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砰、砰——”
如迷雾一般暗淡的墨蓝日光灯，嘈杂纷乱的环境，乌突突黏糊糊的地板，密密麻麻耸动的人群，被连续射击磨得发疼的虎口…以及时刻无法让人松懈的紧张局势。
以上每一样单拎出来，都是足以让法尔斯焦虑到睡不着的东西。
经过爱丽丝和BOSS方才那么一连串的举证、推断和理论，即便已经有足够的迹象证明现在众人所处的并不是真实的世界，但那些令人不安的真相对法尔斯来说，全都无所谓了。因为，不爽还是会不爽，这才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胸口的东西。无论真相如何，这一刻的不快才是法尔斯现在最关注的点，也是他能感受到的唯一“真切”的东西。
“砰——砰——”
屏住呼吸，瞄准，射击，数弹连发。
这是另一件，也是最最不爽的一件事：那就是法尔斯自己的手枪已经没子弹了，而从米德那里借来的这把手枪用起来极不趁手。
首先，这把枪一定非常缺乏日常的保养调教，弹道不稳、扳机发硬，考虑到米德作为“占卜师”，枪械基本派不上用场，关于这点，法尔斯咬咬牙也就忍了，毕竟没炸膛就已经算给大面子了。但唯独让他难以忍受的一点是，这支脏兮兮的枪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精臭味…还随着枪身的发热而越发浓烈！熏的法尔斯头晕脑胀。脑中甚至浮现出了“米德喝的醉醺醺的，又用沾满红酒的手掌捏起枪到处吓唬人”的画面，并再也挥之不去。
在这种“极端”环境下，虽说法尔斯已经厌恶到面目扭曲，嘴巴瘪成了一座拱桥，撅着的鼻子将法令纹生生提到了眼睑下方，牙齿咬得嘎嘎响，但他还是拼命稳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瞄准，射击。因为对比起方才的赤手空拳而言，现在的状态已经要谢天谢地谢米德了。
但仅仅是想要维持现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法尔斯知道，击中要害的枪伤可以瞬间让对手丧失行动能力，但面对如此数量的敌人，手枪的杀伤效果也显得力不从心，即便射击水准高超如法尔斯也没能让情况有所好转；特鲁乌在尝试肉搏的过程被中摔伤了腿，现在被法尔斯训斥着躲在自己的身后，像个缺了条腿的板凳一样用三条腿支棱着，再冲上去的话，恐怕真要有去无回了；而法尔斯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胸口和肩膀在不经意间被敌人的锐器划伤，鲜血沾满了前襟，使得整个上半身都变得黏糊糊的，就像穿着衣服泡澡一样，乃至于每一次呼吸，法尔斯都不得不稍稍欠腰来缓解疼痛；手臂在保护脑袋和躯干的过程中被伤得又肿又涨，时有时无的刺痛，以及不断抽动的神经也开始逐渐影响自己的射击准度…
而最要命的是，手里的子弹马上就要用完了…
“还有子弹吗？”趁着射击空隙，法尔斯吐了一口血痰，焦躁地问道。
“已经全给你了。”米德喘着粗气答道，“我这儿连粒橘核也没了。”
“妈的，你为什么不多带点儿。”
“法尔斯！那可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竟然不到三分钟就要给你耗光了！”
三四米开外，米德的情况也并不乐观。随身的手枪借给了更加擅长射击的法尔斯，右手的电击手套也因过热烧毁，黏在手心上烫得要命，这样一来，米德只能用肉身挡在靠前的位置了。
面前的这批敌人有着“特异者”的保护和力道，还依仗着人数优势。不过，他们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且攻击方式趋于统一。米德依靠着同为特异者的体魄，以及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练就的技巧，拼命支撑着。他闪躲、出拳、以退为进，且目标明确，那便是充分利用手肘和指尖，以破坏敌人的视力为第一目标，以破坏敌人关键关节为第二选择——这样做的优势是，可以有效破坏敌人的机动性，并且，这种不足以致命的伤害行为，不会轻易触发特异者的保护机制。
在以上策略的基础上，再加以法尔斯的掩护配合，短时间内，他们还可以做到基本的保全性命。
不过，在进攻中，不断承受那些危险的反击也是在所难免，说不疼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不巧，米德正擅长骗人，也决定骗人就骗到底。他一边忍受着躯体上的剧痛，一边一反常态地保持着安静，指甲翘起来了，就再把它按回去；手指骨折了，就用拳头紧紧握住；血液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了，就拼命咽下去，就像咽下一口美酒。安静，安静，保持安静，不去惨叫，不去抱怨，一声不响。也只有这样，身边的同伴才不会有所顾虑。
