的众人,她就像一个满肚子故事的老者般,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2021年。也就是今年,有一名叫做陈澈的16岁天才研究员进入到一家并不出名的生物科技研究开发公司,其名为“森海”。
陈澈与森海的这一次相遇,便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在入职森海,并主导主要开发科室后,陈澈进行了长达六年的潜心研究。这段时间,他废寝忘食,即便在最疲惫的时候也只会睡四个小时。最终,他绕过主导世界的CRISPER编译技术,开发出了能够轻易提升人类智能及体能的全新基因深度编译技术:“D-GET”编译法。借助强大的“D-GET”编译法,陈澈开创出了可以培育智力与体能远超常人的“新人类”的技术。
以此为契机,开启了森海在全球范围内扩散其统治力的开端。
然而,多年之后,陈澈却逐渐发现新人类的出现虽然为科技进步作出了无以伦比的贡献,但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给世界的发展带来积极的影响。
歧视与仇恨开始在各地、各行业滋生,从企业蔓延到了学校,从政治家蔓延到了孩童。而相对应的,资源分配逐渐两极分化,这一切都为即将爆发的种族矛盾埋下了伏笔。而意识到这些,深受其害却无力回天的陈澈,在第三代改造技术的开发中途便离开了森海高层。最终追随去世的妻子和女儿,选择了自杀。
陈澈的故事到此为止,但新人类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随着新人类的繁衍和扩张,随着他们通过绝对优势走上顶端,世界政治格局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人类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而旧人类则被一点一点地挤到了底层。然而在新人类卓越的统筹编排下,整个变化是和平而克制的。但就如一块越崩越紧的布帛,在遇到细微的裂口就越会在瞬间瓦解一样,正是由于这种漫长而病态的和平,才导致了最终的灾难性后果。
200年后,时间来到了2239年。
此时,一名叫做戈菲的森海高层要员,通过对血液样本的调研,了解到了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实:那就是多年以来,新人类的平均寿命正在随着时间而不可逆地逐渐缩短,就仿佛是遭到了某种诅咒。那一年,戈菲将这种现象称为“遗漏问题”。
起初,戈菲与其余两名知情者不得不选择暂时向大众隐瞒这件事。但任谁都想得到,这种显而易见的现象终究无法隐瞒太久。
真相东窗事发之后,新人类即将在短时间内灭绝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慌与绝望。与此同时,世界格局也开始了理所当然的动荡,多年来埋下的仇恨之种终于开花结果,摩擦冲突开始爆发式地增长。
可就在这关键时期,作为零区区长,并承受着这一切动荡的戈菲,却因不明原因选择了辞职,并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开始了隐居生活。
数年后,在2263年平安夜,新人类的区域高层管理者之一在偏执与恐惧中丢下了第一颗高杀伤性超级武器,并以此引发了长达十年的核战争。经历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土崩瓦解,全球更是进入了充满危险且缺乏资源的蛮荒时期。然而,本应在这场核战争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数位森海高层,在战争爆发的前一天全部失踪,并从此销声匿迹。有猜测说,他们受到了反抗军的袭击,已经全部遇害身亡。拜此所赐,分布于全世界本已蓄势待发的数万枚高能武器暂时失去了其主导者,算是在某种意义上略微减缓了人类的灭亡速度。
毁天灭地的核战争之后,地球彻底成为了一颗不再适合生物生存的星球。
2274年9月,戈菲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历史上。然而这次,却只是一句短短的讣告:
‘在发射一颗用途不明的飞行器之后,其能量爆发与通讯网络使得前森海总顾问戈菲的藏身处被发现。戈菲本人在此后到来的空袭中身亡,其隐居所与研究基地亦在此次攻击中被摧毁。’
所幸的是,这场灾难没再延续多久。
同年的冬天,地下避难所仅存的最后一名人类,陪伴着同伴的骸骨,在孤独与痛苦的折磨中死去。
至此,人类灭绝。
... ...
以上的故事,都是记载在一本奇怪的史书,“启点”内的内容。”
……
讲到这里,爱丽丝暂且停顿下来。面前这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听众们,还需要一个理解并消化的时间。
“…您讲的这些…是真的…吗?”
“是的。”
“可是…可是爱丽丝小姐…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才刚刚是2021年啊!”宁陆摊开双手,满脸的不可置信,“您刚才讲的那些…又是2239年…又是2274年的…那…那不都是遥远的未来吗?”
