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9年5月3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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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陆驻足许久,才将手中的花束放在那纪念碑前。
旧的人类历史永远地停留在了“2274年”这个时间点。而新的历史,才艰难地来到孵化后的第9个冬夏。
旧人类文明的“过去”全被铭记在了这块巨大的黑色石碑上。无论是作为一切开端的“陈澈”,作为第一名新人类“德尔琼斯”,还是孕育了最后希望的“戈菲”,再到在最后会议上仍坚守信念的,最后一名新人类“林年美”,以及所有参与到“启点计划”中的默默无名的人们,所有的故旧往事,全都留在了这里。
此外,纪念碑的另一侧,还铭记着所有停留在虚拟的“21岁”间的人们,那些陪伴着稚嫩的大家出生、长大的人工智能们。其中也就包括了宁陆自己的弟弟,父母亲人,以及那些友善的同事朋友。
人们曾认为,生命只是个偶然。而如今的情况却又如出一辙。
经历那些千难万险的人类拥有了第二次机会,而记录着那些千难万险的纪念碑,便建在了最初的孵化仓——启点卫星的旁边。当年,足有40米高的启点卫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片平原的最高处。可随着人类文明的复兴,随着地表的灯光多过天上的繁星,高度超越它的建筑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了。这卫星与这纪念碑,也成为了一种过去,被淹没在了“地球SC”人类文明的大海当中。
... ...
人们会忘记它吗?
至少现在看来,答案是“还未忘记”。
宁陆低下头去,望着自己带来的那捧花束。
这是“市长小姐”在地球SC上亲自培育出的花朵,模样与旧地球上的花朵十分相似,却是个全新的品类。有人认为,在这个时候培育这种无用的东西纯粹是在浪费资源,浪费时间,但她本人却不以为然。她说,这朵花代表着人类文明的起源,是人性与思考的体现。也是人类在跨越了毁灭与重生之后的,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人们曾经遗忘了它,但现在,她要将它重新带回这个住满了猿猴的,简陋的洞窟里。
... ...
现如今,宁陆也深有同感。
望着纪念碑前那五彩斑斓的绚烂花丛,以及随轻风纷飞的花瓣,宁陆明白,同意这一观念的人远非少数。
紧接着,又是有一束花落在了宁陆的脚边。
“你无论什么时候都随身带着酒壶啊。”宁陆转过脸看,看向身边捏着酒壶的梁宇,突然间有感而发。
“嘿,今天是破例,我可不是总有机会消耗这些珍贵的东西。”梁宇穿着一身黑衣,扎起了头发,眼睛盯着面前的纪念碑,将双手藏在口袋里,像是要尽量表现得坦然,却又不肯放弃那些感性的模样,“这么些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来看看这座纪念碑...来看看秦思。”
“启点卫星”保存了人类最后的希望,却也造就了些许遗憾。
对于孵化在这个新世界的人们来说,过去的亲人,过去的生活,全都留在了那里。“启点”给了人们二十一年的时间,却没有给人们留下道别的机会。在他们眼中看来,终末之日的一夜之后,所有往事便已如过眼云烟,无处追寻。在宁陆和梁宇看来,去世的秦思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成了两人在成长道路中遗落下的一盏孤灯。
“刚毕业的那一阵子,我总是不喜欢那个世界,经常苦恼、怨天怨地的,还学会了酗酒。但现在,我却总是怀念它。不光是那些陪伴着自己的人们,还会怀念小时候坐过的秋千,厕所擦不掉的水渍,哈哈,甚至还有我那辆差三年贷款没还清的车子,如今也不必还了”
“是啊,按照启点计划,我们已经在‘启点’中经历了六千万次的循环。那在这六千万次里,我们全都成为了朋友,我们和曾经的一切,都有着这六千万次的缘分。”
宁陆狠狠吸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地继续说道。
“我们都该记着过去,这正是这块纪念碑留在这里的原因。但离开这里后,我们也应该着眼未来。”宁陆平静抬起手来,指向身后的大地,“人类是活在时间上的生物,本就指向着未来。我们这个族群,还从未这样齐心协力地做过一件事呢。”
“你说得对呀,小鹿,不愧是成绩最好的优等生!”
