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6年3月1日——
——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边简短地问着，戈菲一边迈着急促的步伐，向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储藏室赶去，抛在身后长长马尾跟随着她迈出的步子，如银蛇般不断地摇摆着。走廊的墙壁灰秃秃的，散发着陈旧的泥灰味道，头顶每隔五六步才会出现一盏算不得亮的日光灯，完全不像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建筑。
“三小时前。”保管科长刘威紧随其后，面带愧疚地回复道，“但很遗憾，这不是我们保管科的功劳…它不是我们解锁的。到目前为止，我们依旧对这台电脑的动态锁束手无策。”
“那是怎么回事？”
“说来很不可思议，那台电脑是从内部主动解锁的。就像一口撬不开的石头棺，某天突然自己打开了一般。说实话，有些反常。”快步跟在戈菲另一侧的凌云补充道，“我们是根据那台电脑的耗电量变化，才判断得出解锁时间大约就在三个小时前。而我们已经在第一时间就通知您了。”
“三个小时前…”戈菲嘴里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小时里，有别人接触过那台电脑吗？近期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状况？”
“呼…放心吧，除了我们两个，任何人不曾靠近那台电脑。这座仓库的地理保密属于最高级，周边都是荒漠和戈壁。而且，我已经把附近的有线无线网络讯号通通切断了，就连这栋楼现在使用的电源都是闭路的石墨烯电池...呼...”长期做案头工作的刘威逐渐跟不上戈菲的行走速度，讲话掺了呼吸，脑门上也渗出丝丝汗水，“近期，也从未发现异样，就和过去的八年一样。”
...
得救了…
戈菲心想。在发现“遗漏问题”的这八年间，无论是第一代胚胎基因编译技术的重现，还是对陈澈这台个人电脑的信息挖掘，都没能得到实质性的进展。眼见十年之期即将临近，最后一丝救命稻草还是递到了眼前。
真的…得救了么…
想到这里，戈菲内心突然一悸，她依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后呢，有没有从那电脑里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这个…”凌云声音放低了一些，“虽说…整台电脑的储存空间被装得满满当当，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可以直接读取的文件资料…而且，主要操作系统也被一个古怪的应用程序替换了。那程序从视觉上来看的话，就像是某种上了年代的劣质聊天软件，我们只能通过一个单调的输入界面，同这台电脑进行一些有限交流。”
“...人工智能？”
戈菲短促地回复了一个词，而凌云和刘威在听到这个词之后，也只是笑着对视了一眼。
“怎么可能…这可是200多年前的电脑哎，当时的硬件架构怎么可能撑得起人工智能呢？我分析这应该属于一个旧式的仿人工智能的聊天程序罢了。就像那种常用的购物导航之类的。”刘威说着，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但在他追上两步，看到戈菲冰冷的侧脸之后，立马就把笑容收了回去。
“你们有尝试沟通吗？”
“这个…”
“尝试过了…但那程序一直在拒绝同我们沟通。”终于，三人一行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号保管室的门前，只见刘威取出一把足足有一掌长，一指粗的金属钥匙，分三次打开了保管室的老式机械锁大门，“因为它从始至终明确表示，只愿同我们的顶头上司聊聊...于是，我们只有守在这里等您。唉，也不知道是谁设计了这么个嚣张的程序。”
“… …”
“哗啦——”
刘威使上双手，才为戈菲拉开了保管室1号室的沉重大门。
里面异常黑暗，还能闻到一股空气许久不曾流动的味道，那是因为这里既没有窗户，没有电灯，也没有换气扇。作为保密程度最高的保管室，这里既没有安置监控探头或者报警装置，更未曾派遣安保人员看护，而是完全凭借凌云开发的高强度建筑材料，以及一把特制的机械锁，来保证内部安全。
对比起其他堆满重要文件的保管室，这里基本上空空如也，只有屋子最中间立着的一张小桌子，以及桌上那块闪烁着莹莹辉光的旧显示器。
“你们两个，在门口稍候。”
“好的。”凌云回答着，靠到了墙边。