“况且,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连2022年都还无法到达呢。”米德也摇摇头插嘴道。
“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无论是我方才提到的那本奇妙的‘历史书’,还是这位机器人奥洛,都明确地告诉过我:公元2274年,即是人类的灭绝日。而唯有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存在着可以拯救人类命运,并让一切重新来过的关键钥匙。”一边讲着,爱丽丝一边暗自捏紧了拳头,“在重新翻看这本几乎做到了事无巨细的‘历史书’时,我却注意到了其中存在的某种缺憾——那便是它唯独缺少对关键历史人物“戈菲”的完整记叙。文章对她从辞职隐居开始,直到死亡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鲜有提及,似乎是这本书的撰写者故意将这一部分隐去了,其目的不明。
而我认为,这最关键的秘密就隐藏在戈菲消失的这十几年之间。
根据我们目前得到的线索与信息,我可以粗略地做出以下推论:
第一,未来的人类世界将注定走向毁灭。第二,以戈菲为首的一部分人类提前预见到了这一不可避免的命运,于是戈菲提前请辞,并在暗中启动了某项秘密计划。他们为了保护即将崩溃的人类文明,运用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将一些重要信息和一些关键要素传送到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并以某种方式设置了屏障,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寄希望于过去的人类能够改变未来——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这些人类在达成某些条件之前,便无法越过这关键的2021年——这也就是造成你们口中所描述的2000-2021年无限轮回的原因…”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时空穿越吗,好科幻呀。”
“无法通过的‘终末之日’,是被人设计好的屏障?不得了…”
讲完上面的一长串推论之后,爱丽丝再次稍作停顿,那对银色的眼珠灵活地来回跃动,一点一滴观察着大家的窃窃私语。而唯有那只机器人奥洛依然一动不动地悬停在空中,用一只蓝色的像素瞳孔盯着爱丽丝。它注意到,爱丽丝凝重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也看出了爱丽丝想要讲的东西还远远不止这些,于是便放下心来,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我曾经也是这么思考的…可是…”发觉到差不多了,爱丽丝便用洪亮的嗓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议论,“可是现在看来,我上面的那些推论完全是错误的,那完全是一种误导。”
黑漆漆的大厅,又一次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又一次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孩所吸引。
“首先,是方法的问题,”爱丽丝先是举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摇摇摆摆,水晶般的指甲在暗处闪闪发光,“在整个‘启点’所描绘的未来景象当中,它对人类历史进程中的科技进展以及新发明都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描写,其详细程度甚至已经达到了产品说明书的程度。然而,纵观它所描绘的这整整两百多年的历史,我们可以知道,任何的研究所与实验室都从没有过‘时间旅行’方向的突破。所以,即便是放着最简单的祖父悖论在一边不谈,单从痕迹上来判断,‘时间旅行’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在未来的舞台上登场过。”
“其二,是目的问题。”爱丽丝又比出两根手指,“我们所处的时间是2021年,而陈澈入职森海的时间也恰巧是在2021年。所以,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前去寻找那位缔造了新人类时代的天才少年陈澈。于是,我和奥洛便第一时间动身寻找含有异常信息波动的人,却意外地找到了法尔斯与米德你们两位,然后,在与两位的交谈中我才了解到,现如今的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陈澈这么个人物,也不存在森海这家企业。”
“没有陈澈,也没有森海,这不是好事吗?”宁陆接话道,“那不正意味着…我们如今的世界并不会存在那种‘新人类’危机了吗?”
“哈…这么说来…我们安全了?”言弥看了看爱丽丝,又转头望向法尔斯。
“当然,目前来看,你们所说的都是有可能的,我方才提出的两点问题也只能称得上是疑虑罢了。”看着逐渐放松的众人,爱丽丝抬起脑袋,像是要吧空气满满地灌入肺部,而后长久地呼出了一口气。
“现在,我想要让大家一同看一段视频影像。”说着,爱丽丝向悬浮在半空的奥洛点了点头,奥洛了然,便转动那球状的身体,像个投影仪一般把一束强光投射到了前厅一片相对空旷的白墙上。伴随着凌乱的沙沙声,原本亮得刺眼的画面上也开始奔涌出了一团抖动的苍白画面,以及不断浮现的噪点。看来,这段影像已经经历了相当长的岁月。
“这是我方才提到的那部‘启点’历史书的最后一段影像,也是让我彻底改变想法的契机。”爱丽丝盯着面前还未出现图像的画面,这样说道。
啪地一声响——画面突然清晰了起来,左上角浮现出了视频计时,与此同时,一位端坐着于镜头前的女性身影出现在了图像上。
“咦?这…这不就是…”言弥捂着嘴说道,而在场其余人的视线也都在爱丽丝与视频画面上的人之间来回摆动着,心中充满着同样一个疑惑:画面中的那个女人...不就是爱丽丝自己吗?