梁宇恍然大悟地感叹着,随后抬起手中的酒壶,将其中的液体全都倾斜在了那片花丛中。
“喂,你刚还说那是珍贵的东西来着。”
“是啊,珍贵的东西都该用在珍贵的时候,现在就是了。”梁宇抖着那酒壶,直盯着最后一滴液体消失在花丛中,“我当然没指望小鹿你帮我把它喝完。你太爱吐了,到时候,晚上的计划可就全要泡汤了。”
梁宇摆弄了两下那只朴素的酒壶,顺手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哎,对了小鹿,狼姐呢?怎么没见她跟你一起来呢?”梁宇用手肘拱了拱宁陆的胳膊,“自从你俩办过婚礼之后,我都没怎么见过她。是不是工作忙的厉害啊?今年预计还要孵化200万左右的人口,作为服装组的她肯定忙的没白天没晚上的吧?”
“她啊,嘿嘿,她今天有个重要的事情去做,一早就去忙活了,连我都没见得到。”宁陆冲梁宇神秘地笑了笑,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倒是你呢,阿宇,你们那边压力也不小吧?”
“我啊,哈,说压力不大那都是骗人的。今天可是我近两个月来第一次休息呀…不过,虽说累得很,但看着我们的新世界越变越大,想着新孵化的同胞们很快就能有地方住,自己心里还是会偷偷地开心。”讲到这个话题,梁宇转过身,挑起目光望向远方的建筑,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而且,接下来的几个月又是全年气候最舒服的时候,就又成了城市拓展的重要阶段,下次再想跟我碰面的话,可能就要等到冬天了呢。”
“嗯。”宁陆也跟着转了过来,望向远方,“生活在这里的‘千禧一代’,每个人身上都肩负着责任,尽管有时候过得忙碌又狼狈,但想到人们总是可以相互扶持着一同努力下去,总觉得这些都充满了意义。”
“那是当然。”一边认同地微笑着,梁宇抬头瞟了眼远处的计时塔,猛地撞散了宁陆的姿势,“喂喂,小鹿,时间差不多了吧?你不是说六点钟就该出发了么?”
“喔唷…一没注意都这个时间了。”
宁陆在梁宇的肩头匆忙拍了两下后,便倒退着走了开。
“下次见咯,阿宇。”
“下次见,鹿。”梁宇冲着离去的老友招招手,“希望再见的时候,我们还能在这里看到这些花。”
——
向着阳光的这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就像是点缀在记忆中的一扇扇窗。
距今较早的那些照片因为拍摄条件缘故,显得又小又不清晰,有的过曝,有的又有些暗,但也足以记录那些过去的时光。相框受限于那个阶段的工业水平,有些笨重,又有些粗糙,却全都规规矩矩地排列整齐。
最靠前的那些照片里只有男人自己,他穿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黑衣,眼中满是疲倦。再之后,男人身旁多站了个女孩,女孩有着一头金色长发,总是甜甜地笑。两人站在一起,画面也变得鲜艳了许多。
而此时此刻,男人正指着照片中,出现在两人怀中的小婴儿问道:
“看看这是谁呀?”
“是我呀。”
一个女孩子的嗓音,甜甜地回答着。
“这个呢?”
“这个是妈妈!”
“那,这个是?”男人又指着画面中的自己,问道。
“…是...是爸爸?”女孩望了望照片,又仰头望了望爸爸的脸,声音第一次显得犹豫,但最后还是说道,“是爸爸...可爸爸在照片里为什么总是苦着脸呀?看着都不像了。”
“爸爸现在开心不就好了吗?这都多亏你和妈妈呀,要不然爸爸到现在还是这幅模样呢!”法尔斯背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小琪,一张张、一幅幅地看过往昔的纪念,女儿搂着他的脖子,用一对同样灰色却又灵活的双眼望向法尔斯手指略过的那些过往。
“哇...”女儿转过脸来望着爸爸,“那,爸爸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和妈妈啊…”法尔斯望着那些照片,摇晃的步伐停了下来。
停顿片刻后,法尔斯眯起来灰色的眼睛,继续讲道。
“很久以前的一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去妈妈的家里做客,去拜访妈妈的妈妈。那时候,我知道他们有个女儿,但她藏起来了,我怎么找...也没能找到...”法尔斯一边讲着,脑海中又回忆起了当年的事,回忆起了自己将垂死之际的言弥,从那个冰冷而血腥的深渊中救出来的那个雨夜,“...然后呢…然后…爸爸终于在屋子的阁楼上找到了妈妈,那时候...她…她一个人坐在窗台的最里面,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漂亮的金发,和她那调皮的笑容,窗台上洒满了阳光,照得她像个公主…”
“哇…真好!”