“遵命。”刘威则冲着戈菲敬了个礼。
随后，保管室的门便缓缓关闭，最后一线灯光也被封绝在外。
时隔200年，这台陈澈曾经使用的个人电脑竟然会从内部自主解锁，戈菲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快步走近桌子，走近那唯一的亮光。
在仔细盯着这古老的液晶屏，与那过于怀旧的输入界面观察了一会儿后，戈菲便将双手抚在了已经完全丧失了塑料质感的干涩键盘上，回忆着实体键盘的使用方法，指尖“啪嗒啪嗒”地舞动起来。
“你好。”
一句最简短、最朴素的问候语，戈菲想知道这程序的应对能力如何。
然而，这程序在第一时间竟然没对这句问候起什么反应，直到生生等待几秒钟之后，主板风扇发出了吃力的轰鸣声，鼠标上冒出了“运算中”的符号。也难怪凌云和刘威小看它，因为这东西在如今看来，可能还没有一台五岁小孩用的学习机来的更加智能。
磨蹭了半天后，屏幕上终于显示出了三个字。
“你是谁？”
竟然是以问题应对问候，戈菲微微皱眉。
“我是方才与你沟通的人的上司。”
“你是森海的人？”
“是的。”
“什么级别？”
“最高级。”
“...最高级？”
“没错。我叫做戈菲，现任森海零区行政总长，森海世界开拓计划的主要负责人，也是能够接触到你的人员中的最高级别。”
这时候，戈菲能听到电脑主机的风扇声在继续变大，看样子，它正在分析自己所说这些词的意义。
“原来如此，森海已经着手直接参与行政了啊...那么，如果你确实是最高级人员的话，一定知道森海科技大厦最高层的通行ID有哪几个吧。”
对待戈菲的回答，对方依旧是在试探。
这针对性的试探，越发让戈菲觉得面前的程序不那么简单。
“首先，森海科技大厦早在120年前就被拆除了，原先的位置如今已经建成了一座儿童公园。森海的主要部门已经迁至城市的核心地带。但是，如果你要问排名最靠前的ID的话，我还是知道的，分别是A01詹姆斯琼斯、A02德尔琼斯、A03罗勇…以及后来被除名的U01陈澈和U02张一婧。”
“… …”
屏幕在经历了几秒钟的安静之后，才又显示出一行字。
“我的内置时钟是否出现了问题。”
“时钟？”
“现在的时间，的确是2246年么？”
“是的。这200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为这台电脑给予不间断供电。所以，你的电子时钟没有出错，现在确实是2246年。”
“哦。”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停顿。
“可以将这台电脑连接到互联网吗？这样就能省下我跟你一句一句提问的时间了。于你于我，都要方便得多。”
突然间，程序提出了需求，这对于戈菲来说是个好兆头。
“抱歉，在我们无法确认你的真实意图和身份之前，你是不被允许接触到任何网络设备的。”戈菲将滑落到眼前的发丝撩至耳后，想了想继续敲写道，“对此，我们有必要保持警惕心。”
“是吗？可你这样做，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 …”戈菲舞动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吗？”
看到眼前这行幽幽浮现的文字，戈菲甚至都能感觉到，一个充满恶意的面孔正带着嘲讽的笑容，在两百年前的屏幕前望向了自己。
“你指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
在思考良久之后，戈菲决定跳过对方抛来的这句令人不适的话，而是直接问出了下一个关键性问题：
啪嗒啪嗒。
那灵巧的手指在发黄的键盘上飞舞着。
“请问，我可以把你理解为‘陈澈’本人么？”
“本人？不，只是相对接近。”像是为了报答戈菲的真诚一样，对方也第一次像样地回答了这边的问题，“不过，这要取决于你怎么定义‘陈澈’这个人了。他的身体已经在地下腐朽，他的精神已经化作了烟尘，他的财产留给了公司，他毕生的成果被新人类后辈所继承，他造下的恶果也愈发蔓延。而我…则是陈澈在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把仅属于自己的人格和记忆上传到了这台电脑后，所诞生出的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可在我所知道的历史里，最初一代的人工智能应该诞生于2070年才对，而你这个品牌的个人电脑好像在2042年就已经停产了，相隔将近30年，这之间有些出入。”
“哦，那也许是自大的新人类所创造的历史吧。”
又一次，嘲讽的味道再次通过那些文字传达了过来。
