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没有，办公室，没有，饲养飞龙的岛上，没有……
跟着珀尔找遍了他所说的地方，都没有发现沃纳尔的踪迹。在一处街道上，帕特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本就战战兢兢生怕这位哥一个不高兴给自己冻那的珀尔这下更是慌了——他怎么突然停下来了，不是，哥们，找不着真不是我的问题啊！我又不是队长的狂热变态粉丝什么的，怎么会清楚他每一刻的行踪？
“找不到他吗？”
帕特思索着，沃纳尔向来是个自律的人，基本什么时候做什么都是挺固定的，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变动……特别的情况，现在确实有的。
帕特抬头看向了那边的山坡，熟悉的轮廓已经被新建起的房屋切割得七零八碎，但那个方向确实是沃纳尔曾经居住的地方。
有了些想法，帕特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眼见帕特动了起来，珀尔左右为难，这是该趁机走开还是继续跟上呢？那哥们也没给个准信，要是他其实没想让自己走怎么办？不对，或许是他根本就不关心自己去哪？
纠结再三，帕特人都走出老远后，珀尔还是选择继续跟上，毕竟来都来了，就算是看热闹也得看完吧。
靠近山顶的石屋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高墙围起的一栋别墅，干净敞亮，洁白得发光又焕发生机。被绿意包裹的独栋别墅处在这岛上相当好的一处位置，这里曾经是沃纳尔观察全岛的地方，他说这样便能第一时间赶到需要帮助的人身边。
帕特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下山下，城市的扩展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的棚户区几百上千倍，甚至蔓延到其他岛屿上，但这楼宇林立间，或许再也不能把一切尽收眼底了……就连当时的那片棚户区在这里的视角看来就如同消失了一般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诶？！这位哥，你是怎么知道队长住在哪的？那还需要我带什么路啊！”
没有搭理珀尔的抱怨，帕特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那内嵌式邮箱上的铭牌确实写着沃纳尔的名字。不知怎的，帕特想伸手触摸一下那个铭牌，镀金的雕刻，那凹凸起伏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大脑，清楚地告知着帕特它的存在。
“翻别人的邮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帕特，这些年在外面没学到这些基本常识吗？”
虽然和记忆中的声音差距有些大，但帕特还是在听到那第一句话时怔在原地，还真是过去好久了啊……
“只是确认不是某个冒名顶替的家伙霸占了这块好位置。”
“那你确认完了吗？”
“啊，确认了，不……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看看是不是有人把我那好大哥给顶替了。”
帕特利落地转过身和沃纳尔对视起来，熟悉的面庞多了些坚毅和棱角，但帕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那深邃的双眼甚至感觉泛着不少污浊的光，那股温和的气质被沧桑洗刷殆尽，剩下的是一股弥漫死气的腐朽。
“好久不见，沃纳尔巡查队长。”
“哼，西装革履戴了副眼镜倒是嘴皮子长进不少，我可能倒是要先认不出你了。”
“彼此彼此，我对沃纳尔巡查官也是差点没有认出呢。”
这俩人不是好兄弟吗？怎么见面就是这种剑拔弩张的架势？虽然有些小矛盾，但怎么也该嘘寒问暖一番吧？一旁隔岸观火的珀尔暗自咂舌，这看起来就不好善了啊。
“走吧，进来坐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也来瞻仰一下当个巡查队长能有多少令人艳羡的好处。”
没有再接帕特带着刺头的话，沃纳尔越过两人走上前打开了大门，随后他便转身招呼起他们一起进去。
“啊？我也要进去？”
“怎么，你既然跟来了，难道还想走吗？帕特这小子不就是你带来的？”
“呃，这个……是那位哥自己找来的……”
“噢？”
