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大雨让盛夏青涩起来,像是打湿制服的女高中生,天就要黑了。
年纪正值春日的女性坐在沙发上,手机里面正在播放可爱动物的视频。她和老公都觉得养动物很麻烦,所以虽然喜欢,但还是没把汪汪或喵喵请回家。
她又突然凝望外面规整的楼房,这里算是富人区,房子没有廉价的感觉,就算是轻浮的颜色,也会被设计师用其他元素衬托出厚重。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次,她打算再热一次。
“这个还是趁热吃要好,虽然口感会差一点就是...”
微波炉发出轻微的振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女人踩着兔子棉拖鞋,啪嗒啪嗒地去到门口,旋转把手,门随之向外打开。
熟悉的脸从门外探进来,门外男人湛蓝的西装上深一块浅一块,那是雨水的痕迹,他脸上的胡茬潦草,眼神空泛。
“月华...”
他的声音依然很平稳。
她,也就是月华,接过他湿淋淋的包,顺手放在门口的柜子上,担忧地看着他。
“去冲个澡再吃饭吧,刚好我把菜和饭都拿去热了。”
男人叫作松枝亮,时常因为自己的妻子被别人羡慕。他点了点头,换上一双塑胶拖鞋,弓着背走向浴室。
月华听到浴室里响起水声,轻轻叹息。现在经济不景气,她知道松枝亮依然能拿远超平均工资的钱背后意味着多么大的努力。
她也想通过自己去改善家里的情况,为了备孕他们还需要一定的钱,虽然以目前的情况,再过不到两年就OK了,但果然她还是很心疼每天起早贪黑的松枝亮。
可惜她自己大学念的专业暂时也找不到对应的工作,打小时工又不如在家里做家务。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用呢——
月华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松枝亮刚好洗完澡出来,他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他们一起把热好的饭菜端回桌上。
之后两人静静坐在桌前,筷子与盘子碰出脆生生的响。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如果真爱有标准的话,大概就是那个能与你一起沉默却并不觉得尴尬的人。
味增汤加热后冒着腾腾的热气,抚慰着两人的心,喝下以后能让肠胃活过来。牛肉烧的很软,浇上甜辣的酱汁,令人食指大动。尽管多次加热,还是不能掩盖月华的技艺高超。
松枝亮发自内心赞赏月华的厨艺,月华却只是露出笑容,并没有说什么。
与此同时,松枝亮还是有些疲惫,但努力寻找话题。
“怎么不看电视呢?”
他瞥了一眼盖上纯白色方布的电视,它像是教堂里的修女一样肃穆地立在客厅里,与早晨没差。
“没意思。”
月华并没有敷衍的意思,她知道丈夫是想缓解气氛,她只是不想让他再为她的心情思考。
“今年年假我们去哪里玩?”
“你就好好休息吧,和你家里人去新年参拜就好了。”
“也是...今年过去了,一切或许就会好起来吧。”
“一定会的。”
松枝亮看见月华的笑容,只觉得心里突然满满的,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头发会乱的...”
“这些年你在家里太孤独了,如果...”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月华夹起一块牛腩,塞进松枝亮的嘴里,明显是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尽管已经夫妻了,他还是会因为被喂食而脸红。松枝亮红着脸把牛肉咽下去,假装不在乎地快速地把饭菜解决。
月华露出“得手了”的表情,窃喜地看着他。
“我还有工作,餐具就麻烦你了。”
“偶尔的,要来洗洗盘子看吗?”