“那么，”戈菲捏了捏手指，眼睛也向屏幕凑得近了一些，敲下了她最想了解的一个问题，“既然你拥有陈澈本人的记忆的话，你是否知道，发生在新人类身上的寿命逐年缩减的情况源何而起吗？”
对方久久没有应答，只看得到一只僵硬的白色光标在显示屏上有规律地闪烁着。
“虽然我对知情者都解释说，这种情况是新人类的基因科技开发时的遗漏问题。但我却觉得，这种现象实际上是人为造成的，对吗？”面对许久未作出应答的电脑屏幕，戈菲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它发生的太迅速了，隐藏得也太过隐蔽，具备人为的特征。”
“——戈菲总长大人，你今年多少岁了？”
看到面前的显示屏上又一次的答非所问，戈菲稍稍有些恼火，但她还是搓搓手指，稳定情绪，缓缓地敲下了自己的年龄：
“23。”
“23岁？好年轻啊，在这个年纪就登上了森海的高层，真了不起…那么，你有孩子吗？”
“我没有婚恋对象，也没有孩子。”
“...真可惜啊，总长大人，如果你有孩子的话，就更能体会到它所带来的恐惧了。事实上，即便作为这样年轻的新人类，也多少能察觉到这种情形所带来的感受。”古老的黑体字挨个弹出，蕴含着一丝一缕深不见底的恶意，“没错，它本身确实是隐藏在新人类基因中的一种缺陷，但这种缺陷在未被激活的情况下，是不具有任何危险性的。”
“所以说，是有人激活了这个缺陷。”
“不，你的表述有误。不是‘有人’激活。”一个个冰冷的黑体字慢条斯理地出现在屏幕上，“这个缺陷正是我激活的，也可以说，这是陈澈的最后的意志。”
“是...你？”
“是的。除了陈澈之外，就算是研究小组的人员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激活它的方法——因为这是个可以带来毁灭的危险因子。一旦缺陷因子被激活，它便会依托膜因载体，如同传染病一般迅速蔓延，短时间内便会遍布全球的新人类群体。并且，这个过程是完全隐蔽的，不会被察觉。经过上百年的不断迭代，这种缺陷将不可逆转地随时间越发严重。其结果，便是使得新人类寿命在数十年内急速缩短。总的来说，那就像一种拥有漫长潜伏期的，致命的、又无药可医的终极传染病。等到感染发生约300年后，新人类的寿命也许就只有几个月长短了，不过...这只是数学计算得出的结论，没什么意义。毕竟在现实中，新人类肯定是挺不到那个时候的。”
“可是。”没等对方的话显示完全，戈菲便急促地敲下了下一行字，“我们还有挽救的办法吗？”
“… …”
“… …”
“没有。”
得到的答案，只有这绝望的两个字。
戈菲不知不觉间已经攥紧了拳头，压抑着随时有可能喷薄而出的感情，歇了口气，才松开手指，继续打字问下去。
“可你…可陈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彻底清除我自己犯下的错误。”
“错误？什么错误？”
待到戈菲追问出这句，这台古旧的个人电脑却突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读取声，风扇也开始以最高功率急速运转，本来均匀闪烁的光标甚至开始变得卡顿。
“硬盘空间不足，内存严重溢出。抱歉，所以，我是不会再思考那些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了，它们会让我产生海量的赘余信息，太影响效率了。”
“砰——”地一声，显示屏突然间自动熄灭。随着这唯一的光源消失，蜂鸣的电脑主机趋于安静，整个储藏室陷入了一片真正的黑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是谁也没有来过一般。而在这片让人落寞又无奈的黑暗中，戈菲双手撑着桌子，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我们的未来…还远远没有结束。”
——
——
——14年后——
——2260年12月10日——
——
“那个所谓的‘启点计划’，我已经看过了。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这个的？”
“…大概是遇到你的当天夜里吧。”
现如今，陈澈的电脑已经被转移，并安置在了戈菲位于荒山野郊的住宅里，同时配置了诸多用以增强其基础性能的拓展硬件，此外，还加装了一台语音收发装置，这样的话，交流起来更有效率。况且，戈菲现阶段的工作比在零区任职时还要繁重，回到住宅后，她实在没有精神再去敲键盘了。
“我一直以为，你会作为新人类的首领，坚持到新人类历史崩溃的最后一秒。”人工智能的口音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实在没想到，你竟然在背后准备了一个如此悲观的东西。”