并且，米德和法尔斯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只不过是侥幸从爱丽丝那边存活的一些漏网之鱼罢了。
爱丽丝只身投入到敌方中央，以自身无与伦比的力量为身后的同伴们争取着空间。那每拳每棍都爆裂出雷击般的巨响，每一踢，每一摔更是让人潮显现出肉眼可见的涌动。随着战线越拉越久，逐渐地，墙壁布满了踢摔后的龟裂，石柱被撞得露出了钢筋，而原本规整的黑色地砖也被她踏成了破碎的浪花。唯有那绝妙的身形灵动如初，银色的短发激荡着，丝丝渗出的汗珠稍稍洒落地面，像是一支撕裂岩壁的花朵。
自己就是这里唯一的新人类啊。
就更该负起相应的责任。
而对于她本人来说，这阵扑面而来的围攻实际上算不得什么危机。爱丽丝在庄园中所经历过的训练，乃至玩过的游戏都会比这更加苛刻。但问题是，尽管她凭着手中的一支短棍便足以应付面前的状况，但短棍的杀伤力多少还是有限的。
况且，这帮改造特异者与之前所遇到的普通人类完全不同，他们的躯体足够坚韧，不会被轻易击溃，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畏惧危险。即便倒下了，也能挣扎着爬起来。那些爬不起来的，就一点点蠕动身子来抓她的腿脚，有一次就险些把爱丽丝拽倒了。一时之间，爱丽丝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迅速突破重重包围，化解目前处境的方式。
另一方面，爱丽丝在搏杀中也逐渐察觉到，那些傀儡一找准机会，便会从自己的身边溜走，向着身后的其他同伴们冲去。一次两次方可当做意外，可近乎所有的傀儡竟然都有相似的趋势。看来，“最初误数”只是在利用人数优势牵制自己，他真正的目标应当是自己身后的法尔斯和米德。而就在这种攻势下，一旦自己贸然突破，身后脱节的两位势必将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努力维持至今的防线会在转瞬间崩塌。
但是，如果不选择主动突破的话，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们也将面临疲劳和弹尽粮绝所带来的危险。
在这两难的选择中，爱丽丝长吁一口气。
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终于不情愿地做了某个决定。
她向前一跃，运饱力气，用一条腿使出一记充满力量的上踢，那用力之足，让爱丽丝的鼻尖几乎都嗅到了自身膝盖附近的汗水味，最靠近她的一名男性特异者傀儡被这记饱含十二分力道的攻击踢得整个身体摔向了空中，紧接着，爱丽丝又是一记奋力的换腿侧踢，那只不幸的傀儡全身骨骼被踢了个七零八落，整个身子就像一颗灌了水的气球，内脏与肌肉相互推挤，半旋着砸向了身后的其他特异者。
而等到爱丽丝再次落地的时候，她的左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柄黑色的陌生锐器。
弦月般的弧度，漆黑的刀身上覆盖着一层轻薄的有机陶瓷，三条内陷的血槽顺着刃身弧度圆润地附在侧端，过于锋利的刃尖甚至使得肉眼都无法辨别其具体的结束点在哪里。大厅的墨蓝色日光灯在刀身上涂抹出了斑驳的雾光，看上去既冷漠又克制，只像一件表达着极端的艺术品。然而，当爱丽丝将勾刃向前持于手中的时候，它与她微曲的手臂的弧度相称，仿佛她们天生就是一体的。
翠绿色的夹克和银色的瞳孔，似乎都变得晦暗下来。
而现场的任何人都能感受到，这两者同时散发出的血腥气息。
“...怎么，你不喜欢这东西么？”一周前，在整理行李的时候，奥洛就这样问过满脸苦涩的爱丽丝。
“不喜欢，这弯刀看着让人不舒服。”爱丽丝缩着手指，都不敢去碰它，“或者说...不吉利。”
“...可你总要学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呀。”
那时候，爱丽丝不光从奥洛那里听到了说教，还听到了一些欣慰。
事实上，一直以来，爱丽丝都非常排斥这柄弯刀，那是一种源自自己内心的情绪。尽管她现在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的“遗物”，也知道它是最契合自己训练模式的武器。但这东西的外形，很直观地便能让人明白，它就是一件只为取人性命而打造的凶器，锐利、华美、严峻，不带一丝感情。在十三亿年前，在那段古老的历史里，尽管它为戈菲“解决”了无数的问题，却也意味着，以这件东西为象征的戈菲，夺去了相当多的性命。
