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还未等众人确认那女人的来意，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脚下的地板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烟尘自墙壁与地板的连接处扬起，四处的陈设桌椅也都嘎吱嘎吱地产生了位移。
爱丽丝一行人在这阵摇晃中稳住身体重心，随着脚下嘈杂的金属摩擦声渐渐趋于均匀稳定，爱丽丝察觉到脚底变得沉重，墙壁和周遭的景色竟然在逐渐下沉，整个大厦前厅就像一架大型观光电梯一般，载着众人缓慢上升。
“不早说…你们大厅还有这种功能吗…？”宁陆屈下身子，一边适应着地板的加速度，一边撇过脑袋问着言弥。
“有有有有有有...”言弥紧紧贴在桌台边，桌子的震颤也让她的牙齿跟着哆嗦不已，“两年前招标的时候...我们还专门展示过这架大厅电梯来着...这据说是大厦的建造者最满意的设计之一，但其实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真是的，有这电量开开灯好不好。”
“看来，是有人在邀请我们上去呀。”
“……”
“咻——”
不易察觉地，两道线状的白色亮光自远处的女人那边划来。
“乓——、当——”
接踵而至的，是清亮的金属撞击声、以及在黑暗中转瞬即逝的火花。
爱丽丝敏捷地舞动着手中的短棍，正是她精确而迅捷地挡开了那两道趁乱袭来的白光。只见那是两根纤长的钢叉，在那叮当的碰撞声之后弹飞到了近处的木制台案上，叉头连同一部分叉柄都深深地没了进去，其中所包含的杀意及力度可见一斑。
“小心点，奥洛…”爱丽丝屏气凝神，依然毫不松懈地仔细盯着十步开外那面无表情的女人，“…我总感觉，那女人是冲你来的。”
“看得出。”奥洛轻声应答，小巧的球状身形向爱丽丝的身后退了退。
只见那女人的视线跟随半空中的奥洛移动了一阵子，便又重新回到与爱丽丝的对视当中。她的表情与眼神依然一片虚无，既没有输出任何信息，也没有对外界的情况作出回馈，只像是在单纯地“观察”着。信息不足，但爱丽丝也多少能从方才的偷袭中判断出对方的来意。
“蹬”
那是高跟鞋急促的踩踏声——
猝不及防的启动，似乎是察觉到爱丽丝难以突破，女人的身体便以惊人的速度向另一个方向前跃，她在空中侧旋起身子，顺着那惯性，一记横踢冲着宁陆的面门直扫而去。而刚刚站稳身子的宁陆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有脑袋反射性地向后一颤，眯上了眼睛。
“啪——”地一声，没想到，有人赶在爱丽丝先一步站了出来。
米德像是早早地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他弓起步子，挡在了宁陆的身前。一只右手死死地钳住了女人踢来的那条鞭腿，踢击所带来的可怕阵风自两人面前穿过。在一阵相互拉扯之后，对方发现米德竟没有松手的意思，而他则是用左手轻拍了两下女人的小腿，面带笑意地说道，“哟，小姐，记得以后少穿涤纶制的衣服，它容易起静电。”
作为相伴旅行数个月的同伴，宁陆即刻到了什么，眯起眼睛向侧面一仰。
果不其然。
“啪嗞”地一声，一阵耀眼的强光突然自半空炸开，直震得宁陆耳鸣不止。女人的身体被那股爆炸的力道弹飞，就连米德本人也被反方向推开了一点距离，鞋底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音。只见他的右手手套上升腾起一股青烟，过热所产生的焦皮臭从手心处弥散开来。
方才，正是米德利用那副特制手套释放了一道高压电击。对比起当时在宁陆身上使用的程度，这次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高压。
但等到那阵轻薄的烟雾散去，女人却如同回归原点的程式一般，僵硬地退回到她出现时的位置，依然是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神情。唯独能证明米德的攻击确实发生过的证据，便是她小腿丝袜上被灼烧出的一个大洞，以及破洞边缘依旧在若隐若现的火星。
与此同时，人们都看到女人的手腕处浮现出了一圈蓝白色的环状光芒。
“这…这女人是…特异者…！”看到自己追寻已久的特征后，法尔斯率先喊了出来。
“怎么会。”发现了异状的宁陆忙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同伴。
“咻…果然啊…果然是这样。”米德放松身体，甩了甩酸得发痛手，“我就说这女人看上去怎么有些眼熟。直到离近点儿看我才想起来，她应该是两个轮回前的那位特异者啊…哈哈，法尔斯，这下可好玩了，你猜她那次是怎么死的？”
“…两个轮回前？”法尔斯摸着脖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就是被你给干掉的。”
“什么？我干掉的？”