“悲观…不见得。随着全球局势越发紧张，各区已经开始暗自囤积武器了，尤其是琼斯的A12区，就连封存的核武器也都被他调出了军火库…看来他已经被局势逼得犯起老毛病了。”戈菲平淡的语气中藏带着些阴霾，“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叫做刘威的属下。”
“刘威，就是在我刚刚醒来的时候大呼小叫的小子啊，我记得他。”
“好久没见到他了吧。”
“上次见面，还在一个月前。”
“嗯，就在一个月前，作为和平派代表的刘威已经在家中被杀害了。”戈菲声音低沉地讲道，“他死了，凌云那边又少了个帮衬的人。”
“... …”几秒的沉默后，陈澈AI应道，“明明没几天活头了，却还要做到这个地步呀。”
“呼，说实话，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虽然表面上森海还实行着和平的政权过度，但实际上早已暗流涌动，各怀鬼胎。谁也没有办法阻挡这种趋势。”戈菲穿着一身宽松的藕白色袍子，正坐在书房的藤椅上稍作休息，短短的几句话又让她的眉头拧巴在了一起，“我和你的判断是一致的，目前人类文明的走向，很可能会导向一个悲观的结局。也是在这样的基调下，我才制定了这个计划。”
“可是，这种规模的计划，考虑到进一步的设计、物料、人力，至少还要十五年的时间才能实现吧？依我看，目前的局势可撑不到那个时候。”陈澈AI虽然变成了语音版本，但依然难掩那稍稍带有讽刺味道的口气。
“岂止是撑不住这么简单，可能用不了五年的时间，进一步的冲突…乃至全球战争都会接踵而来。一旦战争爆发，留给人类的时间就会进入倒计时。”戈菲捧起身边的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所以，我今天已经找凌云谈过了，她会帮助我的。”
“凌云？啊，那个搞技术的小妮子啊，就算有她帮助你，又能快多少呢？”
“不…我找她，不仅仅是寻求技术层面的帮助。”
“那你是指？”
“我拜托她的是，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最终矛盾集中爆发，而森海议事厅的决议是发动全面战争的话，就由我来为整个森海高层…为新人类的统治画上句号。”说着，戈菲用指节擦了擦自己的嘴唇，“考虑到目前的世界格局，这样做可以把大规模的超级战争切碎成小型的局部战争，至少能够让世界的毁灭速度稍稍放缓。”
“原来如此，可这样的方法也许有效，却不应该是一个身为人类的你做得出来的。”那AI缓慢地说着，“实在…没什么人性。”
“…是吗。”
戈菲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发出了这句声响，她抻了抻袖子，转身朝向了陈澈AI的这边，“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我给你的计划书中，还留着关键的一个环节没有写上去。”
“原来如此，不过我大概猜得到你指的是什么。”悬浮于半空的屏幕上迅速滚动着启点计划的文件，并最终停留在了卫星内部设计图那一页，“你设计的卫星还没有添加管理模块，对吧？而机舱设计图里也空下来一小部分不自然的独立空间。想必是有什么特殊安排吧？”
“没错，那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够成为启点卫星的管理员。”
“我？”AI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我可是你们的敌人，是罪魁祸首，你会放心把它交给我？”
“启点需要一个高性能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然而，你也知道，如今的科技、工业发展趋势已经脱离了日常生活，而是奔着军备武器的方向去了，人工智能技术的进展已经持续停摆多年…如果你肯胜任的话，就又能为我们争取好多时间。”戈菲离开藤椅，开始在屏幕面前踱起了步子，“如果研发进展成功的话，届时，我也会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卫星系统中，监控并协同你一起管理。”
“想的倒是怪周到的。你是害怕我孤单么。”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
戈菲转身望着那屏幕，等待陈澈AI对整篇计划提出一些建议。
“戈菲，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把驶向天空的飞行器唤做‘飞船’或者‘飞艇’，却从来不叫‘飞车’啊‘飞坦克’什么的吗？”