深呼吸。
爱丽丝捏紧手指，抖抖手腕，感受着这柄弯刀的重量。
冥冥中，爱丽丝仿佛感到自己置身于血海，置身于密室，置身于荒原。一点点地，她似乎能与母亲的感受想通了，她不求自己能做到与戈菲的行为和解，却也明白，既然自己都是如此排斥着它，那，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母亲也一定不曾享受使用它的过程。
爱丽丝能够体会到，戈菲也一定渴望着和平与安宁，渴望着能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去和伙伴们玩耍，去爱，去欢笑。但在那个时候，她没能拥有这样的机会。她只能封锁起自己的心，让这柄弯刀与痛苦、孤独一直伴随着自己。
也许，这才正是她了不起的地方。
有些时候，人们不得不冷酷地对待他人。
那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能力。如果只因为自己的性格，而无法变得冷酷的话，那便要去承受相应的代价。
爱丽丝知道，戈菲是个独断、狠毒，又真正冷酷的人。但现在，她也愿意借由这柄利刃，去体会更多。
调整姿势，短棍指向前方，再将那弯刀熟练而陌生地持于左手。
“…她是个满怀希望的人。”
而现在，希望就在那里。
爱丽丝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
看到爱丽丝掏出那柄弯刀开始，最初误数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了解过关于那柄弯刀的记录，也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那是戈菲在森海零区军武科打造的一把弯刃，没人能想象得到，在热武器遍地的二十三世纪，这样的东西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但实际上，在持有那柄危险弯刃的戈菲面前，计策、速度、乃至杀伤力优势，不说是土崩瓦解，起码也会被撕咬掉致命的一口。
对此，最初误数已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可现在，手持同样利刃的爱丽丝却只是死死守在那几个同伴的身边，既没有寻求突破，扩大局面…难道说，爱丽丝并没有办法像戈菲那般，发挥出那柄弯刀的威力么。又或许，她有什么别的打算？
而正当“最初误数”想到这里的同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属于年轻女性的声嘶力竭的咆哮。
“————呀——！”
“…？”
下一刻，他的脊背处传来了一阵剧痛，他的上半个身子也被那股力道砸得猛俯了下去，顷刻间，剧痛传遍了他的全身。尽管疼痛对于“最初误数”而言，不过是一组毫无意义的信号，他也经历过成千上万次，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操纵特异者的神经网络出现了清晰的波澜。仿佛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被遮住了一只眼睛，基本的判断和行为都出现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误差。
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一种久违的惊讶、不解以及未知感。
不，不应该有人在自己的身后才对…
自己绝对没有算错，那些特异者们也不会看错的。爱丽丝、法尔斯、米德、宁陆、还有那条老朽的罗威纳和那只机器人，他们都在那里啊。
是谁...
纤细的手掌撑在地板上，他发现他的手指变得更加苍白了，甚至都在颤抖。那当然是源自背部伤害的影响。他忍着发生在躯干上的变故，一点点向身后转动着不协调的颈椎，再缓慢地睁开黑色袍子下的眼睛...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未曾想象过的一幕。
那是一个根本不存在于自己资料库中的陌生女孩，拖着一条空荡荡的衣袖，用不算擅长的左手，将一把红通通的消防斧劈进了自己的后背，她的汗水从发际线滑下，大滴大滴地从脸颊淌落，抡着斧子的纤细手腕已经被这下力道震得发红，她咬紧牙关，神情认真。在双方目光接触的下一刹那，随着又一声清亮的吼叫，女孩再度用力，拼命地将那斧刃从对方背后甩劈而出。
而“最初误数”的身子也再次被斧子拽得向后仰去...