“是啊。”米德说道，“被你以做平面模特兼职的名义诱出去干掉的。”
“... …”法尔斯说不出话来，因为那确实是他会用的手段。
“不过…面前的这个女人应该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从现在的状态来看，她应该只是个空壳。”奥洛的声音从爱丽丝的身后浮了出来，提醒道，“经过刚才的初步扫描，我可以判断出‘她’身上的信息波动几乎为零，只是个相当于‘杯子’或者‘椅子’的物体，并不具备任何的自我意识…可即便这样，我还是能从她身上识别出你们‘BOSS’的零星味道。”
“是吗…我就说看上去不太对劲。”米德叹了口气，看向了另一侧的法尔斯，“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看的皮囊。”
“……”法尔斯依然无言以对，他现在只能为两个轮回前一无所知的自己感到遗憾。
虽然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米德却是在借助这短暂闲扯时间捋起了思路：“特异者”的白环特征当然是不会说谎的，而这个女人，也确实是两个轮回前的那名“特异者”——但矛盾之处在于，每个轮回应该只存在一个特异者才对，而目前这个轮回已经有白琅的存在了…并且，特异者是不会在两次轮回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那么，本应在这个轮回作为普通人的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样一幅让人不悦的姿态。
——那完全就是一具被掏空了的躯壳，一只可怜的人形傀儡。
想到这里，米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的脑子里已经冒出了许多不妙的预感。
“啪嗒、啪嗒…”
然而，还没等米德将自己所担心的事讲出口，他的预感便马上应验了。
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人。
“…妈的…”
那是一个体魄健壮的青年壮汉、一个看上去才刚刚上小学的男孩子、以及一个依然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学生，这样三名装扮与目前形势完全不搭的角色从那女人身后走了出来。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神情，一模一样的古怪姿态，以及一模一样的危险气息。
“…妈的，一个就够渗人的了，怎么又来了这么些…”法尔斯看着刚刚冒出来的三个家伙，嘎吱嘎吱地咬着牙齿。
“我也搞不清为什么这大楼里还有这么多人…”看到一脸不悦的法尔斯，也只有完全不明现状的言弥接话，“说…说不准之前他们都藏在厕所里了…”
“这些人…都是之前轮回的特异者。”米德挨个看过他们的脸，说道，“看样子，他们都死在了不同的年纪。”
“所以，他们的年纪才会大小不一么。”
“是啊，这主要取决于那个轮回的法尔斯的工作效率。”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我弄死的？”法尔斯瞪着米德问道。
“恐怕是的。不过害他们变成这副模样的却是BOSS本人…至于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没什么主意。”米德扶着额头，摇了摇脑袋，“虽说他们只是些空壳，可肉体还保有着特异者的特征…一般的攻击没那么容易奏效…而且，我发誓，他们的力气大得难以置信，我胳膊到现在都在发酸。”
“啧啧，那我要倒霉了。”法尔斯耸了耸肩，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其中最壮硕的男人向着自己的方向快步冲来了，一般情况下，面对这种硬碰硬的肉搏，法尔斯的第一选择就是撒腿就跑。但这一次，他只有松开特鲁乌的链子，支起佝偻着的身体。因为他明白，自己站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个形单影只的“杀手”了，“米德，你记不记得，我在之前是怎么干掉他的？”
“我记得好像是下的陷阱。”
“...我想也是…”法尔斯讪笑道。
“四个…这么多人…可不能等着他们先攻过来。”说罢，爱丽丝舞动着手中的短棍，先一步向着远处的两人跃去。
法尔斯集中精神，此刻，他已经没有再去关心别人的余裕了。手枪的子弹已经在营救米德的过程中耗尽，毒和电击对特异者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他只能被迫自己以最不擅长的手段来应对面前这个高自己一头的壮汉，一想到这里，法尔斯就浑身难受。