“说说看？”戈菲偏过脑袋，披散的银色长发触到了桌面。
“那是因为，人类自古以来就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踏踏实实的地面上，不论吃喝拉撒，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人类都没有离开过脚下的土地。所以，‘脚踏实地’是潜藏在每个人潜意识中的固有概念，就像空气中的氧，食物中的盐一样，是能为人带来安全感的东西，是人类生活的‘根’。
人类文明，还从未离开过这个‘根’。
但是，‘船’、‘飞机’、‘航天站’的一步步诞生，终于让人类可以离开土地。或几分钟，或几个月地远离地面，去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去探索无人岛、发现新大陆、环球旅行、冲向天空，驶向宇宙。但这些过程，却无一例外地让人感到不安，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变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危险，不知道最终能否成功，也不知道自身能否全身而退。
所以，人类在体验到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的时候，便将这些东西规划到了同一类含有危险的称呼之中。他们统称之为‘船’。”
“你讲了这么些，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戈菲不动声色地问道。
“现在，你不仅要拔出人类的根，还要以此为跳板，将人类的希望带往一个一个新世界。这种做法所蕴含的风险，高到难以估量，无异于孤注一掷。”
“正是如此。”
戈菲没说话，明亮的眼眸望着对方。
“既然你已决意将我拉倒这艘‘贼船’上，我哪里还有拒绝的办法。”陈澈AI重新审视着那幅宏大的设计图，发自内心地说道，“她源自你那些冷酷而绝望的想法，却诞生了这么个精彩又浪漫的计划。
不得不说，我很喜欢它。”
——
——
——13年后——
——2274年9月10日——
——
“嗡——”
“咻——”
浅浅的夜色下，一位身着藕白色长裙的少女，一眨眼便出现在了一座由白色石砖修砌而成的庄园当中。
庄园的四下满是蔬菜果木，密布的植物藤蔓爬满了院墙，蜿蜒在棕色的土地上，探到水塘中。还有夏至的小虫伴着三两蝴蝶在空中窜动，在月色下泛着点点闪白。脚下是结实的石板路，向前通往庄园的大门，向后，则是藏在黑暗中的深处。
少女细细看罢了周围的环境，随后又抬起胳膊和腿脚，摆出各式动作，熟悉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各方面行动能力。最后，她还从脑后拽来自己的银色发梢摆弄端详，似乎才放下了心。
“你终于来了。”
不远处的果园边上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一名身着黑色正装的青年男人，身材不高，却挺得板正。此刻，男人正靠坐在一张长椅上，双手捧于腿间，双眼向上空稍稍仰起。
“让你久等了。”少女沿着那石板路，一路向男人身边靠近，一边说道，“只是初期的太阳能电池调试就花掉了不少时间，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成功进入预定轨道了。”
“是吗…辛苦了。不过，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在这颗卫星刚刚升空不到三个小时的时候，地球发射点附近传来了一系列强烈的电离辐射波。”男人摊开双手，面带遗憾地望向了少女，“恐怕此时此刻，你本人，连同你的整个研究设施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喔，戈菲小姐。”
“预料之内。”面对男人口中的噩耗，戈菲的样子看上去毫无动摇，“我和我的团队成员们早就做好了准备。或者说，我们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恩。”
男人把头转了回去，自觉无趣地长舒一口气。
“来吧，来这边坐会儿，十三亿年的漫漫旅途，才刚刚开始。”男人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和我可不一样，你借用的这副‘爱丽丝’的数据模型，可是切切实实会感觉得到‘疲惫’的。”