小琪探着脑袋,眼睛都直了,分明是在想象爸爸描述的画面。
“再然后呢?”
“然后…”
“然后,爸爸抱着妈妈离开了那间屋子,他拉着妈妈的手,带着妈妈在草地上跑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真的结婚了一样!”一边接着话,言弥从隔壁的衣帽间走了出来,她穿了身修长的水蓝色长裙,配上那头金色长发,黑色发带,殷红的嘴唇,以及浅浅露出的胸口,让她展现出了不同于从前的成熟魅力,“然后啊,我们就有了你啦。”
“真漂亮。”法尔斯带着微笑,竖起一个大拇指又补了一句,“看妈妈,小琪,爸爸第一次遇到妈妈的时候,她就有这么漂亮!”
“妈妈真好看!怪不得爸爸爱上你了呢,我也爱你!”
“嘻嘻,乖。”言弥一边穿鞋子,一边望着女儿乐开了花。
“来得正好,言弥…差点就讲不下去啦。”法尔斯忍不住小声说道。
“但你讲得很好啊。那天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但听着听着,那些画面好像都能出现在眼前。”言弥的笑眼又移到了法尔斯脸上,“而且,你这个做爸爸的平日里都没什么时间陪她,现在就该多给她讲讲!”
“呼…好吧…不过,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孵化工作已经进入收尾阶段,等到这项工作完全结束,爸爸有的是时间陪你!”说着,法尔斯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也凑到妻子脸上,留下了一吻。
“还是新裙子漂亮呀,终于没再穿你那件拼接款的衣服了…谢天谢地。那东西我看多了头晕。”
“那可是小白琅亲自帮我织的衣服呀,她可不是有意要折磨你才设计成那样子的哟。”言弥按着肩膀在法尔斯的面前旋转一圈,就像一朵跳跃的涟漪,带着一半端庄,一半活跃的美,“不过,今天我当然也要照顾你的感受啦,你说哪件美,我才会把哪件穿给你看。”
“当然是这件最美了。”法尔斯一边点头,一边随着妻子旋转的动作转过身,连同小琪的两只小脚也被悠得翘了起来。
“我也觉得这件更好看!”小雪说道,“之前那件看着好乱呀。”
“哦,果然还是像爸爸多一点,连最直觉的判断都一样呀。”法尔斯忍不住狠狠地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又露出欣慰的笑容,“等你再长大一些,爸爸就可以教你射击什么的啦。”
“可别让你教坏咯,哼!来小琪,到妈妈这来咯。”言弥从法尔斯的怀中接过女儿,“妈妈继续给你讲和爸爸见面之后的事,以及我们在离开那间屋子之后,还经历了什么…”
抱着孩子的言弥去到门口,转回身来,稍稍一偏脑袋,给了法尔斯一个“走吧,出发!”的信号。
法尔斯披好衣服准备出门,视线却静静地停在了那堵墙,挂在最后面的一只小相框上。
女儿曾多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只有最后这只相框中会是一幅画,而这幅画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从没有见过。
这幅画,是市长大人凭借印象为法尔斯绘制的图片,画中是一条垂垂老矣的“罗威纳犬”,身上的毛略显稀疏,头顶上还留着两道疤,一侧的尖牙少掉了一小截,真是细致又传神。
法尔斯的回答则是,那是爸爸妈妈的朋友,是陪伴了爸爸大半生的伙伴,另一方面,它也是爸爸的亲人。
“它的名字叫做‘特鲁乌’。”
他摘下那只相框,盯了一阵子。便在妻女的催促之下装进口袋,随着她们一同出门了。
——
“天文研究组”,在新历第七年的时候才正式成立,因为就目前的需求而言,探索宇宙实在算不上近在眼前的事。所以,即便经历了两年的发展,研究组的规模也实在不大。即便是在天文学发现发布会的现场,也只有总共不到六七十平的大小,全场上下也只有十多位与会者。
就在刚刚,这场不大的天文学发布会才刚刚谢幕。
“妙啊,这座新太阳系里竟然有12颗行星…”坐在最前排的米德依然盯着面前的投影墙,顺着椅子滑下半个屁股,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着,“照搬太阳系的名字都已经不够用了,结果剩下的三颗竟然只用普通的数字和字母来代替…实在是不够浪漫,你说对不对?”