没有任何的预备动作，壮汉的两记直拳便刺到了自己的面前。尽管法尔斯已经尽力避开，却依然能感觉到那对拳头所带来的风压在自己的脸旁来回剐蹭，那体验，就像是被一个陌生男人不停地抚摸头皮，使得他从脚后跟到头顶渗满了鸡皮疙瘩。自从那傀儡女人打断爱丽丝讲话的那阵子起，法尔斯就又焦虑又烦躁，真相就一步之遥了，你就不能等人说完再出来么？而现在，又强迫自己面对这么个对手，更让这股烦躁感升到了顶点。
一边尽力躲闪着攻击，法尔斯一边用充血的眼睛观察着壮汉的动作。
他趁着屈身闪躲的时机，顺势从靴子背面揪出一把利刃，瞅准那壮汉出拳的空隙，尔后闪过半身，反手朝着男子出拳的腋下直刺过去，目标，当然是直指心脏。
“……”
可惜的是，即便法尔斯在这一击上已经倾尽了全部臂力，但在“特异者”的保护作用下，那支匕首只有刃尖不到二厘米的长度没入了对方的皮肤，可能连脂肪层也没能穿透，更别提能否致命了。
“糟了…”
虽然法尔斯知道“特异者”对锐器存在抗性，但没想到抗性能大到这个程度…简直比温彻尔餐厅的风干牛肉还要硬…
——如果能…两只手一起用力的话…
法尔斯的脑子里闪出这么一个想法。
唯一的空隙转瞬即逝，那壮汉马上便会找到反击的空余…是逃开还是追击…难道要赌上脑袋被锤爆的风险，把另一只手也挪到那匕首上吗…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间，法尔斯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咆哮，一直处于养精蓄锐状态的特鲁乌如同出笼的狂犬般从法尔斯身边猛地扑去，一口老牙紧紧撕扯住了壮汉的一条胳膊，凭着那副老骨头的重力将他扯了一个趔趄。
“呀啊啊啊啊！”紧随在特鲁乌之后，言弥单手拎着不知哪里找来的消防斧，悠着圈抡圆了力道，一斧砸到了壮汉的小腿上。
真没想到这孩子也会有这么暴力的时候。
壮汉上半身的动作被特鲁乌打断了，被消防斧劈中的左腿也让他失去了平衡。趁着特鲁乌和言弥制造出的空隙，法尔斯伸出另一只手按住柄头，双手一齐用力，匕首顺着撕裂血肉的缝隙深深地穿破了壮汉的胸腔，钻入了肺部，血液由金属和肉体的撕裂口开始涌出，熟悉的腥味弥散到面前。而在此时，匕首的刃尖再次感受到了阻力，不过这次的阻力，来源于那些想要趁着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这分明是刺中心脏的感觉…就连手中的匕首都在随着对方的心跳而震颤着，像是在做出死亡前的最后挣扎。
“呼——”法尔斯深深吐出一口气，肩膀都软了下来。
在特鲁乌和言弥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这么一场自己最不擅长的战斗。
“小心！”
随着言弥的一声尖叫，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了，只见那壮汉突然稳住了倾斜的身子，又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一把甩飞了手臂上的特鲁乌，还屈下身子，从小腿上拽下了言弥的消防斧。
“你他妈的，给我演恐怖片吗？”法尔斯的抱怨都快破了音，毕竟自己是个“杀手”，而不是什么“怪物猎人”，贵在一击毙命，所以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从不注重消耗，也不计后果。而刚才那一击猛刺，分明已经让自己暴露在极度危险的位置上，几乎算是钻进了对手的怀中。眼见那只“怪物”的一手钳住法尔斯的肩膀，一手挥着言弥的消防斧向面门劈来，法尔斯也只能咬牙认命。
下一刻，法尔斯眯成缝的眼睛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在了视野的右侧，紧接着，伴随着一阵清风，爱丽丝一记迅猛的直拳如刺入混凝土的钢钉，拳峰深深嵌进了壮汉的侧腹部，乃至于其腰部的另一侧都能隐约浮现出了爱丽丝拳头的模样，人体组织的柔软程度简直不可思议。一声沉闷的咔嗒声，法尔斯猜出了那是腰椎被击碎的声音，随后，壮汉的躯体开始变得倾斜，上半身随着重力歪曲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在勉强的踉跄两步之后终于失衡倒下——这下，他大概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真是个可怕的女孩子…虽说在餐厅的时候就已经见识了她的手段，但在面对如此超乎想象的怪物时，她所展现的力量却依然是压倒性的，根本就如猛禽在玩弄老鼠一般，可靠、强大、无人能及。
法尔斯放松身体，越过壮汉的身子望向前方，那两个小个子的“傀儡”也已经七零八落地倒在了前台附近，最先出现的那名女性也满面鲜血地倒在了地上，站在一旁的米德虽然冲着这边苦笑着，却也同法尔斯一样地气喘吁吁。这一切大概都发生在自己与那壮汉纠缠的那十几秒间。
“得…得救了…”言弥坐在地板上，由衷地喘道，“爱丽丝姐姐太厉害了...你真不愧是粗大佬…”
“当然啦！嘻嘻嘻。”爱丽丝捧着言弥的后背，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作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我有着拯救他人的使命。”