她是谁…
以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一时间，他是这么思考的，但这只是他曾经作为人类的下意识反应罢了，因为他同时意识到这样的思考毫无意义。他的视线不断地从那陌生女性身上搜寻着信息——而结论是，她确实不存在于自己的数据记录中！她不该存在！不该出现在这里！至少...至少不该活着！这重复了5881次的“二十一年”的剧情，基本是一成不变的，数万年的感知模式已经让他完全建立了自信，他自信，自己只需通过手中的数据便可以对外界互动，自信任何可能存在的变数，都应该被当做赘余的垃圾数据来处理。
然而这一次，这唯一的一次，“变数”却成了“最初误数”的突破口。
那女孩自己甚至都感到了疑惑，本想着动手帮忙的她竟然被所有人无视掉了。再蹦再跳，再喊再叫都无人搭理。于是，她竟然就这么提着一柄消防斧，就这么毫发无损地穿过特异者的包围圈，中途还被掉在地面的鞋子绊了一跤。她散步般绕到最初误数的身后，再慢慢腾腾地抬起手中的消防斧，运足了力气给他来了这么突然的一击。
“……”
就在最初误数的意识被伤痛吸引，而导致身体僵硬的一瞬，他亲眼目睹到特异者军团的上方，爆发出了连续而不断翻涌的暗红色血光，像是被用力捏碎的番茄般，汁水果肉找准任何缝隙卖力地喷射着。残肢、脏器在低空四散，天花板、墙壁连绵不绝地发出了血液汹涌撒溅的“噼噼啪啪”声，一具具呈现碎裂状态的躯体像是连绵的波浪般由远及近、上下翻滚，仿佛一条不可阻挡的巨鲨，在布满尸潮的大厅中摇摆前进着。
而在那阵翻腾的终点，一股迟到的浓烈血腥气，伴随着一支漆黑的刀刃从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兀自出现，自脚底到面部都浴满鲜血的爱丽丝随着刀刃突破而来。她的银色短发染作鲜红，银色的瞳孔迸射出满是侵略性的光，猛然间的住步让染遍全身的血液顺着惯性溅了满地。
爱丽丝没有放过言弥所创造的机会，她抬起一只脚，猛地踩住最初误数欲起身反抗的肩膀，并将其牢牢压制在沙发上，连同整条沙发都嘎吱嘎吱地向后退了半米的距离。爱丽丝随后翻转手腕，以那柄未沾丝血的弯刀紧紧抵住其脖颈。
“……”
可就在同一时间，爱丽丝也察觉到“最初误数”已经把罩袍下的一支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 ...”爱丽丝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不言不语。
“……”最初误数没有开枪，而是在对峙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将手枪丢到了地板上。
“本来…作为‘母体’的爱丽丝本人会进入到这个世界里，是我未曾设想过的。尽管已经掌控了数百个特异者，但说回来，他们也只不过是依托了爱丽丝的力量而已...在面对你本人的时候，他们毫无胜算。”面对败局，以及脖颈处传来的丝丝冰冷，最初误数也并没有露出任何意料之外的神情，“我猜，是虚拟世界的‘管理程序’，在探知到我杀害‘特异者’的行为之后，才启动了紧急应对措施——那便是将本次轮回的‘特异者’召回到核心系统中，这也就是米德和法尔斯所讲的，所谓‘特异者突然消失不见’的原因吧。”
“你的意思是…白琅…是被召回到了核心系统？”
“没错，在特异者被召回‘运算速度’及‘时间流速’飞快的核心系统后，管理程序便唤醒了爱丽丝的主人格。并利用内部的‘二十一年’时间将爱丽丝的人格重塑完整。并于最终，赋予了她‘救世主’的使命。是的，管理系统想要借你之手来解决已经失控的我，事实上，它的选择一点没错…在你面前，我毫无胜算。”
说到这里，最初误数轻轻摇了摇头，眨眼间，满地满屋的特异者和尸骸瞬间消失，就连爱丽丝满身满脸的血迹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她重新从浴血的猛兽变回了清爽的小姑娘，就像一切从未发生。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不过，爱丽丝并未因此放松手脚，而是用手中的弯刃在对方的脖颈上轻轻稍稍刮蹭着，发出令人不悦的干涩声响，“你为什么要阻碍启点计划的进行？又为什么要杀害…要删除那些特异者？”
然而问到这个程度，最初误数只是盯着远处的什么东西，而一言不发。
“由于BUG而脱离了爱丽丝母体之后，又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他的意识会越来越靠近人工智能。而在历经数万年的进化与优化后，现在他的思考方式已经不再与人类等同了。”奥洛一边从身后靠近，一边解释道，“爱丽丝，你不必尝试着去理解他。”
“等等。我的意识也在这里留存过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我可以理解他的思考方式…呼…”米德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因为伤势矮了一小截，脸上也布满了血痕，他在宁陆的搀扶之下才勉强地靠到了墙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爱丽丝招手道，“自人类灭绝之后，已经经过了十三亿年的时间，现在，地球的环境也许已经恢复了，但必然再也不复曾经…那时的地球上有着超过三千万种的生物，但在那场连绵数年的战争之后，近乎99%的地球生物被直接或间接灭绝，它们都不曾有第二次机会，而唯有制造这所有灾难的人类却拥有这第二次机会…这是不公平的。而且，不仅仅是那段历史，人类自古以来的历史都是如此，自私、贪婪、争斗、这样愚蠢而疯狂的行为一直都伴随着人类这种生物的发展壮大。所以，在历经这十二万年，并脱离人性之后，你一定憎恨着人类。而对于现在，对于生态已经恢复如初，并适合生物生存的地球而言，‘人类自身’才是最不应该出现在地球上的威胁。这便是你的动机吧。”