“嗯?完全没问题,说起来,我们家需要一个洗碗机吧,能让你轻松不少。”
“洗碗机不错,总之你先来洗洗看吧,之后再提洗碗机的事。”
松枝亮把餐具端进厨房,并且把他们放进水龙头下方的凹槽,然后拧开水龙头。加热过后的自来水让盘子上的油层逐渐溶解,他又加入了一些洗洁精,再用洗碗布擦拭。
“很能干嘛,完全不像很久没有做过家务的人。”
月华在另一边准备明天早上要吃的粥。
“这种事情只要学过就不大会忘记了。”
松枝亮仔细清洁着盘子和碗的底部,侧面。油渍被洗洁精轻易地瓦解成泡沫,看着这样的场景,他觉得自己的压力变小了不少。
“据说干久了辛苦的工作,比起完全放空大脑的休息,进行简单的工作反而会更让人放松。”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觉得轻松不少。而且有你在身边,总觉得很有学生时代一起值日的感觉。”
“你怎么会这么想,好奇怪。”
“洗完了放在架子上就是了。”
“嗯,靠左边吗?”
“对,左边,你去工作吧,一会儿想喝咖啡还是牛奶?”
“咖啡吧,今天的工作不少的样子。”
“那我还...”
“没关系,状态好,工作起来效率也高。”
“这样能让你效率更高吗?”
“唔...?!”
没等松枝亮反应,月华就踮起脚尖,把她柔软的唇贴在松枝亮的嘴上。
有时候言语是说不清事的,用身体才可以。如果人们能明白这一点,很多情感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
虽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但松枝亮还是容易害羞,这么主动的亲吻让他面红耳赤。
“真是的...”
回味着妻子刚才的宠溺,松枝亮走进书房,坐到桌前打开笔电。
比起娇羞的妻子,上司简直就是冰冷又坚硬的恶鬼。
下班前居然又布置了工作,让松枝亮心里忍不住一顿咒骂,奈何给的实在是太多。况且他们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确实需要很辛勤的工作才行。
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以及月华富有弹性的身体,他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了发麻的腿,挪动一下,身体也往后靠了靠,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刚才那一吻的感觉似乎还在嘴边,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但同时也在心底里担心月华现在的生活状态,她现在几乎与社会脱节了,并非她自愿,而是结婚以后被这个小家庭束缚住了。
尽管她再怎样否认,松枝亮还是认为她应该和朋友们出去玩,并且找一份喜欢的工作。
他看向半掩的门扉,像是看向薛定谔的迷题。
她此时会干些什么呢?
她会不会凝视那把断了弦的吉他呢。
思考并没有让他的大脑清醒,反而榨干了他的最后一点精力。
困意袭上心头。
......
等他回过神来,四周变成了一家咖啡厅,桌上摆着很粗糙的只有男性会点的甜品。温馨的灯光打在白色的桌布上,整个地方光彩照人。
“喂!亮,你在发什么呆,茶水溢出来了!”
信一那张胖乎乎的脸出现在桌子对面,他紧张地看向松枝亮的手边。
做梦了吗?
松枝亮——刚刚还因为加班而打盹的男人——如此想到。
直到大腿上传来灼烧的痛觉,他才猛地把茶壶甩开。欧洲风格的茶壶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茶水像血一样流的到处都是。
后来直到信一推着松枝亮到门口,并且不断地向店长道歉为止,松枝亮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梦。
“你是中邪了?”
信一伸出手捏了一把松枝亮的脸。
“疼!你干什么?”
“谁让你把店里的茶壶摔了,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
“我真的不是在...”
做梦二字还没说出口,他眼前的建筑就让他陷入了震撼。
这里的天桥上人来人往。
这座天桥不是早就拆了吗?
还有信一。
对了,他不是死在两年前的非洲了吗!?
“信一!”
松枝亮抓住他的领口。
“咦?”
“绝对不要去非洲。”
“你在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去非洲,虽然我的确有亲戚在非洲做生意。”
“打死也不要去,知道了吗?”
“唔...”
信一感觉莫名其妙,但看见松枝亮那张认真的脸,他没再反驳。
他本来也不想去非洲。
见信一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松枝亮松开了他。
“现在是什么时间。”
“你自己有手机,不知道看吗?”
