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一无所知。
然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与时间，我们才必须要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 帕斯卡尔《思想录》——
——
… …
爱丽丝睁开了双眼。
仿佛才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
视野由一片混沌而逐渐变得明晰，就连天花板上的细密的通气孔也看得真切。与此同时，她能够感受到冰冷的空气舔舐过自己的眼球，睫毛也跟着丝丝碎碎地颤动，还有温热的泪水反射性地从眼角渗出，划过脸侧，瞬间变得冰冷清晰。
这些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爱丽丝尝试着坐起身子，却发觉从手指到腰腹都使不上力气，那是介于疲惫与麻木间的感受。她拼命地抵着手肘，才勉强地翻过半个身子来。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无法自如运转，其他出现在意识里的想法，也像是浮上水面的泡泡，没能坚持多久便消失殆尽。
四周的环境和天花板没什么两样，全都是灰暗的金属色，微弱的白色顶灯让整个空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远近高低仿佛混为一谈。随着感官的一点点恢复，爱丽丝才察觉到自己身上湿漉漉的，有些发冷，于是低头看去，却顺畅地看到了自己的胸脯、腰腹，甚至腿脚。她发现自己竟一丝不挂，脚底与背后甚至还有些黏黏的感受。
“呜…啊…”
反射性地蜷起身体，爱丽丝想要喊出声，却发现自己从舌尖到咽喉都木木的，根本不听使唤。
她挣扎着，想要从身后的“床”上爬下来，但全身上下也只有手臂使得上些许力气。于是，她只能用胳膊肘顶着身边的平面，一个轱辘从凹陷的“床”上滚落下来，视野像是慢了一拍，跟在身子后面才坠到地板上。耳朵甚至听不到多少声响，也不知这地面是硬是软。
而趴倒在地面上的爱丽丝还没来得及在乎疼痛，或者说，她麻木而迟钝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感受到疼痛，便扶着墙壁，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一开始不是很顺利，脚底和手掌的皮肤上沾满了湿滑的液体，每一个动作都在打滑；她感到腿脚不受控制，脚趾在接触到地面之后也在剧烈地打颤，足弓和膝盖仿佛不存在一般，整条腿宛如一根不会弯曲的潮湿木棍，咬紧牙关，蜷着腰身，只能勉强支撑着，平衡更是要靠墙壁。而在一段时间的颤抖和挣扎之后，下肢的肌肉才逐渐适应了自身体重，她能够利用自己的腰部和双腿直起身子了，再之后，她感到脚掌变得松软了许多，于是也能靠着墙壁缓慢地移动了。
随着大脑逐渐清晰，思维变得顺畅，爱丽丝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用后背抵着墙壁，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四下望去，却没有找到熟悉的“奥洛”的身影。那个陪伴她足有二十一年的机器人，现在却已然不辞而别。在恍然大悟般地回忆起这个现实之后，爱丽丝的意识也跟着停滞了那么一秒。
“呜呜…啊…”
她满是担心地左顾右盼着，只在面前那连门把手都没有的入口旁，发现了一枚浮着莹莹灰光的方形按钮。
果然，用手心拍下那按钮后，舱门便“咻”地应声而开。门前的黑暗中亮起了一串橙色的引路灯，霎时间，一股更加寒冷的风顺着那漆黑的通道涌了进来。
爱丽丝猛地打了一哆嗦，显然，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到能够分辨出寒冷的感受了。于是她半俯下身子，扶着墙壁，顺着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向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随着她的脚踝不再颤抖，步子也变得越发自然，她的身躯开始适应了正常的移动方式，接下来，爱丽丝的动作也开始越来越快，渐渐不用再扶着墙壁，渐渐地变成了快走，之后，又成了奔跑。
“哒、哒、哒”
迎着那股寒意奔跑，唯有金属地面传到脚底的热量消除了爱丽丝的一些不安，这是作为恒温动物在漫长的演化中形成的自然本能。
温暖，总是带着故乡的味道。
终于，爱丽丝来到了这条黑暗走廊的尽头。
那是一个同刚才的通道与房间不甚匹配的U形空间。
这里的光线晦暗依旧，金属地板与密布四处的管线无不透露这里是科技和文明所铸就的成果。而最让爱丽丝在意的，是两排橙色引路灯分别从左右两边汇聚到了中央——那是相对于走廊出口对面的，一座看着像充满跨时代科技感的拱形金属门。
不过，它的模样，却与“庄园”的那座后门别无二致。
望着那门，爱丽丝不由得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A00000001号，身份识别成功，1号舱门即将在40秒内开启，请做好出舱准备。”