记得在刚刚遇到爱丽丝的时候，她也曾向法尔斯这么介绍过自己，现在看来，确实名副其实。只不过他隐隐感觉到，爱丽丝口中的“救世主”的真正含义，绝非如今的打打杀杀这么简单。
“咔嘡——————”
一声机械关闭的巨响，前厅放置各处的桌椅摆饰都因惯性发出了七零八落的共鸣——隆隆的噪音终止，脚下的地板也不再震颤，一直在上升的前厅终于趋于平静。而此刻，从窗子渗入的风都在提示着众人，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达了一个足够高的地方。
没了隆隆作响的电梯以及突然袭来的特异者，这里一下子显得异常安静。
几点苍蓝的日光灯映射着黑色的壁纸、黑色的地砖，光线没有传播太远便被暗色的环境吸收殆尽。漆黑的装饰与漆黑的阴影混为一潭，让人很难了解这一层楼的全貌。一行人的每字每句，乃至每个动作都伴随着清晰的回响，所有的响动都仿佛近在耳边，搅得气氛暧昧不安。
回过神来爱丽丝才发现，方才被自己击倒的那四个行尸走肉，竟不知何时消失在了灯光无法照到的阴影之后。
“...这里是二十五层。”法尔斯小心地说道，两个月前才来过这里，对BOSS所在的楼层再熟悉不过。
在法尔斯的带领下，一行人踏着黑格子地板稍稍向前走动，没过多远的距离，他们便清晰地看到了黑色大厅中央的，那张面向来客的皮沙发。
此刻，一个身披黑色罩袍的纤瘦男人正倚坐在上面，弓着腰，两肘耷拉在大腿上，只露出一张干瘪开裂的嘴唇。男人的身形着实算不上高大，样貌看着也普普通通。在夏天依然保持着这幅装扮，不知是忘了季节，或是辨不清冷热，还是根本没有替换装扮的需求。
男人的脑袋微微垂着，似乎并未直视眼前的几位来客。
“有了，信息波动异常。”一旁的奥洛即刻提醒道，“...这整片街区的信息异常全都是来自这个人...看来是找对了，爱丽丝。”
“是吗...”爱丽丝应着，转头看向了身后的二人以确认。
“从品味来看，很像。”米德说着。
“…他肯定是BOSS没错了。”法尔斯答道。
每次见面的时候，BOSS都会改换模样，这是米德和法尔斯都清楚的事。而现在的这幅模样，虽说两人都没见过，但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独有的一种气氛。那是一种陈腐的、怪异的，扭曲却又充满理性，仿若知晓一切的感觉，可以说是负负相加，只剩下了毛骨悚然。
“咦？这位是老板么？”言弥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的正式称号名应该叫‘误数’。”奥洛在其后补充道，看来，这个小机器人可能对对方有着更深刻的了解。
……
“午安，各位。”望着来到自己身前的五人一狗，男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开口了，那嗓音听着普普通通，语速从始至终地不紧不慢，平淡，无趣，缺乏活力。同之前的那些“傀儡”一样，他的话听上去更像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念白者，“今天公司放假，实在招待不周。”
“你是什么人…”爱丽丝站定身子，为防意外，她姑且开口问道。
“我是米德和法尔斯要找的人，啊，不，现在应该说，我是爱丽丝小姐你要找的人。”男人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说着，“如何，那几位被我删除掉的‘特异者’，对付起来棘手么？虽说在我看来，他们都败得很惨。”
“删除？删除是什么意思？”法尔斯的声音很是低沉，看来他并没有对这次的再会而感到开心，“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误数的脸微微扬起一些，嘴巴透露出一副像是难以置信的神态。
“既然你们都到了这里，却还要问这样的问题吗？”
“……”
“啊，原来如此呀…事实上，你们方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这位‘爱丽丝小姐’所做的推论也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可即便她没有点明最后一丝真相，难道诸位还没有猜测到吗？”说着，‘误数’向前倾斜了身子，原先搭在胸前的黑色罩袍全都拖到了地板上，他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在半空中绘出了一条横线，“想想看，‘删除’这个词汇，最常用在哪种环境下呢？哦，我明白了。也许，诸位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不过需要有人讲出来，你们才愿意相信，对吧？——那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其实是由‘启点’卫星量子计算机模拟出的虚拟世界。