有点出乎意料，沃纳尔转身看了看已经进入院子里四处张望的帕特，他正带着嗤笑和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试图找寻每一处可能被自己拿来讽刺的谈资。
“打扰你们兄弟叙旧不太好吧？”
“哪来这么多废话，训练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是不明白纪律性是什么了吗？”
“这就进！我这就进！”
习惯了沃纳尔平时在队里的训话，珀尔此刻条件反射般就跃进了院子，等到大门都已经关上，一切都来不及了，但……他也确实没得选不是吗？
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毫无自主权的珀尔顺从了，既然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主，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凑这热闹吧。
与外部豪华的绿化和装饰不同，这房子内部的装点堪称简洁到了极致，除了生活办公用品什么都没了，帕特甚至找不出一点能用来攻击的地方，总不能睁眼说瞎话拿看不见的东西暗讽吧？
见两位入座，珀尔主动提出要拿些喝的给两位，虽然沃纳尔带着困惑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并为他指着深处的一个柜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喝龙奶也长不高了。”
“怎么，那你想喝点酒？”
看着杯中倾倒好的白色液体，帕特相当熟悉这是什么，当时顾及作为老师的面子没在芙琳她们面前拿一杯喝，其实帕特相当怀念这龙奶的味道……可是，如果就这么接过来就率先认输了吧！
“啧，龙奶就龙奶吧。”
“呵，看你的表情倒也没那么不情愿嘛。”
被这香醇的奶味勾引，一时间脸上都放松了不少，帕特顿时绷起脸冷冷地把杯子拿起喝了一口，这期间，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沃纳尔不曾离开半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了，你也知道的，这岛上的气候可存不了茶叶，也就只有领主那里可能会有了。”
“吼，那还真是奢侈的享受，这么些年压榨人鱼族捞的钱确实被某些人好好挥霍着啊。”
熟悉的一丝醇厚甜味只在一瞬间便被扯得干干净净，听到了有关泰尔的事情，帕特也不打算再墨迹在无关痛痒的讽刺上，直接摊牌和沃纳尔对峙。
“所以，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原来还需要沃纳尔巡查官你来问我？你们在做的事情难道用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吗？难道那不是通过你们的手去做的吗？还是说，你们在又聋又瞎的情况下就靠奴役别人笼络了巨大的财富？”
帕特撑在桌子探出身子，锐利的眼睛审视着眼前人，只要哪怕他有一点点心虚帕特便会继续追击下去。
可，沃纳尔相当平静，他只是淡漠又充满疑惑地回看过来，这随之而来的一句话甩给了帕特一记重击。
“你是在说，我们奴役了别人？人？哪里有人？”
“什？”
“难道，你是在说那群人鱼？一群长着鱼尾的半人，或者说长着人身的鱼？语言不通，文化不通，过着茹毛饮血，啖脔食脂的海中怪物，你在说……它们是人？”
愕然，惊诧，帕特退回了沙发，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有些冷意。
没有回应，帕特脑海中回荡的不只有沃纳尔对人鱼们这一“人”身份的质问，也有视同家人的对象此刻陌生到令人惊恐的不适。
而眼见帕特闭上了嘴，沃纳尔仍没有打算停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帕特旁边凑下身来。
“所以，你为什么会将它们定义为人呢？因为它们拥有的人类面孔？那那群炼金术师做出的人偶是不是也能被当作人呢？伟大的生物学家帕特先生？”
或许是帕特的懦弱表现让他觉得有些起兴，沃纳尔甚至嗤笑了一声，他起身看了看落地窗外，院子里的小池塘内几只观赏鱼类正游得畅快。
“他们连人都不是，那我们用它们来生产价值，创造财富又有什么问题？你能想象吗？当初那个只有十几个破棚子的荒岛能发展成这样的繁华城市！？”
“可……人鱼是不是人根本不重要吧。”