听到这清晰又陌生的电子语音，爱丽丝心中满怀着忐忑，自己几乎是顺从着本能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道门前。可她不知道舱门外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不是自己所期望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
或者说，她不知道，“启点”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人总是会这样，当答案近在眼前的时候，莫名的不自信便会突然袭来。
怀着这样的心境，爱丽丝的身体重心稍稍前移，一只手搭在门边的墙壁上，弓起身子，等待着那“答案”。
“咻——”
门顶的红色光条瞬间转换成了青绿色，金属门也在那一刻干脆地打开了。
刺眼的白光，伴随着不可思议的冰冷寒风自舱门处袭来，爱丽丝不得不用手遮起眼睛，向后退了半步，长发也随着那风漾向了身后。可于此同时，她也能察觉得到，这股迎面而来，并侵入肺部的寒风并没有带来任何的异常…这的确是风、是空气…是不同于方才舱室内的，有着别样味道的空气。
虽然同自己在启点世界内适应的空气有所不同，但不会带来任何的不适感。
等门内外的风压平息一些，爱丽丝才放下手臂，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而眼前，却是她未曾想象过的一番景象。
…
那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仰起头去，能看到这片白色世界的正上方，是一抹隐藏在厚厚的大气之后的，呈现出一片温暖橙色的“太阳”。那光芒抚过爱丽丝眼前的一切，使着这白色世界不再阴冷，而呈现出一片泛着金光的色彩。
不知不觉间，爱丽丝感到身上传来了些细碎轻柔的触觉。
那是散落漫天的白色碎片轻抚在了爱丽丝脸上，包裹着她的胴体，带来了转瞬即逝的丝丝凉意。她伸出手去，白色碎片星星点点地落到爱丽丝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掌上，那些呈现出奇妙六角形的东西只在手上停留了一刻便迅速消融，像是在迫不及待地迎着自己来了。
爱丽丝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她对那清甜而柔和的味道毫不陌生。
水…
不，是雪花。
爱丽丝搓搓指尖，探出脑袋，眺望远方。她看到那片白色的深处有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亮光，就凭借着这些微弱的灯火色，爱丽丝逐渐辨认出了一间又一间的，连成一片的人造建筑，虽然在现在看来，它们还简陋不堪，看作是贫民窟也毫不过分。但就是这样的建筑，却毫不吝啬地昭示着文明的力量。它们是除去太阳外几乎唯一的光亮，而总有一天，这光亮将如当初那般，蔓延到整片大地。
跨越亿年的漫长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
而如今，却是新的起点。
不知不觉间，爱丽丝的眼角划下了热泪。却又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抬手擦擦脸蛋，又深吸一口这冰冷又安宁的空气后，爱丽丝向前踏出了最初的一步。
——
火炉的热量，的确能带给人短暂而踏实的幸福。
在距今近百万年前，人类学会使用火焰的那一刻起，文明的种子便宣告诞生。寒冷、疾病与黑暗也全部成为了过去时。
故而，无论是柴火燃烧的味道，火炉中噼噼啪啪的响声，又或是那片千变万化的焰形，以及投在墙壁上的不断颤动的影子。全都可以让人感到安心，想要乖乖地坐在原地，发呆、疲劳，直至浑身酥软。
爱丽丝落得满头满身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蒸发，就连头发也被炉火烘得蓬蓬的。现如今，她赤身裸体裹着一条毯子，盘腿坐在火炉旁，手里捧着一杯热乎乎的植物茶，爱丽丝小呷一口，其中满是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奇特芳香。
这是间类似木制的粗糙房屋，有着经由各式枯枝编织而成的地毯、由木材和皮毛组合而成的床铺，由某种大型植物墩子凑合做成的桌子，而桌子上却摆放了一台亮着电子光辉的便携式计算机，与这环境相比下显得极度违和。
那个在风雪中收留下爱丽丝的男人，此刻正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引去了门口。
“…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的啊？”
应答的，是一个清脆的女性的嗓音。
“这烤饼...又是那混蛋搞的吧？”
男人低头盯着什么东西，愤愤不平地说道。
“啊，你是指他啊，没办法...这附近就他一个在负责食物分发。”
“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换个人来处理干粮。”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就算你留给我回来自己切也行啊，你看他切的这块饼，哕…乱七八糟的...”