我们看到的，触碰到的，甚至是感受到的东西，全部都是由量子计算机模拟出的数据。”
“计算机？”
“…虚拟世界？”
所有人望向爱丽丝，想要从她那里得到确认或是否认的反馈，可爱丽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误数，没有应声。
“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些奇妙古怪的事情发生呢？所谓的‘特异者’，所谓的‘时间轮回’，你们以为，这些不存在于人类科技历史中，也不存在与人类认知中的异常现象为什么会出现？那是因为——这整个世界是虚假的，全部都是人造的。”说着，误从纤细的手指上摘下了一颗摇摇欲坠的戒指，随后松开指尖，戒指便啪咚一声落到了地板上，“而这个世界上9.80665 m/s^2的标准重力加速度，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只是那位‘戈菲’留给你我的最后的礼物。她希望能通过这个，来传达人类对于故乡地球的回忆。”
“看来，你了解不少真相嘛。”爱丽丝应道。
“我确实在尽全力去掌握真相，不过，即便用去了异常长的时间，我所掌握的信息也依旧不全面。”误数那干涩的嘴唇冲着爱丽丝蠕动着，“只不过，与健忘的您不同，我只是全部都记得罢了。”
“……”爱丽丝体会到这句话带有深意，于是她安静地抱起胳膊，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们能够想象得出，我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多久了么？”误的双手指尖抵在一起，黑色的罩袍不易察觉地震颤着，“那可是五千多次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生呀，其总长度超过了十二万年！十二万年，你们绝无法想象，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长度！一次又一次地，我孤身一人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中徘徊，体会着恐惧、无助、痛苦，再到一点点接受、再到想要有所改变，再到失望...而最后，便是现在这副样子。十二万年下来，我早已经习惯了，漫长的岁月对我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我甚至把它当做了一种赐福，一种恩惠。它让我能够继续记录，继续思考，而不像别的那些，只有二十一年时间的可怜人们。”
误数的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他的样子像是试图去叹息，去感慨，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出来，“这么十二万年间，我的足迹遍布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我认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也知道每一秒都在发生着什么，谁在想什么，谁在做什么，谁在开心，谁又在痛苦…而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去挖掘这个世界的秘密。不论是自己不断经历轮回的秘密，这个世界上各种异状的秘密…还有这个世界外部的秘密。”
突然，他仰起头来，罩袍下闪闪发光的眼睛正对着爱丽丝。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个不断轮回之地挣扎的十二万年，已经算是无比漫长的了。”在漆黑的罩帽下，误数裂开嘴唇，露出了类似笑容的模样，“但是在与您的对比之下的话，我也依旧像是一颗胚胎一样卑微而年幼。”
“……”听到误数的话，爱丽丝未予应答。
误数坐定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爱丽丝您这十三亿年间…所做的一场长梦。”
奇妙的高楼风在众人身前穿行而过，使得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十三...”宁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亿？亿年？”米德也第一次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喂，这可不是个普通的计量单位啊。”
“是啊…当然，但这是千真万确的。”误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正是我在此生活十二万年之久后，所获取的最可靠的信息…那就是：现在的我们，距离人类灭亡的2274年，已经过去至少十三亿年之久了。而如此漫长的时间…其实也只是那个‘启点计划’的其中一环而已。”