“…这就结束了么?”一旁的弗拉斯没有接米德的话,脸上挤着疲惫、不满和疑惑,“你专程请我来听这场发布会,不是说天文组今天有‘不得了的新发现’要发表吗,结果就只是这些?”
“怎么着,这可是目前人类能组织起来的、最盛大的天文发布会!要不是看在你以前当过我BOSS的份上,我也不会死气白咧地请人家多给留个位子呢。”
“唉,可事实是,当我们从启点卫星离开的时候,那个人工智能‘奥洛’不是已经把这座星系的情况全都和盘托出了吗?不但有地球SC的运动周期,还包括我们在星系中所处的位置、其他星球的数量及状况、恒星的状况什么的。”
“‘真理’与‘求知’从来都是不冲突的。这正是我找你来这里的原因,弗拉斯。你还是改不了老毛病,人类不能总是把既定的信息作为‘真理’并全盘接受,否则就会被某个‘看不见’的人从背上砍一斧子。”啪地一声,米德冷不丁地一掌拍在了弗拉斯的背上,让后者在全身一震之后瞥来了厌恶的目光,“正因为我们不断地思考,才可以从毁灭的地球逃生,才可以从绝望的境遇里生还。所以嘛,未来还有可能发现那第13颗行星也说不定,你说对吧?”
“…但如果不把‘真理’全盘接受的话,我可就没信心每天做三、四台外科手术了。学到的东西要老老实实地记在心里,然后用在手里才是正事。”弗拉斯一脸淡漠地反驳着米德,“米德,我知道你是个所谓的‘理想主义者’,但也没必要总把那一斧子挂在嘴边吧。”
“可是事实,我从来都不是理想主义者啊。”米德望着头顶,还把后脑勺枕在手臂上,“自从我的人生进入那二十一年的循环之后,我就再没有什么‘理想’可言了,无论做了什么,时间一到,全部清零。所以,除去吃饭睡觉之外的事情,就都像失去了意义,‘生活’反而成了全部。”
“生活,那倒也无可厚非。”
“不,你想错了,生活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生活是每个人都逃不开的东西,却也是一个泥潭,能轻松地吞没一个人的梦想与意志。它会让你为了每天有没有迟到,有没有做好一项工作,有没有吃饱肚子而费尽心机。等到整个人被‘生活’所吞没的时候,你就找不到曾经的梦想跑去哪里了,甚至还觉得,那些东西会耽误你上班,耽误你睡觉,耽误你做好工作,耽误你好好地活下去。”望着投影墙上的“感谢参加”字样,米德叹道,“那时候,若不是‘偶然’遇到启点世界的故障,在偶然间获得了第二次机会的话…坐在这里的我,可能就是个真正的混蛋了。”
“... …”弗拉斯推了推眼镜,“你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偶然’呐。”
“偶然?”
“嗯,在第一次遇到宁陆的时候,我就借用一枚硬币,和一个投飞镖的女人问过他,是相信‘命运’,还是相信‘人为’。”米德又从口袋里夹出一只瓶盖,装作是硬币的模样抛在了桌上,“宁陆相信‘人为’,而我也一样。人类文明,正是在不断的思考,以及一个个小小的梦想堆积起来的,未来也是一样…”
“未来...你倒考虑的不少,但未来的事交给未来的我去做,而今天的我已经累得很了。”弗拉斯站起身,将外套挎在肘间,“此时此刻,如果你真想要表达谢意的话,就早些放我走吧。我今天请假出来,可不是为了和你看星星来的,晚些时候,你们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办,不是吗?”