信一撇了撇嘴角,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你今天真的不对劲,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哦。”
松枝亮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此时正吹拂着十年前的风。
信一的身影远去,他愣神了,发现夕阳已经快与地平线相切了。
走上天桥,像少年时代一样感受着围栏冰冷的触感,他从口袋里拿出翻盖手机。
没错,果然是十年前,他还记得这一次和信一的约会。
他在这间咖啡店告诉信一,自己喜欢隔壁班的深菜川月华。
她是我们高中的传奇人物,到高中毕业为止都是。
不是因为她以后会是我的夫人才这么夸奖她,事实上就算和全学校最光鲜亮丽的女生站在一起,她也是最出色的。更何况她加入了乐队,吉他弹的相当好。实话讲我就是看见了她在舞台上的样子才喜欢上了她。
与她相比,我的高中生活就像无人问津的一潭死水,里面说不定还爬满了阴郁的水蛭。
我和她第一次说话其实是在大学。
松枝亮发出叹息。没有月华的日子难道要持续三年吗?
本来应该享受夫妻生活的他此时却孤零零地站在古旧的天桥上看手机。
不过松枝亮现在已经想去见父母了。工作后放长假才能去的地方,学生时代天天都住在那里,却不知这是多么奢侈的事。
沿着记忆中的街道,松枝亮走进了电车站。
“呀吼~”
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比起深菜川月华来讲,各方面都很普通的少女出现了。
虽然这样的确很不尊重人,但我没有说出口就是了。这应该不算什么吧...
她就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我高二一整年的女朋友,后来因为她转校我们就分手了。
“黑濑。”
她叫长野黑濑。
“去和信一玩了吗,我也才和朋友唱完k。”
“是吗,呵呵...真是凑巧。”
我慢慢转向电车的方位。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会应付她。
“你看那边哦。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我们学校的吉他之神。”
黑濑用肘碰了碰我的左臂。示意我往右边看去。
吉他之神?这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大人吧。
我转动头颅,三个背着乐器的少女以轻松的姿势站在一起。
最靠近我的那个,指甲上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正像拍鼓一样双手背后,拍着被天蓝色袋子包装好的乐器。
这袋子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天天都在客厅里见到。
“月...”
我下意识开口,但又停止了。
此时的她还不认识我,如果妄加干涉,无疑会让我们的未来变得不确定。
换言之,我如果在这里搭讪她或许会被她讨厌。
还是等到大学入学那天吧,我在校门口遇到背着吉他的她,然后——
“请问你是深菜川同学吗?”
这样开始我们的关系。
现在的深菜川,正和她乐队的朋友们聊得起劲。
我露出写意的笑容,和黑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后来我们和月华等人走进了不同的车厢,当然也在不同的站下车。
我留意了一下,她在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段下车,应该是有什么演出活动吧。
高中的时候就过着和我与黑濑不同的生活。不止在家里看漫画和念书的生活真好。
和黑濑在路口分别以后,我带着忐忑的心情回了家。
父母年轻的面孔还是让我忍不住哭了,弄得他们很奇怪。
“我和你妈有那么让你难过吗?有那么对不起你?”
父亲大概是以为我进入了感伤的年纪吧。
事实上只是因为看到了突然年轻的两张脸,我才感慨万千。
吃完饭以后,我登上了回到房间去的楼梯,站在用幼稚字体写着“松枝亮”的牌子前,我心里漾起莫名的激动。
好久不见。我这么想着,推开了十年前的门。
窗帘的蓝被黑暗笼罩,像是积了很厚的灰,整齐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台合上的笔电。死去已久的肌肉记忆让我伸出手,拉亮了灯。
我走向书架,意识到我的使命。我要完成我年轻时未能完成的梦想。
我把芥川龙之介的短篇集放在作业前,开始动笔。写完作业以后我没有再像以前的自已那样胡思乱想,而是看起了小说。
当我读到地狱变开头两段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把书放回书架,缩进被窝。
父亲在玄关穿鞋,我听到了他对母亲说:
“聪子,我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