在这场争辩短暂的陷入一边倒的沉寂时，出人意料的，场内响起了第三者的声音。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两人同时抬头看去，是拿着奶瓶的珀尔喃喃自语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
被沃纳尔点到后，珀尔才发现，场中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吓得他手中的瓶子都差点脱手。
“诶？我……我就是自言自语……”
“你能再说一遍吗？”
这次，是帕特的请求，珀尔一时间有些慌乱，怎么这俩人都这么盯着自己啊，自己随口一句话下来他们怎么就变成这种盯着猎物的反应啊！逃也逃不掉，珀尔索性顺着压迫的氛围复述起来。
“我说，人鱼是不是人并不重要，因为人鱼就是人鱼，它们不需要是人。”
“是啊，它们并不是人，所以我们圈养着它们创造价值能有什么问题？”
“不……我是想说，人鱼虽然并不是人也不需要成为人……但它们仍然是和人类一样的生命。”
珀尔并没有以此作为对沃纳尔说法的肯定，这让两个人露出了一样的迷惑，但很快，帕特的表情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点轻松恍然的笑容。
“所以那天晚上，芙琳同学那么生气是吗？啊，原来如此，真是的，作为长者、老师没能向学生传授这个道理反而被教育了啊。”
“什么？你又明白了？”
看着逐渐站起身的帕特，沃纳尔的困惑中逐渐添加了些恼意，这种只有我不明白的情况是什么意思？简直就像那时候一样……
“是啊，人鱼是不是人并不重要，其实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人。”
“哈？我们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像是被帕特这句话给气乐了，沃纳尔的脸上甚至难看地扯起了笑意。
“或许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吧，被利欲熏心蒙蔽了人类美好之处的怪物。”
见沃纳尔仍然迷惑着，帕特笑着向他抛出一个问题“沃纳尔哥，你觉得，人最美好最重要的是东西什么呢？”
“嗯？你的脑子坏掉了吗？”
“不，我觉得坏掉的可能是你，沃纳尔哥，其实你刚刚在心里有去搜索这个答案对吗？但，你并没有找到，因为，它已经被你抛之脑后，在双眼所不能看到的地方。”
不在是那般轻松，帕特的脸上甚至充满了悲伤和遗憾，但这态度反而让沃纳尔更加恼火起来。
“够了！既然你这么信誓旦旦，那就来告诉我答案啊！”
“是善良，是曾经的沃纳尔哥而非沃纳尔巡查官拥有的宝物。它指引着人恪守底线维持秩序，同时也让人心生怜悯不抛弃任何一个弱者，因此人才能以群体不断繁荣壮大，而对生命的尊重也同样是一种善良。而如今，沃纳尔哥，你似乎已经将它抛弃了啊。”
被帕特一字一句地指出那个早在十数年前……又或许是这期间不断被自己无视的问题，沃纳尔彻底抛开了先前的笑意，只剩发泄似的呐喊。
“善良！善良有什么用！善良就能让它们乖乖交出那些海产吗？善良就能救回没药病死的玛莎姨吗？！善良就能让那群势利眼的贪狼不求回报的提供物资给岛民吗？！善良就能让那群眼瞎的混蛋睁睁眼来证明我的清白吗！？你到底以为我们这些人当初是为什么才来到了这荒岛上啊！”
质问，亦或是十数年来一个总结的发泄，它们的对象或许可能都不是面前的青年，沃纳尔嘶吼着，呐喊着，将这一切压抑尽数吐出。
这一切，沉重又压抑，让在场的几人一时间都无法再开口，只是等到沃纳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他一步步走向门口……
“够了，就这样吧，我是不会住手的，你们是放走了人鱼们。呵，但他们会回来的，绝对会回来的！就像当时一样！帕特……既然你不理解这一切，那就证明一下你是对的吧，只是当一切繁荣都垮塌后，希望你还能理正言辞地和我说起‘善良是最美好的宝物’……”
房子的主人率先离开了，帕特和珀尔都没有阻止他，因为他们也确实没有理由去拦住已经彻底闹掰的辩论对手，这注定是不欢而散的一次重逢，但帕特并不后悔，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帕特默默发誓一定会证明给他看，让那个温和爱笑的沃纳尔哥看到一个新的可能。
“嗯？下雨了？”
第一滴雨拍打在玻璃上，唤醒了还沉浸其中的帕特，他走到窗边望去，本就临近黄昏的时间，阴云遮蔽了大半天空，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将落日的余晖分割得支离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