“……”而爱丽丝紧紧地盯着画面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的脸,也再次皱起眉头,再次严阵以待。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这段视频了。
“你好,观看这段影像的人,”画面中的女性微微点头,“我叫戈菲。”
画面中,自称戈菲的女人拥有着同爱丽丝一模一样的容貌。但与温和而活泼的爱丽丝所不同的,是这位女性的眼神中透露着的自信、严肃、冷漠,以及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坚定的银色瞳孔直直地盯着镜头,同爱丽丝并无二致地通透纯净。她打足了精神,衬起一身干净整齐的白色制服,一头漂亮的银白长发细致而精巧地拧成辫子盘着在耳后。
所有人也即刻体会到,她们之间的相同点也只有容貌而已。
“如果有人看到这段影像的话…那说明,我们的人类文明真的已经迎来毁灭的结局了。”即便已经知晓到这样的命运,戈菲的眼神依然没有任何的迟疑,而是满怀着平静。
“嗯,这确实是可以预见的,人类自古以来就是有着显著缺陷的生物。无论我们有着再强壮的体魄,再超凡的智力,再发达的科技,亦或是再辉煌的文明,都无法弥补‘人性’所残留的弱点。这颗看着满是和平繁荣的地球,实则已经破局连连…‘创造’与‘毁灭’,不幸的是,这两样都是我们最擅长的事。”戈菲眨了眨眼,露出了微笑,“不过,人类的未来还没有结束。尽管我们无比脆弱,宇宙、星球、枪炮、野兽、甚至是我们自己都可以将自身轻易毁灭,但幸好,我们的所有价值并不完全承载于物质之上,人类的文明亦然。任何的悲剧、恐怖、疯狂,都无法将我们毁灭,我们永远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力,即便面临毁灭与绝望,我们依然可以思考,依然可以创造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这,就是‘启点计划’所存在的意义。”
说着说着,戈菲的神情也微微振奋了些,笑容再一次绽放。
“所以,我衷心地祝愿阅读完整部人类历史、并看完这段视频的‘未来’的你,能够为人类重建起更加光辉灿烂的文明。”
说到这里,“戈菲”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但这份心意,却像是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生死,更跨越了爱与仇恨,传递到了所有观看者的心中。
到视频的最后,也只有爱丽丝观察到,画面消失前的一瞬,戈菲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小声地念着几个词。但也许这是戈菲的情不自禁,同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是句不该出现在视频中的词,于是,她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女儿…”
爱丽丝垂下了眼睛,嘴里轻轻地复述道。
“未来…的你?”米德的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身边的案台,他捕捉到了戈菲最后一句中的关键词,“‘未来’、‘重建’…莫非…?”
“是啊,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并不是真正的2021年。”爱丽丝重新把视线落在了面前的大家身上,“2274年的人类灭绝,也并不是即将发生在未来的事,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的事了。”
“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并不是‘过去’,而是‘未来’?”法尔斯掐着下巴,继续问道,“那就是说,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未来人?”
“没错,之所以我们认定现在是2021年,只是我们从小一直都这样觉得而已。”爱丽丝说道,“其实只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文明、科技进展还停留在21世纪初的程度,所以才标记在了‘2021’这么个时间点。”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类不是早就已经灭绝了么?”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矛盾就出现了。”爱丽丝点点头,接回话茬,继续分析下去,“既然现在已经是在未来了,而苟延残喘的人类本早已灭绝,地球也远远不再是那颗适合人类生存的蓝色星球,但现在,我们这么些人竟然还这样心安理得地生活着…那问题来了,我们究竟是谁呢?我们现在又在哪里?”