“走走走。”米德双手一撑桌子,也跟着站起了身,“你说的也对,‘今天’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事。”
——
经过若干次的搬迁、重建,市政办公场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面透风的小屋了。
目前的它,位于地球SC人类文明地理意义上的最中央,有着整整十六层的高度,办公场所与住宿区域相互结合,以便这座中心设施能够随时全速运转。最高层的办公室更是全天27小时足额通电,为了保证居住在此的“市长”那漫长而不分昼夜的工作习惯。
当她醒着的时候,不是在办公桌前一坐一整天,就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奔波忙碌,食宿不定,接连着累垮了好几任跟班。几乎城市各地的人们都亲眼看到过这位有一头银发的“市长女士”,看到过她那副不怒自威的双眼,听到过她气宇轩昂的演说。她英姿飒爽,做事雷厉风行,从不多讲一句废话,就连最沉重的体力活也能做得来,常使得那些比她壮一圈的工人们目瞪口呆。
现在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深夜,但爱丽丝的市长办公室,依然像往常那样亮着灯。
“照照镜子,怎么样?”
“咦?”
白琅推着爱丽丝的肩,一路小跑地来到起居室的镜子前,让她能够看得清自己刚换上的这身新衣服。
那是白琅为爱丽丝亲手缝制的一条裙子。
“…真好看呀!”
爱丽丝罕见地披下那头银色长发,抿着唇彩,提起最喜欢的藕白色裙摆,对着面前的镜子左右晃圈儿,“可是…之前不是说好给我带新的工作服的么…怎么一不留神儿就搞成这个样子了啊?小白琅,这裙子显然不是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吧,我现在是市长呀,又不是什么公主。”
尽管嘴上这么嘟囔着,可爱丽丝的动作却一直没停下来,她像当初那样挪着步子,像在跳舞一般,尽情地感受着轻松的片刻时光。
为了引领新世界的居民们完成文明重建工作,自从接任弗拉斯以来,爱丽丝就再没有穿过裙子;那头漂亮的银色长发也总是团在头顶,再未披在肩头;就连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比原先少了许多。为了像奥洛和戈菲所期待的那样,给所有诞生在新地球的,那些为突然间失去过去而痛苦的,那些对未知的命运而恐惧的人民们一个可靠而扎实的图腾,爱丽丝需要完全抛弃自己“少女”的形象。
眼前的这些,奥洛可从来没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只是把爱丽丝赤裸裸、孤零零地丢到这个世界,丢到人们面前,自己却没有跟来。而是选择与那颗漂浮亿年的卫星,与那道漆黑的纪念碑一同沉睡。
在偶然想出的一些冷笑话的时候,爱丽丝还是会习惯性地抬起头去寻找那只水蓝色屏幕,随后,她也只有把那些话再咽回自己肚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人会再催自己休息。饿肚子的时候,也没有人再问自己想吃些什么。感到无助与苦恼的时候,她也只能全靠自己。
有时,爱丽丝会在凌晨突然停下笔,望着夜空,心中涌出酸涩的孤独。但每当她看到蔓延着灯火的大地,想起白天看到过的,人们充满期待与希望的面容,又决心拼命努力。
“戈菲”有着孤独的一生,甚至直到最后,她都没在那段视频里对爱丽丝敞开心扉。她只是习惯了那些,也早已被自己束缚。那自己呢,自己会像戈菲那样么?或者说,自己能一直坚持得下去么?
爱丽丝望着镜子,才发现自己也会时不时皱起眉头了,于是抹了抹脸颊,松快下略有焦虑的情绪。
此时她才注意到,身后的白琅一直在笑眯眯地点头。
“... …”
“喂,我的服装负责人,白琅大人,我的工作服呢?”爱丽丝无奈地说着,虽然她嘴上有些拒绝,但那斥责中带着笑,嘴角也忍不住地翘着,“该不会,你要我今后就穿成这幅样子办公吧?”
“当然不会啦。”白琅拍拍手,“哎~来来来。”
一边说着,她便牵着爱丽丝的手,把她带往到了通往办公大厅的走廊。夜色透光天窗落在爱丽丝身上,让她像是一只穿梭于仙境的精灵,那条轻薄的新裙子也漾起了涟漪。可走得越远,爱丽丝的心里越是疑惑,白琅只是执意牵着自己前进,可她专程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子,又要去办公大厅干什么?