“哎呀…我还没来得及提醒，就被他给搞成这副模样了…可是没办法…现在粮食还紧张…也只能这么凑合着啦，对不住对不住。”女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顽皮，看来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先不管那些，你为什么要我带些女孩子的衣服过来呀？还从里到外的全都要？难道说，你屋子里藏着什么女人？”
“... …”男人没有回答，显得十分心虚。
“好啊你这坏家伙！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跟着几声叫嚷，只见一个金发女孩子从男人的臂弯下面钻了过来，气势汹汹地溜进屋子里，直到她看躲在火炉旁裸身裹着条毯子的爱丽丝时，女孩子的眼睛瞪得溜圆，手中捧着的一篮子烤饼也落到了地上。
“啊哈哈。”虽然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但爱丽丝还是清晰地察觉到了气氛有些紧张。于是她尴尬地笑了笑，同时伸出一只手对着空气抓了抓算是打招呼。
“你你你你...你！”金发女孩举起两只拳头，声音越发歇斯底里。
“别急着乱嚷嚷，傻蛋，你先看看清楚那人是谁。”黑发男人靠在门框边上，一边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解释道。
即便听到这句话，女孩那对眼睛依旧瞪得溜圆。但在她看清爱丽丝那副满带着不好意思的面容后，那股子愠怒不满的神情便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化作了惊讶，她双手拢在鼻子上，泪水顺着那笑容淌了下来。
“天呐！你是…你是爱丽丝小姐！”
“对啊...唉哟。”
金发女孩赤着脚咚咚咚地跑到爱丽丝的身边，扬起双臂紧紧抱住了爱丽丝的脖子，还险些把她从树墩座椅上扑下来。
“行了行了，别折腾了，爱丽丝才刚醒来，还经历了风雪和长途跋涉，经不起你这么折腾。”黑发男人叹着气说道，一边转过身，坐到了门口，“把你带来的衣服，先给爱丽丝小姐换上吧。”
三下五除二，金发女孩便帮着爱丽丝换好了衣服。衣服有些简陋，基本由白色和灰色相互搭配，却大体合身，只是，爱丽丝的身子要比女孩高那么一些，于是裤腿下面露着些脚踝，不过爱丽丝却不在意。而金发女孩的臂弯则一直缠着爱丽丝的身体不肯放开，仿佛她是什么罕有现身的珍稀动物似的。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到齐了。”
金发女孩满脸开心地说道。
“是啊，没有经由唤醒程序就能自动苏醒…该说，爱丽丝不愧是整个启点世界的‘原型体’喔。不过，也因为我们没收到卫星的提前通知，也就没有人去迎接你，这一路下来给冻坏了吧…现在可是这个星球的‘冬季’，最少还得过个三十多天才能暖和起来呢。要是你没能走到我这里，真是不堪设想...”