戈菲点了点头，缓步凑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了身子。
“你瞧啊。”男人扬起手臂指向头顶，那是远远停留在树梢、夏虫，乃至薄云上方的，毫无遮挡的璀璨星空。是近百年来，地球上完全看不到的美妙景色，也是一度不被人们在意的，如今却再难相见的景色。那条如碎尘一般肆洒于夜空，毫不均匀却另呈现出一番美感的银河，还有缠绕并构筑为银河本身的，那或明或暗的群星。
而群星的正上方，却悬着两轮大小不一的圆月，较小的那轮皎洁白月，华美如初，平静如常。而另一轮稍大的圆月则稍稍靠后，占据西北方向，呈现着黯淡的红褐色钝光。
男人向那景色望了一阵子，又冲坐在身边的戈菲微笑着。
“怎么样，蛮漂亮的吧。”
“可是，那边为什么会有两个月亮？这红色的月亮…是…是地球吗？可这体积也差远了。从远地轨道上看的话，地球应该占大半个天空才是。”戈菲认真地盯着头顶的景色，依旧一脸严肃，“可是，我从没有在卫星上安装过窗子，也没安装视频传讯装置...所以，这些应该都是你自己制造的画面吧？”
“都已经沦落至此了，就别再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这里本就是我管控的区域，我们总不能一直盯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吧。”说着，男人冲着夜空中的那颗红色“月亮”努了努嘴，“…她原先是什么模样，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样一颗水蓝色的美丽行星，如今竟成了炼狱一般的红褐色…唉，该说人类是有能耐呢，还是太笨拙呢。到头来，他们什么也没做成，只是把自己的家活活埋葬了。
“可别忘了，你才是罪魁祸首。”
“哼哼，你当然可以这样认为，我也愿意承担这个罪责。呼，直到现在，即便我大多数的感情都随着数字化的神经而逐渐流失，但唯有对新人类的仇恨还绵长清晰。与你一同工作的这些年间，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险些改变了我的想法。不仅仅是新人类，人性本身的缺陷是普遍存在的。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为自己当年答应协助你‘完成计划’而感到后悔。也许，就连这最后的希望也不该存在。”男人说着，不停地摇头，“但同时，我又亲眼看到了那些满怀希望，前赴后继，为希望死而后已的研究员们...人性的复杂，实在令人感慨。”
“你应该相信我，相信大家，也该相信爱丽丝...那孩子是与众不同的，她与她的后代们会承接好我们的文明。”
“但愿如此。”
感受着傍晚的微风，戈菲与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对了陈澈…不，在这里的话，应该叫你的人工智能代号‘奥洛’才对吧。”
“现在这个宇宙中，能叫出名字来的活人还有几个？陈澈...奥洛...你叫我什么都无所谓。”
“那...奥洛，计划之余，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事到如今，还有事要拜托我？”
“恩，我想把启点卫星的管理员权限…”戈菲扭过来上半身，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带着一副真诚的表情，“还有…抚养爱丽丝长大的任务，全部交给你。”
“等等...抚养爱丽丝？这是什么意思？”男人拧巴着眉头，满脸狐疑，“按照原先的计划，你不是要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爱丽丝的身体里吗？”
“那是个谎言。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打算。”戈菲脸上终于泛出了温和的笑容，她将双手摆在膝盖上，一同望着那星空，“爱丽丝是爱丽丝，我是我。爱丽丝会是个善良勇敢的领导者。而我...我的手上...早已沾满成千上万的人命…更背了数不尽的罪名。零区的诸位居民和高层都认为我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领导人物，但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这都该归结于我的弱小。人类如今迎来的毁灭结局，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没有资格去往新的人类世界。而爱丽丝，她有更多的选择，也会做得更好。”
