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蘅十二岁那年,喜欢上了离家附近,不远处的甘草寺里的一个小和尚。
她兴冲冲地寻了娘亲道,“长大了,我要嫁给甘草寺里那个呆头呆脑成天只知打柴挑水吃斋念佛的小和尚!”。
此后,娘亲在床上一病躺到了冬天。
十四岁那年,知慕少艾,已经略懂人事的穆清蘅明白,和尚是不能娶妻的,否则就是破戒僧。
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天,红着眼眶的穆清蘅在院子里堆雪人,然后挥袖成风,“哈!”地将其震碎成齑粉。
她梨花带雨地寻了爹爹道,“长大了,我要和甘草寺那个呆头呆脑成天只知打柴挑水吃斋念佛,却注定不能嫁娶的小和尚一起殉情!”。
此后,爹爹在床上一病躺到了春天。
冬去春来,堂前的燕子衔来明媚春光,院子里的雪人堆了又化。
十六岁那年秋,穆清蘅最后一次上甘草寺,和小和尚一道游山。
“悲欢离合,总是无情。缘聚缘散,施主莫要强求。”
法号“悟觉”,俗名江知行的小和尚劝解穆清蘅道。
“我爹娘都死了。”
一直在旁边默默陪同,始终不吭一声的穆清蘅忽然道。
青石板路上,簌簌落下的红叶飞旋,两人的跫音回荡山间,清冷孤寂。
官家的人踏破门槛时,她的娘亲正在堂前替那笼子里的雀儿喂食。
爹爹坐在大厅座首,手里捧一卷黑字蓝底的公案小说。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模糊记得有哭声有喊声,杯盏瓢盆摔了一地,她的袖子被三五个人掰扯来去。
一直都那么好看的母亲披头散发,素净纤细的双手上划出道道血痕。
爹爹被几个人押着没法动弹,双目无神口里念念有词。
她这才发觉那个永远看上去那么威严的父亲如此苍老,满脸都是纹路与沟壑。
和她一同被放出来的是一袋包袱和一卷草席。天色漆黑,月亮被浓密的树叶切碎,再聚不成一个圆,街上只剩打更人寂寥的钟声。
听人说,她的父母亲是被涉及京城的要案给牵连的,但她自然不懂。
连喜欢的人为何不能与自己成亲都不明白的她,怎么会懂这些。
“小和尚,我有一点想,想陪爹爹娘亲他们去了。”
咬着嘴唇的穆清蘅终是没敢把那个字说出来。
小时候她就因为这个被爹爹用戒尺打过手掌心,很疼很疼,她一直记在心底。
“……没关系的,这样也可以呀。”
半晌,小和尚说,
“那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眸子里水汽莹然的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身边的小和尚。
“如果就这样死了的话,有点浪费了。不若我们约定,等姑娘成为了天下第一,到时候再来寻我,到时候姑娘要做什么,小僧都陪姑娘一起。”
鞋跟敲打地面,青石板路上滴滴答答,甘草寺所坐落的这座红了又绿绿了又红的无名小山中——
少男少女的小指头悄悄靠近,在身后的纷飞落叶里,轻轻地勾在了一起。
五年后,华山之巅。
“女娃娃,你这一身邪派功夫,到底是谁教你的?”
剑光交织如网,兵器相接的铿锵声中火星迸溅,风里落花染着一层极淡的血腥气。
“欻拉”一道破风声,比剑的两道人影倏地散开。
其中一人身形暴退数丈,剑尖拄地划出长长的深邃沟壑,趔趄的身形堪堪稳住,周围漫天扬尘。
五岳剑盟盟主左凋寒死死捂住流血的右臂,目光阴鸷,望向眼前的白发女子。
不等回答,白发女子欺身近前,腕间银光流转,如软鞭般的细长银剑直指胸膛。
“妖女尔敢!”
围观的九流三教中,已经有看不过眼的武林人士愤慨出声。
凝聚寒芒的剑尖生生地止住了,在距离胸前数寸的位置。
山风呼啸,吹袭着女子单薄的身姿。她眯起眼,苍白如雪的长发扬起,凌乱的发丝扑打着她的脸颊。
“铛!”地扔下手中长剑,女子径自离开。
围观的人群立时噤声,默默地给她让开条道,目送山间小路上那若隐若现、单薄如纸的背影离去。
几日后,五岳盟主左凋寒退位,整个武林为之动荡。
与盟主一同易位的,还有那个空悬二十余年,而今终于尘埃落定的“天下第一”的名号。
“穆白发”穆清蘅。
“好!故事讲得不错!当赏!”
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围桌而聚的几个食客爆发出叫好声,有人一边往嘴里投花生米一边道:
“那么故事里的这位‘穆白发’穆清蘅,大约就是当今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了吧?”
有人抓过酒盅往面前杯盏斟满,连连摇头:
“哪里哪里!区区一个女娃,想来是练了旁门左道的功夫,左盟主一时不察,才落于下风。要我说,天下武道之极,还当属少林武当这类名门正派!”
“说的什么屁话!女娃就当不得天下第一了?要我说就是武当上的牛鼻子老道,以及那少林里终日只知讲经的秃驴们不思进取,才教这天下武道魁首落得旁人彀中。”
又有人大摇其头,没闲着的手里抓只蒸熟的鸡腿,在嘴里奋力撕扯。
“一派胡言!据一段不为外人道的江湖秘辛所言,这穆白发穆魔头,乃是修成了前朝高太后所编撰的至高功法《莫失莫忘》,故而有此功底。中原武林便是让她掀了个底朝天又有何丢脸?”
“非也非也!又有我三姑妈的远方表舅的六表兄的干孙女曾言,那穆白发乃是学成了上任论剑魁首章鸿文的独门绝学《破剑九绝》,才能堪此大任……”
众人脸红脖子粗地吵过一通,酒桌气氛热烈。正酣处猛地一拍桌子,连放着的杯盏碗碟也得跳上几跳。
等待回神,众人这才注意到在一旁默默无言的青年男子。
“哈哈,这位小兄台在一旁冷眼旁观,肯定早在肚里转着念头道,‘这群莽汉屁话连篇臭不可闻,自是没有掺和的道理’,不若就让这位小兄台来发表发表高见,让哥几个洗耳恭听一番?”
嘴里喷着浓重酒气的大汉带着豪笑,一把搂过青年的肩头道。
“对啊对啊!这位俊秀小兄弟在一旁无言许久,想来早有满腹牢骚须得抒发。便让小兄弟来评一评这当世天下第一,‘穆白发’穆清蘅如何?”
“我……”
青年还未说完,门口传来“轰!”的震声,伴随着四散纷飞的木屑碎片。
一个头戴青巾甩着抹布的店小二被气浪推开,“哎呦”一声倒飞出去,直直如流星般栽倒在柜台前。
走进来的白发女子腰间挎剑,四下扫视。
“这穆白发究竟算不算得天下第一,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在众人都被吓呆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才干笑着搔搔脸颊道,
“不过在咱这酒家第一,看来是当之无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