现在明明都要凌晨了,没人会去那边的。
这个时候,爱丽丝察觉到了一阵暖和的气息,还在空气中嗅到了烛火味。这让她回想起了在庄园时的某个夜晚,却无法体会得更加具体。
“知道吗…大家都很怀念你当初的样子。”
白琅拍了拍爱丽丝的肩,伸手手拧开了门锁。
咔恰——
脖子上扛着女儿,带着笑容的法尔斯;穿着水蓝色长裙,怀里捧着蛋糕的言弥;还有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进入微醺状态的米德;顶着黑眼圈一言不发的弗拉斯…以及最前边的,与白琅手牵手站在侧面的宁陆——
“哦!主角来了!”
“我的天呐,这是爱丽丝小姐吗?这样子太美啦。”
“阿姨头发真好看!”
“白琅这手艺没得挑啊,嗝,搞得我都想穿裙子了。”
“你穿裙子干嘛,方便拉稀吗?”
“有孩子呐,注意点。”
“我记得奥洛说过,爱丽丝喜欢看电影,还喜欢吃油腻的食物,都准备的怎么样啦…”
“油沾裙子上可怎么办…”
一个个多年不见的老面孔出现在眼前,像是什么东西一点点闯进了爱丽丝的心里。他们不像在“启点”内初遇时那般愁眉不展,又不像几年前那样忙碌不堪。此时此刻,他们像是等候许久,又像是根本没做好准备,有的举着缠了一半的花束,有的还在哄孩子,但在爱丽丝露面那一刻,便七嘴八舌地冲她打起了招呼,直到乱七八糟的一句也听不清。
“等等?大家怎么都来了?”爱丽丝双手捏在一起,稍稍踮着脚尖。
“爱丽丝,你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宁陆问道。
“诶?今天?今天是蓝河的大坝预期完工的日子?”
“不对不对!”看着满脸迷茫的爱丽丝,言弥举着胸前的蛋糕,都快要急得跳起来了。
“嗯?”
“今天是地球SC新历5月37日,换算成旧历的话,就是7月11日。”白琅凑到爱丽丝的耳边,轻声提醒道,“今天是你生日喔。”
“来来来!”这时候,宁陆拍响手掌,打断了那些老朋友们的七嘴八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台前那个漂亮如当初的女孩子。
随着宁陆的起头,大伙儿齐声祝贺:
“一、二…”
“爱丽丝,生日快乐!”
“… …”
爱丽丝呆在原处,手停在半空,嘴巴都没来得及合上。
望着以往的伙伴们,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开心?还是感谢?好像都不太好。多年来的潜心工作,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变成了连绵不绝的,记录在时刻表上的数字。没注意的时候,春天来了,再一晃神,就又成了冬天。耳边常听的话,不是请示,就是答复。
自从奥洛离开之后,爱丽丝便再也没有听过这句祝福了。
“爱丽丝姐姐!”察觉到这些的言弥,将手中的蛋糕捧到了爱丽丝面前,“记不记得你上一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上一次啊。
爱丽丝望向蛋糕,回想着。
轻风拂来,藕白色的裙子在风中摆动。
对了,上一次,是二十一岁…那还是自己在“庄园”的时候吧。
那天夜里,有一群伴着自己长大的动物们陪在身边,啊,当然还有奥洛!他们一同看着自己跨出了那道封闭着的“后门”。那天夜里,自己哭得很厉害,却也比往常的哪个时候都兴奋。因为这是自己企盼已久的时刻,也是动身去改变一切的时刻。
记得离开那里的时候,自己还许了个生日愿望来着吧…
…是什么愿望呢?
爱丽丝的指节叩在嘴唇上,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地放下了视线,与围在自己身边的大家伙儿们对上了目光,看着那些满含着期待与热情的人们,爱丽丝突然放心地笑了出来,热泪不由得滑过脸庞。
啊…
想起来了。
…原来,只是这样一个普通而单纯的愿望啊。
——
——21岁,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