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行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敲了十六年的木鱼,吃了十六年的斋,念了十六年的佛,和一个女孩纠缠了大概五六七八九十年。
和穆清蘅约定后的当晚,他跪坐在那个看上去相当山寨的大雄宝殿里拜别师父:
“师父,徒儿想下山了。”
和他一起去农户人家偷过鸡摸过狗被人拣鸡毛掸子揍得嗷嗷乱叫了三里地的师父慈眉善目,端坐在蒲团之上,声音温和:
“悟觉可是想还俗了?”
江知行深深地伏下身子,将额头抵住冷硬坚实的地板:
“请师父成全。”
半晌没有回应,只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江知行大惊失色之余不禁心有戚戚然,心说师父原来万般舍不得我,听见我要还俗竟如此不忍。
亏我平时还腹诽他就是个吃徒弟的喝徒弟的骗徒弟的成天没个正形遇上事儿只知道撒丫子甩手跑路的老不正经……
“徒儿啊,你若还俗了,以往咱俩在山下刘村偷鸡摸狗、庄稼地里偷苞米、爬墙头看寡妇、抢小孩儿糖人——都是你殿后为师先撤退。到时候你不在了,为师这老胳膊老腿的,如何能在刘村兴风作浪,干出一番大事业?”
翌日,身上扛着大包小包,脚步踉跄,不顾背后倚门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恨没能把老秃驴给整个薅秃的江知行,毅然决然地下了山。
出门在外,别跟人说你是我师父。
临行前的江知行只留了这么句话,便开始琢磨着如何洗刷身上烙有的“甘草寺”污名。
一般而言,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不失为一种出路。
江知行十六年来念经念到头秃,对四书五经里面的“经”已有了过敏反应,美好宏愿便只能胎死腹中。
他又想着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沙场上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也颇具豪情。
半夜三更露宿破庙,被墙角的野猫吓醒,最后追来追去被遛了一个晚上的他很识时务地放弃了此念头。
武不能上马安天下,文不能下笔定乾坤的江知行在偌大江湖兜兜转转,至今五载,仍未混出点名堂。
有一天,他怀揣着刚和路边摊老板娘唾沫横飞讨价还价来的两个包子,经过华山脚下的官道。
白发女子迎面走来,跳荡的阳光点缀着她的眼眉。
两人同时怔住,江知行张大了嘴,咬了一半的包子滚落满是尘埃的路面。
“小和尚?”
“女施……穆姑娘?”
星夜,天清月圆,虫鸣鸟叫,刀光剑影,杀意凛然。
“穆姑娘,你等一下,听我说完!”
茂密林间,一个人影跟兔子跃涧似的到处蹿腾,背后跟着一个同样矫健的清丽身影。
“江知行,你什么意思?说好了天下第一就陪我做任何事,事到如今就想反悔了?”
白发如雪的身影紧紧钳在他左右,声音清冷里带有恼怒,
“如今我已是天下第一,小和尚你还不速速前来赴死!”
我噻,当时谁能想到你一个孤苦伶仃,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日后还真能练成个天下第一?
当初不就是缓兵之计,为了让你别那么快寻死嘛,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
念头还没转完身后女子就到,带着一阵凛冽的香风。
白发穆清蘅把自己扑倒在地,全身上下贴饼子似的紧紧贴着。
她如钩的银发扫过脸颊,或许是因为疾奔之后,耳侧的喘息绵密而温热,像是被笼上一层织网。
江知行第一次感受到她柔软如春山的身体曲线,仿佛要化入体内。
“穆姑娘,你真成了?”
江知行不得不和穆清蘅对视,她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满是认真。
“嗯,我真成了。”
“那可是天下第一诶。”
“不是你说让我去做天下第一的吗?”
“那也要看说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去说的……就比如我师父每次都说,要带着我下山干一番大事业,其实只惦记着到时候被村民追赶时能有个垫背的……”
“你的意思是反悔了吗?”
“嗯……没有,大丈夫一言既出。”
“那我就说愿望了,我想和你一起死。”
“奇怪,刚刚穆姑娘说了什么?这风声有点大我听不太清。”
“小和尚,你知道以前我就最讨厌你用念经敷衍我的问题。”
“穆姑娘,五年过去了,你都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按理来说,你应该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就比如……”
“我就想和你一起死。”
“姑娘,人生在世不可如此固执偏颇,你看我就是因为太不知变通,才给甘草寺那个老秃驴活活压榨了十六年……”
“不然的话,你有办法让我嫁给你吗?”
说到这里穆清蘅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从江知行身上“噌”地跃起,
“小和尚,你什么时候长头发了?”