面对默不作声的众人，误数却像个寂寞了许久的老头子，自顾自继续讲了下去。
“2274年过去后不久，地球人类确实已经灭绝了，无论新人类还是旧人类，无论是苟且偷生的还是激进好战的，甚至连同戈菲自己，都已经灰飞烟灭了。不过，她为人类留下了唯一的一颗希望的种子——那便是戈菲的女儿——一名当时才刚过满月的婴儿。
“那些人商量着，说给这个孩子取个和她母亲一样的名字，还叫戈菲；也有人提议说，为这孩子取个象征希望女神的名字。
“但最终，还是由戈菲自己，亲口呼唤出了她所青睐的那个名字。
“她叫她‘爱丽丝’。”
“... …”
对此，爱丽丝并未感到意外。记得小时候，奥洛就曾告诉过自己，爱丽丝这个名字中包含了许多积极的意思：美丽、可爱、充满魅力。但同时，它也是个相当普通的名字，更是个“冒险者”的名字。
“而爱丽丝你，便是‘启点’卫星唯一的一名乘客。也是地球…不，是整个宇宙中仅存的最后一名人类。”误望着在这座黑暗大厅中，唯独泛着白色的爱丽丝的影子说道，“可是，戈菲该如何利用最后唯一的一名人类婴儿，以及一颗算不上巨大的卫星，来实现人类文明的重启呢？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卫星上有足够数量的人类，即便卫星在地球轨道等待了足够的时间，等到地球的生态恢复到适宜人类生存的条件了，从卫星回到地球的人类却依旧要面对无数的生存问题，这样的话，文明依旧脆弱不堪，依旧难以存续。”
“解法，就是那个神秘的‘启点计划’，对吧。”爱丽丝了然般地答道。
“没错。戈菲所制定的‘启点计划’，便是人类文明复兴的关键。”误轻轻点了点头，“我们现在还有不少的时间。那么，我就代替爱丽丝，来告诉你们‘启点计划’的具体内容吧。
“首先，便是制作我们身处的这个巨大的虚拟世界，它重现了地球的地貌、重力、气候、资源、生态系统、以及物理系统，在建成基本环境后，戈菲团队便如诸神造人一般，在其中添加海量的AI角色，也就是由量子计算机控制的NPC人类——这是一项十分基础，却又精密繁杂的工程。单是这个阶段，就耗费了戈菲开发团队绝大部分的时间。
“直至2274年3月，在电脑模拟世界即将完成时，‘启点计划’的第二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宣告诞生：那便是戈菲的‘女儿’——她利用克隆技术和自身基因所孵化出的克隆婴儿，一名独自担负人类未来命运的婴儿，那便是你，爱丽丝。你拥有着与戈菲完全一致的超高身体机能与智力。她认为，你会成为帮助人类重建家园的最合格的领袖…也会是人类最优秀的‘母体’。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保存人类的文明了。
“戈菲在校时，曾组织做过一个研究课题，那是一个在当时看来没有太大意义的课题，既：“人类意识的形成以及个体差异化的形成，究竟是受先天的基因因素影响更大，还是受后天环境因素影响更大。”
“没错…我对这项研究有印象，”爱丽丝扶着下巴，回忆起了自己曾在历史书上读过的这样一段，“研究的结论是，在一般情况下，‘后天环境’的因素要重要得多。数据证明，一个孩子的成长环境、经历、受教育程度等等因素几乎对个体差异的影响占到了70%以上的程度。他们的性格、习惯、擅长、爱好也会因此而迥然不同。”
“是的，而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课题研究结果，便是整个‘启点计划’的指导理论。
“首先，你们需要了解的一点是，之所以这个世界只有这么二十一年的时间。并不是有人在作怪，也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阻碍时间前进，而是这个世界的时间真的就只有这么二十一年，这是在这个虚拟世界建立的时候就被戈菲及其研究小组设订好的。所以，这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全长只有短短二十一年。而戈菲他们之所以设定了这样一个长度——则是考虑到了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因为启点卫星量子计算机的存储空间有限，考虑到更高的精密度和运转效率，计算机只能够保存大致二十一年的模拟数据；其二，二十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孩子成为一名可靠的成年人了；而第三个原因，我会稍后再提。
在“启点”卫星发射升空后的漫长的十三亿年之中，作为人类母体的爱丽丝的肉体被冻结起来，意识陷入了启点超级量子计算机所模拟的漫长梦境当中，而梦的内容，便是我们身处的这个虚拟世界。