“哈哈，是啊。”回想起方才的路上，爱丽丝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赶到第一户有人烟的地方。
与满脸担心与慌乱的男人相比，爱丽丝才发现自己没他们想象中那样畏寒。
“唉，你看看我。”黑发男人一边继续碎叨着，一边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在启点世界里，我的工作是给人口做减法，现在却被留在这里搞出生统计，你说这专业是不是也太不对口了。”
“谁让你是计算机工程分类的。”金发女孩探着脑袋嚷嚷着。
“计算机工程的，就该窝在屋子里，天天望着卫星的出舱口敲键盘吗？”黑发男人也应和着嚷嚷起来。
“不然呢。”女孩子问道。
“...不然呢。”爱丽丝笑眯眯地跟着帮腔。
“哼。”男人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像是在说：也有道理。
“不过，目前，这里是什么状况呀。”爱丽丝一边束紧领口，一边向二人问道，“我记得，我们在启点的虚拟世界的时候，分析出了绝大部分的真相。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卫星正准备逃出某个天体的引力系统。那之后呢？怎么现在突然就来到这里了？”
听到这个问题，黑发男人从电脑屏幕后面探出一对灰色的眼珠，盯着爱丽丝看了一眼。
“就你那个朋友，那个机器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奥洛吧。”金发女孩补充道。
“对，是叫奥洛！他妈的。”说道动情处，黑发男人骂了一句，拳头也险些锤到键盘上，“虽然他的确讲了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包括‘启点卫星’啊、包括‘太阳系的毁灭’啊，到卫星逃离到宇宙深处啊，再到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停电，这都是真的。但到最后，他却撒了个谎。还记得吗？他说我们大家伙正在坠落向一个天体的中央，就快要被挤压成粉末了——还说要我们做选择，选择完了，还要牺牲两个人…呵，到头来，那些都是骗人的！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图什么，编了个这么让人不舒服的谎。”
“是呀。实际上，我们并不是在‘坠落’，而是‘降落’——降落到这里，这颗由奥洛提前挑选好的，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虽然也是在加速下落吧，但意义可完全不一样！”金发女孩点了点头，补充道，“这里是启点卫星在漫长的流浪中，找到的一颗与地球最相似的行星，它有着与本系恒星适当的距离，充分的水资源，合理的公转自转速度，还有健康厚实的大气层，就是重力比起地球来稍稍有一点小。奥洛称其为‘地球SC’。”
“地球SC...人类的‘第二次机会’啊...”
爱丽丝点了点头，她想起了那个时候，奥洛冷漠的、煞有介事的语调，以及那不近人情的，近乎威胁般的要求，原来都只是他的演技。
“如今，启点卫星已经按照初期计划孵化出了将近10万人口。工程部的人们，近年还会根据设计图搭建更多的孵化仓。”黑发男人盯着电脑屏幕，眼睛扫过其间的一行行数据，头也没抬，“其他部门的人也基本都已经在卫星着陆点附近建立了自己的聚落，他们从零开始，拿着有限的工具，适应新的环境，开发新的资源。所以，后出生的同胞们，实际上是非常幸福的。”
“是啊是啊！我可是第一批从孵化仓中出来的人啊…你简直难以想象我们当时面对的生活有多难…”金发女孩深表同感，“简直就是一场对新世界的开辟史！开垦土地…搭造建筑…驱逐那些见都没见过的野生生物，再去判断这颗星球上有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就像是在摸着黑探险，动不动就会受伤，三天两头就要食物中毒，基本上都是在拼命！”
“要不然你能抡得动那把消防斧，这可不是偶然情况。”黑发男人笑呵呵地在电脑后面晃起了肩膀。
“滚蛋！我是食品组的！”
金发女孩说着，把那篮烤面饼“哐”地放在黑发男人面前。
“好好好。”黑发男人瞟了眼篮子，看到里面的饼子都被掰成了小碎块，才勉强点了点头，“对咯，爱丽丝小姐才刚从孵化仓里出来没多久，你就先带她去聚集地转转吧。毕竟，她马上就要承担起掌控全局的任务了。喔，还有，也顺便带她去看看那几位老朋友吧。”
“咦？你不跟着一起去吗？”
“因为爱丽丝小姐的突然诞生，我今天的工作量一下子又翻了一倍，今晚可能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啦，”黑发男人头也懒得抬，“你们两个，就别再这儿打扰我了。”