“不知道,大家是否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有趣的传说。”话锋一转,爱丽丝挺起胸脯,双手撑在桌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她仰头望着上方,就像是在凝望星空,“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出现、恐龙出现,甚至是生命出现以前的很久很久以前,太阳系中曾经存在过一颗叫做‘忒伊亚’的行星。她是一颗同火星差不多大小的类地行星,轨道也在离地球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数十亿年前,‘忒伊亚’和年轻的地球发生了一次碰撞,在那次毁天灭地的撞击之后,长留于我们头顶的这颗‘月球’便诞生了,但人们却再也找不到‘忒伊亚’的身影。有人说,现在的月球就是地球和忒伊亚亲密接触后的碎片所凝聚成的‘孩子’,真正的忒伊亚行星早已离开了太阳系,启程去了银河系的深处;还有一些人说,在那次碰撞中落败的忒伊亚被地球吞噬掉了大部分,而月球,其实是忒伊亚仅存的残骸。”
讲完了故事,爱丽丝使劲把双手一拍。
“这时候,我们再回想一下,戈菲在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一直以来隐藏行踪的她,却不惜暴露自身位置,将一颗用途不明的蓝色卫星发射升空,仿佛生命最终的孤注一掷。再根据刚才的视频片段,戈菲的那段寄语可不是‘孤注一掷’,而是胸有成竹且满怀希望的。”爱丽丝轻松地笑了笑,“那当然是因为,她的‘希望’就在那颗卫星上,而那‘希望’,指的就是你、我,以及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在地球毁灭的最后时刻…我们早已乘着这颗‘启点卫星’离开了那里,来到了距地表70万公里的远地卫星轨道上。”
“……”
令人惊诧的结论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一次,在场的众人连提出质疑的余裕都没有了。
不过,爱丽丝却没有再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如果按照这种推论来讲下去的话,问题再次出现了。”
说罢,爱丽丝在招待台上左右张望,随后挪了挪屁股,从身边的果盘中捡起一只苹果抛向了空中,那只红彤彤圆滚滚的东西在空中打了几转后,就又被爱丽丝稳稳接住。
“苹果会下落,很稀松平常的事实,万有引力嘛,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但如果建立在我方才的设想中,就变得很奇怪了不是么?因为,我们现在所体会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地球重力,那约等于9.8m/s^2左右的重力加速度,这几乎是独属于‘地球’的特征。试问,我们如果确实身处距地70万公里的卫星轨道上的话,那这与地球一模一样的重力加速度又是如何实现的呢?”说着,爱丽丝举起那苹果,轻轻咬下一口,它甘甜爽口,味道正好,“那,对于这条疑问,我们现在有三个需要考虑清楚的线索。”
“其一,在那本“启点”所描述的末日的最后,旧人类几近灭绝,而新人类也陷入了长久的混战当中,直到2274年,‘戈菲’在一次集中空袭中被波及身亡。根据死亡现场的情况描述,为了隐蔽性,戈菲的住所与研究设施位于地下300米处,而研究所的卫星发射结构半径算不上大,根本无法用来建造并发射超大规格的卫星。即便真的存在一颗可以离开地球的‘忒伊亚’,其规模也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像神话中的诺亚方舟一般,装下足够繁衍后代的人类登船离开。别忘了,延续人类生命是要考虑到突破‘基因孤岛’的,为了确保人类的后代健康安全,避免近亲繁殖,像神话中那样只载一男一女可是行不通的。那么,戈菲是如何应用这颗算不上巨大的卫星来实现她的目的呢?
其二,从方才的视频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戈菲的目的并不是单纯的“拯救人类”,而是“拯救人类文明”...“人类文明”呐!那可是积攒了数千年的,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东西。如果只是单纯留下人类生命的种子的话,活下来的那些幸存者们依然只会回到蛮荒时代,那又谈何“拯救文明”呢。如此判断,戈菲一定不会选择这种单纯而直接的方式的,那么,她到底要以何种手段来“拯救人类文明”呢?
其三,我们方才在街道上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到现在依旧无法解释的时间轮回、白色圆环、特异者、千禧一代之类的异状,又该如何解释?”