她的意识会诞生于这个虚拟世界的‘2000年’，作为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孩子出生、学习、成长…最终，直到‘2021年’世界重启的时候，这个孩子的人格与记忆——也就是他这二十一年的人生阅历，所学习的知识，社会经验，便会被转移储存到一个容器当中，作为一个在未来可以直接诞生在新地球的文明意识保留起来。而后，虚拟世界的时间又回到2000年，爱丽丝会忘掉一切，诞生为另一个孩子，重新开始一段二十一年的梦——就仿佛一个不断投胎转世的过程，这也是整个世界在我们眼中不断‘循环’的根源。
而‘循环’之所有只有二十一年的第三个原因，则是因为爱丽丝身为新人类，其躯体已经严重受到‘遗漏问题’的影响，自主维持意识最多只能达到二十一年。
“于是，在这个二十一年的时间里，她也许是个刚刚毕业手法精湛的医学生，在另一个二十一年里，他也许是个养着动物长大的农家孩子，在其他的二十一年里，他也许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研究员，也许是个精通音乐与绘画的艺术家，也许是个开朗的孩子，也许是个沉稳的孩子，也许会是男孩，也许又会是女孩。——戈菲正是依据人类意识在不同生长环境下会生成不同人格的理论，利用爱丽丝独此一例的躯体，历经十三亿年，凭空创造出了可以适应各行各业，拥有各自经历与独立情感的，多达六千万人之众的虚拟人类文明。
“而正因为爱丽丝所要模拟的人格全部诞生于2000年，所以这一年的新生儿才会异常地多，也正是依靠着爱丽丝的超凡智能的加成，你们这群‘千禧一代’的平均智力与学习能力才会比其他的计算机模拟人格高出一截。
“而在每个轮回中，有且只有一个孩子是爱丽丝附体的人格，其他的所有人都是电脑程序模拟出来的NPC。所以在这个轮回中，爱丽丝的意识所填充的那个人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整个世界都是为了服务TA的人格形成而存在。所以，为了尽可能地留存这个人格，TA会被系统赋予一层特殊的保护机制。
听到这里，一直都在保持沉默的法尔斯扬起了眼睛。
“没错，听到这里，你们应该明白了，这便是所谓的‘特异者’机制。而特异者在被电击之后，手腕上的所浮现的白色数字串，其实只是代表着这个“特异者”在虚拟人格中的序列编号罢了。”
“这样说来…”宁陆尽可能地理解着那些话，“那...戈菲利用这个虚拟世界创造出这样六千万个虚拟意识，难道是为了…”
“是的。”爱丽丝延续宁陆的话，继续向着在场的其他人解释道，“所谓‘启点计划’的最终目标，便是利用这样漫长的时间，一边创造足量的人类人格，一边在70万千米高空的卫星轨道上等待着地球生态的恢复。一旦以上两项目标全部完成，启点卫星便会重新降落在地球，并将这六千万个年轻的人类意识灌输入到培养皿产出的旧人类躯体中。这样一来，即便面临着蛮荒与未知，具备各行各业各领域知识的六千万人类，也能很大程度地团结起来，重建人类文明。”
“所以说，无论是米德还是法尔斯、还是这位叫做宁陆的男性，又或者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出生于2000年的‘千禧一代’，我们所有人都是爱丽丝的意识的分身，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都算得上是她的孩子。整整六千万个孩子。”误数翘着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了爱丽丝的方向，而那平淡无变化的语气中，却像是藏了一丝笑意，“只不过，大多数的‘千禧一代’在经历过自己的循环之后，意识都被顺利地封装进了人格记忆存储器当中，静静等待着在新地球苏醒的那一天，而只有我们几个倒霉蛋由于系统偶然性的bug被遗落在了这里，承受着一遍又一遍无止境的重复人生。”
说罢，误数把掌心从那身黑袍子里伸出，摊向了法尔斯和米德。
“现在，你们该理解，我为何要派手下人诛杀每个轮回的‘特异者’了吧？”讲完这句不明不白的话之后，误数缓身靠回了沙发椅背，露出了那毫无波折的嘴唇。随后，本是一片安静的黑色大厅突然被四处袭来的脚步声填满，之前被爱丽丝击倒的那四只傀儡，也拖着残破的身子从大厅的角落爬了出来。
“不过，一直母体母体地称呼我，怎么着，我可不记得你们有给我过过母亲节。”爱丽丝一步后跃，身子靠近站在后方的同伴们，再次从腰边抽出了短棍，让它在指尖舞动着。然而，依旧在黑暗中不断蔓延的脚步声却告诉她，情况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遭。
五个、六个、七个、十个...二十个…像是没完没了...
那些行尸走肉的数量依旧在不停增长着，黑漆漆的人影自大厅的角落向外涌动，喷吐。
不消几秒钟，爱丽丝便放弃了继续计数，因为那已经毫无意义了。
“大家，尽可能躲到我身后...”面对骤然严峻的形势，爱丽丝的语气中也不得不带了一丝命令的口吻，就像她母亲当年一样，“从现在开始…请把保护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