“哼，忙死你得啦！”说罢，金发女孩便扯着爱丽丝的手向门口走去，“我们走爱丽丝，让这个傻蛋好好静静。”
“唔…好。”
爱丽丝不知所措地随金发女孩出了门，回过头去，能看到黑发的男人正用疲惫的双眼望着离屋的两位，慢悠悠摆手道别。那神情中夹着些落寞，却又流露着与那时不同的一丝欣慰。
——
“怎么回事，今天这营业额不太对呀。”
一名年轻面包师正撸起袖子，清点着装有存货的面包篮。
“有什么问题啊？”另一个带着红帽子的男人咽了几口瓶装水，却扮出一副醉了酒的模样，冲着身边的面包师吐着空气，“我们做多少面包就给出去多少，这么简单的工作难道还能有错？难不成是有哪个不要脸的人多拿了？”
“那倒不是...”面包师挠挠头，“只是比预想的多剩了不少…”
“那不正好。”红帽子把瓶装水往木桌上一敲，摆了摆手，“去吧，剩下的全兜回家去，和你老婆分分，我记得...今天是你们俩的结婚纪念日吧。”
“啊…你竟然记得…谢谢…”白衣面包师正准备道谢，脸色突然又翻了回去，“不对不对，这跟我纪不纪念日没什么关系吧？明明面粉量和需求量是完全匹配的，怎么会多出来这么五个面包？说吧，你是不是又搞什么小动作了？”
“还是你了解我啊。”红帽子男人撇着嘴巴，笑了笑，“100个面包，每个上面少用一丢丢面粉，就能多出这么五个，你看看，最初的资本就是这么诞生的！这个就叫商业。”
“商业商业，哪来的商业！现在咱们这还接近于原始社会呢，大家能不能吃得饱才是最应该解决得问题！你倒好，这就搞投机取巧了！”白衣面包师一边斥责着，一边将那些面包丢了回去，“还煞有介事地‘商业’呢，要是真有买卖我早就去就职了！我一个金融组的就因为没有用武之地，才跑来跟你做和面烤饼的啊。”
“好啦好啦，说的谁愿意来这儿做面包的，我的本行还是品酒师呢。”
“胡扯，我记得你的专业是天文学吧。”
“天文，呵，那不是比金融组更没用的东西。我还想知道咱们是在银河系，还是在什么别的狗屁星系呢。我还想知道这颗‘太阳’年纪多大，会不会过几年也炸了呢。我还想知道‘宇宙尽头的秘密’呢。喏，你倒是用这些面粉和水给我糊个望远镜先？”
“啊哈，两位怎么又在吵架啊？”
终于找到一个缝隙，挽着爱丽丝的金发女孩总算是插进了话。
“哦，是你啊。”看到女孩，红帽子的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嘿嘿，怎么样？我的切的饼子有没有让那个混蛋抓狂？”
红帽子得意地咯咯笑个不停，可当他瞥到女孩身边的爱丽丝时，那对笑眯眯的眼睛即刻便怔住了。
“是你…你…终于醒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在不久前。”爱丽丝冲着红帽子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就像奥洛先生说的一样…爱丽丝小姐真的很快便会苏醒啊…”白衣面包师感叹道。
“奥洛？”
“是啊，在每一个人孵化诞生前，奥洛都会向我们讲述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于旧时代，关于新人类时代，关于世界的毁灭与启点计划，关于十三亿年的旅程，以及我们六个的最终选择。”面包师望着爱丽丝，说道，“而在最后，他会告诉我们，将大家带来这里的，所有人类的‘母体爱丽丝’，将会在不久之后苏醒。她将在这个世界，带领人类重建文明。所以，大家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呢。”
“啊…奥洛怎么说的这么煞有介事的…搞得我都害臊啦…”
“哎呀，这可是件大事啊，我是第几个知道的，除了那个敲电脑的混蛋之外，我应该是第三个吧？太好了，看来这座‘城市’马上要有迎来真正的‘领导者’了，终于能让那个抠抠索索的家伙回家休息咯。”红帽子一拍桌子，把刚才面包师丢回去的面包赶紧装进袋子里递给了爱丽丝，“来，这是目前地球SC上唯一的特产，拿着，算我请客。”
“啊，谢谢！”爱丽丝笑嘻嘻地接下烤面包，顺手撕下一块塞进了嘴里，那股绵软的口感与微甜的麦香几乎与印象中的“面包”一模一样。爱丽丝越嚼越起劲，不一会儿就吞下去一整个，从舌尖到喉咙都跟着运转起来，甚至还让肠胃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抽动。看来，也该让休息许久的消化器官适应一下真正的食物了。
“看见没，等过几年城市建设好了，这可是咱们这儿货真价实的老大。以后我见人就能说，以前还跟老大并肩战斗过！问我为什么战斗？当然是为了拯救人类啊！哈哈哈哈！”红帽子狂放地笑着，满意地落回了椅背上。
“爱丽丝小姐，别听他的，他就是喜欢胡扯。原来扯得还有根有据，现在是全靠灵感。一开始出来的时候还喜欢装模作样地说会看星象，结果这里的星象和地球可是个天差地别！”白衣面包师擦了擦手，从柜台里赶了出来，来到了爱丽丝和金发女孩儿的身前。