“以上三个问题环环相扣,而解决这最后一道问题的线索,就在你们两位的身上。嘿——”
讲罢,爱丽丝便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踏着黑暗走到了米德和法尔斯的面前。她像个老师一般背起手,来回踱着步,随后突然停身,脚尖一踮立定在了原处。爱丽丝挑起那对明亮的眼睛,像是找到了那关键的突破口。
“我们现在先不去考虑所谓的‘循环是如何产生’这个难题,而是先去尝试着理解你们两位为何还能保存着前一次‘轮回’的记忆吧?唔,既然所谓的‘时间旅行’并不存在,那其保留记忆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呢?”
“记忆...人都会对经历过的事留下记忆吧。”法尔斯冷不丁地答道。
“对啊对啊,法尔斯先生的解释听着是那么的理所当然,甚至有点像废话。但这句话阐述了所谓记忆的原理:便是:我们会记着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
简单吧?那么根据这一点,我们便尝试着改换自己的思维吧——你们之所以会留着上一个轮回的记忆,是因为,你们之前所理解的‘2000年至2021年不停重复的历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循环’。它从来都不是封闭的环状,而是像一列没有尽头的列车一般,每一节车厢都是完整的从头到尾、首尾衔接、不断重复着的。
——至此,我们得到了这样一个重要结论:
我们所经历的所谓历史的‘循环’,并非环状的,而是线性的。”
爱丽丝伸出两根食指,左右分开,空出了一人的距离。在讲出这条结论之后,她再一次深深吸进一口气。
“以此为前提考虑的话,整个世界,以及这个‘循环’的真面目,便呼之欲出了。”
“……”
法尔斯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爱丽丝,米德则饶有兴致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看来他们也认同了这个结论。对比起“环状循环”那种难以理清的东西,爱丽丝的说法与他们的经历更加相符。其余两位也都绷直了脊背,尽可能地去跟上爱丽丝的讲述,也在此刻等待着她所得出的最后的“真相”。
“啪,嗡——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令人不安的电流声突然在众人的头顶窜过,它打断了爱丽丝的讲话,也打断了众人的思绪。紧接着,屋顶的、廊壁的、一切位于大厅内的电灯都渐渐透出了些幽暗的光芒,就像接在了某条电压不够稳定的电源上,闪烁的同时还伴随着放电所产生的滋滋声。间歇而起的光源不断地摇摆闪烁着,众人的影子也在地面上来来回回地交错。
“...呜——”
率先做出反应的老狗特鲁乌。它罕见地弓起了身子,呲着牙齿,喉咙里不断涌出低沉的咆哮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敌视的讯号。与此同时,爱丽丝的视线也敏锐地瞥向了大厅的里侧。
欠压的灯光下,厅堂勉强变作了灰蓝的色泽,而就在这时,其余人也终于发现厅堂的不远处突然多出了一个看不大清晰的人影。
“呀!”
言弥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尖叫出来,整个身子都躲到了法尔斯身后,也没顾忌一只赤脚踩在了特鲁乌的尾巴上。作为大厦今天唯一的值班员,如果还有任何人在这里滞留的话,言弥本应该是心里有数的,她开始庆幸有这么多人陪在自己身边,若是让言弥独自面对的话,肯定早就吓晕过去了,“…你...你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其他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宁陆伸出手,冲米德露出了一副“那是不是你熟人?”的模样,但米德也还以一副“我倒也想”的模样。
那是一位陌生的女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一声不响地站在了大厅的另一侧。她身着一件不算合体工作服,模样大致二十岁出头,与在场的所有人一般年纪。凹凸有致的身材在略小一号的外套下充满了诱惑的意味,蓬松的金色卷发被丰满的胸部支撑了起来,幽绿色的瞳孔,珍珠般灰白色的虹膜,本应美妙的眼眸却显得黯淡无光。小麦色的面颊中央点缀着艳红色的唇彩,在灰暗的前厅里闪烁着潮湿的光。怎么看,那女人都是一副刚刚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小心些,爱丽丝。”奥洛即刻提醒道。
“话才讲到关键时候...”嘴巴有些不满地撇着,爱丽丝已然侧过身,伸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支金属短棍,“看来…这个关子是非卖不可了哟。”
“……”那位不知名的女性眯起眼睛笑了,笑容显得机械而僵硬,五官各不协调,就像是初学绘画的幼童在一张空白的脸上蹩脚地填上了并不适合的神情。笑容过后,她便翘起唇尖,以一种不冷不热的语调开口了:
“能否让我也参与到诸位的‘讨论’当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