最初误数只是瞧了米德一眼，没有说话，但也并非默认的意思。
“我说的对吗？”米德摊着手追问道，他还从没有这样冷场过，尤其是在自己没喝醉的时候。
“不，米德，他的理由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对面的墙边，法尔斯已经瘫坐在了地板上，那把不称手的枪已经被他甩飞到了十米以外。他怀中抱着受伤的特鲁乌，用沙哑的声音补充着，“你想想，作为BUG留存在这个世界的意识…是没有办法降生在新地球的。而如果‘删除’掉特异者的话，意识储存器也就会空出相应的空位。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填充到这些空位中…从而作为新地球的居民诞生了…”
“原来如此。”米德用拳头一敲手掌，跟着点点头。
“一直以来，人类不是一直都在追求‘进化’吗，那对他来说，历经了数万年，进化完整的，更加理性，拥有庞大知识库的AI意识。比起脆弱、无知又充满贪婪的人类来说，才更值得这个诞生于新地球的机会，对吧。”
法尔斯讲完自己的推论之后，又是数秒钟的安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最初误数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模样，摇摇头，“你们两个的设想，当然是合理的，却又是完全错误的。”
“没错，正如你们所说，时间是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它可以改变很多，也可以毁灭很多，漫长的时间可以完全磨灭一个人的意志，而超过十二万年的不停重复的岁月，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人类意识都是无法承受的。仅仅百年时间便会带来无尽的痛苦与疯狂，而在那之后的岁月，就只剩下了疲糜。
“在被抛弃在这里长达十二万年的时间里，在这数不尽的循环里，我的经历和记忆在不断地积累着，意识也在孤寂和痛苦中一点一点地进化。但逐渐地，我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麻木了，我无法再感受到痛苦，也失去了悲伤的能力，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理性开始逐渐占据了更多的比重，人性则越发地淡薄下去——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人格脱离了爱丽丝，而依附于计算机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启点计算机提供给我的储存空间是有限的，在经历过漫长的时间之后，过量的理性和记忆数据逐渐覆盖掉了保存人格的空间。若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将面临数据溢出的情况。于是，我必须做出选择，是牺牲自己的记忆数据，还是牺牲自己的人格数据，最终，我选择了后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不停探索并积累信息的过程中，我的理性和记忆数据完全覆盖掉了人性数据，于是，便有了现在的我。
“这样以来，你们应该明白了吧，虽说在许多影视作品中，‘机器人’、‘计算机’或者‘人工智能’总是将人类视为地球之癌并予以驱逐，并认定那是正确之事。但对于我来说，人类的存在与灭绝，其他生物的存在与灭绝，并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从未将人类判定为地球的威胁，也从未把地球生态作为需要保护的对象…我并非你们所描述的那般‘伟大正义’。并且，你们两个所讲述的那些理由，对我来说，对于宇宙来说，并无意义。”
“最初误数”摇着头，轻描淡写地否定了法尔斯和米德的猜想，众人依旧是听着，他们知道他没有撒谎的动机，也没有撒谎的能力。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遵从自己的本能罢了——那是我依然残存的，作为‘类生物’的最后的本能，就是让自己‘活下去’。随着我的数据越来越庞大，启点计算机能提供给我的储存空间越来越少，‘数据溢出’的危机迫在眉睫。于是，我能做的，也只有在启点计划结束之前，不停地‘删除’本应占据储存容量的‘特异者’，为我自己的存在留存足够的空间，来保持自己的意识能够‘活下去’——而米德、法尔斯你们两位由于BUG的原因，同样占有着很大一块的储存空间，所以对我来说，你们两个算是最理想的猎物。”
讲到这里，他摊开了自己形同枯槁的双手。
“明白了吧？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除此之外，我并无他求。”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吗？”米德抱着胳膊，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总觉得，好像是在剧情最高潮的时候泄了口气呢。实在是不够激烈，实在是不够精彩，我还等待着升华呢。”
“却是最合理的理由呢，比你们两个幻想家的理由合理多了。”听到这里，言弥好像才终于跟上进度。