“可是，你也不该把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啊，我只是个管理AI哟？对抚养孩子可一点信心都没有。”
“你从前不是有过一个女儿吗？所以我觉得，你在这方面是靠得住的。”戈菲扬起脸颊瞧着奥洛，提示道，“对了，我再讲一个秘诀吧...如果你与爱丽丝发生矛盾的话，就用甜食和电影来取悦她，成功率也许会很高的喔。”
“难不成，这些都是你自己的爱好？”
“嗯，是的。”戈菲笑着说，“你可是全宇宙中唯一知道这些事的人。”
“哈哈哈，还蛮荣幸的。”
感受到彼此三两下的轻笑后，轻松的气氛没能坚持许久，一切便又随着那轻柔的夜风而冷却下来。
“那你自己呢。”
“我啊…”戈菲望着自己的指尖，露出了一个浅浅笑容，那笑容纯真而清澈，似乎终于得愿，可以放下一切，“在虚拟世界程序正式启动之后，我的意识将会迎来消亡。到那时，我会把森海保管的历史材料，和自己的记忆以一本书的形式呈现，让爱丽丝了解人类消亡前的那段黑暗历史，陪伴她得到最后的成长。”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啊。”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下独立的运行空间的，现在也只有借用爱丽丝的成年模型来现身。在虚拟世界正式开机前，我就该走了。”说着，戈菲起身离开了长椅，“抱歉，我没有信守那时候的承诺。”
她后退两步，向着男人稍稍颔首，便转过了身。
在戈菲走出五六步远的时候，她还是被身后的男人叫住了。
“戈菲。”
“什么？”
“你想要你的女儿...你想要爱丽丝记着你吗？”
“… ...”戈菲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轻轻摇头，“不，爱丽丝该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她应该去体会我没能体会到的一切。所以，她不该记得我才好。”
“戈菲，你小时候黏你妈妈么？”
“... …”对于男人提出的这个简单问题，戈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做妈妈的料。母亲总该为孩子留下些什么的，无论她多么混蛋，多么不近人情，也总该留下些什么的，一个拥抱也好，一只发卡也好，甚至一个微笑都足够了。”奥洛朝着背向自己的“少女”，教训道，“除了那本该死的历史书，你也该为她留下些什么吧？”
“我...该为她留下些什么…”戈菲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才在最后说道，“那，我能为她留下一句话吗？”
“一句话？”
“嗯，只是一句话。”说着，戈菲偏过她的侧脸，望向了男人“当做寄语，当做祝福，当然，也当做我留下的痕迹——”
“——致最后的勇气、希望与未来。”
戈菲最终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无可比拟的灿烂笑容。
穿行林间的轻风，带着夜色、花瓣与风中的蝶，轻抚起少女藕白色的裙摆。群星与明月落下的光，一同将她那头银色长发染得璀璨。她伸手掩着发鬓，清澈的眼瞳望向远方，像是在企盼着即将上演的美好的未来。在那一个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模样，她仿佛摒弃了一切哀伤与不甘，她仿佛就是那个无所忧虑的活泼少女...
...她仿佛就是爱丽丝。
“... …”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就连陈澈AI也没能再讲出话来。
“再见，奥洛。”
最后的道别，她也只是招了招手。
就这样，那抹藕白色的少女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庭院的深处。
目送她离去的“奥洛”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也都咽回了肚子里。他放松身体，轻轻地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仰脸盯着头顶上虚假的星空，在那璀璨宇宙的拥抱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十三亿年，还很漫长。
他已经准备好了，去独自迎接那遥远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