“感谢您，把那封信交到了她手里。”白衣面包师鞠了一躬。
“不用道谢，我也很希望她能收到你的这份心意，毕竟，当时就是奥洛把她从你身边抢走的。”爱丽丝赶忙捧着对方的肩拉了起来，“对啦，冒昧地问一句，你们两个，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啦？”
“嘿嘿，您看！”面包师摘掉了手套，亮出了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支还不足以称为戒指的金属环，“我们两个已经结婚了哟。在那个时候我们就约好了，等到我们的聚落变成城市的时候，就好好地补办一场婚礼！”
“恭喜恭喜！那，到时候我一定会参加的！”爱丽丝望着满脸幸福的面包师，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那时候，一定请您做我们证婚人！”
“好呀好呀。”
小小的寒暄后，面包师的脸色也跟着收下来许多。
“不过…那个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呢…虽然在大家勉强装出了一副无所畏惧大义凌然的样子，但心里头还是很害怕，也很舍不得…”
“真的哎…我也以为自己就要光荣牺牲了…”金发女孩在一旁皱着眉头应和道，“两条腿都软软的。”
“结果，奥洛先生告诉我们说，这其实是跨越了那些灾难与真相的，最后一道测试。”面包师补充道，“不是给我们的，而是给他自己的测试，他想要通过这最后一道测试来给自己足够的信心，让自己能够再次相信人类，能够相信人类能够依靠自己创造美好的未来。”
“真够扭曲的！”金发女孩小声说着。
“没事，你再大声点，他也听不到的，他的确是个性格扭曲的机器人！”在听到奥洛的行为动机之后，爱丽丝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经历了那么多往事的他，当然会有自己执着的东西的。而且现在看来，他应该已经信心十足了吧。”
说罢，爱丽丝又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焦香四溢，绵软可口。这股熟悉的味道又让她回忆起了奥洛每天为他做早餐时的模样。乃至于他们每一次的交流，每一次谈笑，都挨个浮上心头
是呀，奥洛。
现如今，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你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可是，在你那曾经满是仇恨的回忆中，一定也诞生了新的希望了吧？
你也一定能够想象得到，人类在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吧？
——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爱丽丝在心中默默念道。
当然了，这也是自己曾经答应好奥洛和戈菲的事。
作为“救世主”。
作为启点计划的“希望”。
“好了好了，时间紧迫，该去见见另外一个讨厌鬼咯。”金发女孩挽着爱丽丝的臂弯，向着另一个方向拉扯着。
“第…三个讨厌鬼？”
“哎哎哎，我也去！是要去‘市政中心’吧？一听你们说我就知道是谁。你帮我看看店，”红帽子扯下围裙和手套，甩给了身后的面包师，跟到了爱丽丝的身后，“那家伙狐假虎威的日子也到头了，我得去亲自欢送他。”
——
即便有着‘市政中心’这么个听着了不得的名字，但这里实际上只是一个占地稍大了一点点的平房。放在之前的世界里说，这规模顶多算是一个村长办公室，还是极贫困区的。
即便是在有雪的冬季，办公室小屋的大门依然敞开。这里随时欢迎任何人提供意见，或者提出需求，是规划整个人类复兴进程的头部机构。此刻，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秀的黑衣青年正端坐在屋子最里侧的座位上，一边烤着火，一边认真审视着近期的粮食产量和人口孵化比率。
不经意间，他抬起眼睛，正撞上迎面走来的爱丽丝一众人。
“你是…爱丽丝？我没有收到通知啊…是自动孵化的吗？”一边说着，黑衣青年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
“这位是？哪位？”爱丽丝挠着头，偏过来问着身旁的两位，“我怎么感觉没见过他呀…你们都认得他吗？”
“哈哈哈！听到没，爱丽丝说她不认得你！你可真可怜。”
“唔，这倒也是，那时候的我要瘦的多。”相比起其他人，青年的情绪起伏几乎等同于零。她毫不在意地瞟了红帽子一眼，合上了手中的材料，顺便用另一只手的袖子遮住上半边脸，只露出嘴巴，“或许这么着，你会有些印象？”
“哦哦哦！”爱丽丝双手一合，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是那栋大厦的…”