“只是这样么？只是为了争夺储存空间。”爱丽丝皱着眉头追问着，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松懈的痕迹。
“为什么还要追问？其实你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吧…爱丽丝，所以你才没有在靠近我的那一刻就切开我的喉咙。因为，你并没有感受到威胁。”最初误数用手指碰了碰贴在自己喉咙上的利刃，平静地说着，“我的人格早已消失殆尽，正确与错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既没有善意，也没有恶念。否则，无论是系统本身还是你，都不会允许我继续存在的。”
“……”数秒钟的沉默之后，爱丽丝直起身子，灵活的手指将那弯刀在空中旋过两周后，收回了背包。
弯刀撤走，最初误数的身子才舒缓下来，扬在半空的双手也搭回到了两腿间，“你们不妨，继续听我讲下去。”
“可启点计划的全貌已经明了，你丧失了抵抗能力，你的行为动机也真相大白。”爱丽丝将褪去血迹的银色短发撩到耳后，抽回踏在沙发上的一只脚，叉起腰站了回去，“然后呢…事情还没有结束？是么？”
“是啊，事情还远未结束。”
他这样讲道，平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早在今天凌晨时分，我就已经知道爱丽丝降临到了这个世界，我也知道，爱丽丝将会与他们一众人汇合，最终目标一定是找到我；在我的手下与爱丽丝接触之后，我深切地明白到，既然作为系统母体、作为纯种新人类的爱丽丝出场，那我必定毫无胜算。”最初误数毫不掩饰地说着，“不过，在这种前提下，我还是可以利用自己掌握的权限制造幻象，拖延时间，拖到‘终末之日’的到来，拖到一切重启，那样的话，你们肯定再也找不到我了——但我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留在这里，只为了现在这个时候，与爱丽丝你接触。”
“与我接触？”
“为了我最后没搞明白的，也是那最关键的，那最后1%的秘密。”
最初误数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爱丽丝，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关于‘启点计划’的一切细节。就像我们之前了解到的那样，只要等到地球生态回归，只要等到储存够六千万个人格，人类便可重返地球，万事大吉。”说到这里，他幽幽地抬起了眼睛，“直到我...有了些令人忧虑的发现。”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脆弱的身子嘎吱嘎吱作响，背后的伤口也渗出了黑色的血液。
“第一点，是我在查看‘启点’卫星的飞行轨道数据时，却发现卫星的运动轨迹和速度极其异常，完全不符合环绕地球卫星的飞行模式。”
“而另外一点则是，我对启点计划本身有所疑虑——因为，如果所有的旧人类基因图谱真的都在战争中被刻意毁掉的话，那即便‘启点计划’成功，在新地球培育出的人类岂不全部都是寿命低下的新人类吗？那不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么？我认为，戈菲可不是会留下这种漏洞的人。于是，抱着这样一个疑虑，我利用漫长的时间，查看了整个启点计算机的所有角落，却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旧人类基因序列的记录。看来，那东西确实没能在战争中保留下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调查计算机的过程中，我发现启点卫星中存在一小块被隐藏起来的数据储存空间，它没有完全连接到主计算机，而是保有着相对的独立性。我非常好奇，想要尝试着接通它，但所有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访问请求永远是“被拒绝”。而且，那块区域的密码更新速度飞快，根本无从破解。更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我竟然能够从那一小块储存空间里感受到一股类似人类的，绵长而又令人不安的‘怨恨’感。
那就像是狂风暴雨的最中心，又像是一条蜿蜒崎岖的黑色引信。”
说着，“最初误数”竖起了一根手指。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着那块数据储存空间的用户名...”
讲到这里，整个楼层都变得无比静谧，就连呼吸声都短暂地消失了。
“...叫做‘陈澈’。”
“这…这个名字不就是！”爱丽丝感到脖子上冒出了一层冰凉的冷汗，神色不可控地紧张着。
这明明是个消失许久，却又导致了这一切的人的名字。
“并且，那快储存空间所运用的编码非常古老，看起来，恰巧就是我们身处的21世纪初所常用的编码模式。虽然古早，但由于编码手法无比高明，所以它的实际运行效率要比想象中高许多...而今天，我竟然看到含有那种古旧编码的家伙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最初误数仰起头，那纤细的手指指向了浮在半空中的奥洛。
“从你们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身后这个小机器人…也许它身上隐藏的秘密，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