黑衣青年则很有高效地点了点头。
“我可忘不了你，你那个时候可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呢！”金发女孩不满地嘟囔着。
“你不也狠狠地砍了我一斧子吗…”青年即刻的反驳显得有些记仇，脸上却也没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那个时候，我本就没什么胜算。不过现在看来，早些输掉确实是正确的选择呢…如果做得太过火的话，爱丽丝手中的那把弯刀，可能真会要了我的命。”
“然后没想到，这个当了一辈子老板的人，来了这儿还得继续当老板。”红帽子耸着肩摇了摇头。
“这和当初可不一样，我手里什么也没有，未来的一切也是未知。”
黑衣青年将手中的材料与桌上的其他东西摞在一起，又跟着摘下了眼镜，端正地望着几位久违的访客。
“由于我的知识储量相对较多，便被这群人推举成了负责初期建设开发的‘市长’…唉，明明这里还没一点城市的样子。可是，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了，没有办法像原先那样事无巨细地记着任何事情，也只能尽自己所能来努力。不过，知识储量和建设协调能力并不能简单地划等号，虽然目前来说，我还是能够轻松地协调这边的发展和建设，但随着规模一点点变大，我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了。”
“可是至今为止你都做得很好啊！我们能够井然有序地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你功不可没！”金发女孩儿慌忙在一旁鼓励道。
“再努力去做，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啊，比如总要提防有人缺斤短两。”说着，黑衣青年瞥了一眼一旁若无其事的红帽子。
“…那叫做节省和技巧。”
“不过既然爱丽丝醒来了，我就应该到更需要我的位置去了。”黑衣青年双手撑着桌子，缓慢地站起了身，“我本身是医学组的，要知道，任何行业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发展，唯独医学技术的恢复是不能一点一点来的，而是要越快越好。我们需要尽快适应这颗星球的生态体系，并提炼出各方面的医用素材，才能应对好可能会出现的各类危险呐。所以，我也希望能尽快与爱丽丝小姐交接这里的工作。”
“…这三年以来，辛苦你啦。”
爱丽丝真诚地向着黑衣青年鞠了一躬。
“... …”青年先是有些不解，而后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我相信，从明天开始，这里一定会变得更好的。”黑衣青年望着爱丽丝，点了点头“因为爱丽丝，你还是最被偏爱的一个嘛。”
“嗯？”爱丽丝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她不明白黑衣青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对方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向了房间角落的一面镜子。
爱丽丝转过身去，半信半疑地走到了那面落地大镜子前。
镜子里的自己，与往常没什么区别。穿着件稍有些短的灰色裤子，露着脚踝，脸上的皮肤因为寒冷而稍稍泛红。也依然是那样一头漂亮的银色长发，一对闪烁着的银色眼瞳，陶瓷般细腻的皮肤以及结实的躯体肌肉。如果不是特别去在意，爱丽丝早已将这些习以为常了。
是啊，自己竟然还有着这样一头银发…
“新人类”的特征，竟然随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也许是启点系统的一时疏忽，又也许，是掌握着第一代改造技术的奥洛，将他的最后一丝执著偏心地留给了自己。
这时候，一阵由远方而来的寒风袭进屋子，让那头银发飞扬。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在烈火和风暴中挣扎前行的人们，看到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都在不断祈祷的研究员们，还看到了在夜空下选择坠入永眠的“戈菲”。
最后，她像是看到了庄园门前，那片美丽的海。
“… …”
爱丽丝带着众人来到室外，在漫天的雪花，与遍及视野的白色中。她看着同伴们的笑容，看着四周来往的忙碌的人们，看着一点点向远方蔓延开的人类建筑以及几乎点亮大地的万家灯火，胸中充满了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