江知行摸摸鼻头,没法回答穆清蘅这个尖锐的问题。
星夜,天残月缺,虫寂鸟默,剑影刀光,腥风阵阵。
“穆姑娘,我错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吗!”
月下,一个人影又开始追着另一个人影跑。
“你连什么时候偷偷还俗了都不肯告诉我!混蛋给我站住!赶紧跟我回家拜堂去!”
“穆姑娘!我们甘草寺有个习俗,拜别师父下山要为师父守孝十年,期间不能嫁娶,以免被单身了一辈子的他老人家看见气得急火攻心……”
“混蛋你又骗我!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对,我都成天下第一了还拿不下你吗!我就算用捆的绑的扛的拖的也得把你带回去!”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追逃了一夜的两人宣布停战,友好地共处于一个不知名小山头上。
远处地平线处亮起熹微的晨光,乳白色的山岚容容浮动,林间清泉流响,像是烹制一壶袅袅的白茶。
“你真的有很多事可以做了啊,像是开宗立派,云游四海,著书育人……而且,如果你愿意去面对的话,也可以去查一查当年有关你父母的案子。”
江知行枕在穆清蘅的大腿上,低着头的女孩一眨不眨地凝视他,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撇过头去。
“如果查出来,我父母是死有余辜呢?”
穆清蘅温柔地抚摸他的眉眼,指尖有些颤抖。
“你若不愿查就不查了吧。只是啊,原本我想的天下第一女魔头,总该更桀骜张狂一点。就算世间有是非对错,我自遵从本心。”
“你更喜欢那样的我吗?”
“不是啦……说起来穆清蘅你为什么出门在外,混了几年就成了这么个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像是我,这么些年还是个脑中空空、腹中空空、兜里也空空的家伙,我不如把法号‘悟觉’略作修改,改为‘悟空’好啦。”
“不许改。”
穆清蘅如削葱根般的手指抵住他的嘴唇,示意他不准再说。
“改了,你就又变回那个终日只知吃斋念佛,木木愣愣,不能嫁娶的小和尚啦。”
穆清蘅嘟起了嘴,手上依旧不停歇,仔细地理着江知行的额发。
“说起来,你是有什么奇遇吗?怎么短短五年,就比得上人家修炼一生的功底。”
“嗯,我遇上了一个师父,它人很好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修炼悟道。”
“他?你的师父是男师父还是女师父?”
“怎么,你很在意这个吗?”
穆清蘅替他梳理头发的动作变得有些调皮,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促狭。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有种养了几年的白菜突然就被别人拱走了的感觉……”
“你还养我!明明每次都是我为了带烧饼馒头给你吃,只好偷偷藏在衣服里带上山去找你的!”
“疼疼疼别掐了我知道错了,穆姑娘饶命……”
“我师父是一只猿猴,生活在一处洞天福地里,平时根本不会入世。”
狠掐江知行表达气恼的穆清蘅过会就心疼了,悄悄用指腹摩挲方才被自己掐过的地方,
“我误打误撞进了那里,又饥又渴之际,它就出现了,给我带来充饥的瓜果,隔三差五还会给我几本功法让我修炼。我一本本地练,到最后把师父的藏书都练完了,出山,就去论剑拿了第一了。”
江知行扯着嘴角,为了不让自己被凤傲天的剧本给打击到,只有双手掩面遮挡阳光,假装睡觉。
“小和尚,你说,人生在世,是为了什么呢?”
穆清蘅突然说。
江知行手掌张开条缝,透过隙间去瞧女孩此时的脸色。
穆清蘅微笑着看自己,满是爱意的眸子里有些忧伤。
“我从小就喜欢你了,可是后来知道嫁不成你。我就想那做朋友也挺好,每天和你一起走山道,砍柴挑水,听你念经,陪你入定打坐。”
“后来家中变故,我爹娘都死了,我当时心里真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为何老天没让我同他们一起死。你知道吗,当初我找上你,心里是存了让你把我杀了的念头的。”
江知行开口道:
“以前我不会同意,现在也不会同意的,出家人戒杀生。”
“我知道。”
穆清蘅爱怜地揉着他的眉心,
“于是我就想啊,天下第一,那自然天底下只有一个了。这么难的事情,总该耗费我一生气力去做了吧,我就存着这样逃避的念头,和你许约。结果不出五年,我已经冠绝天下,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穆白发’穆清蘅了。”
“穆姑……”
“不许说话,听我讲完。”
穆清蘅再次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江知行只有乖乖听话。
“我现在是该叫你江知行,还是小和尚,还是江少侠呢?我不知道。”
穆清蘅说,
“我只知道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有没有看见,那些江湖中人只要一听说‘穆白发’的名头,立马就一脸鄙夷厌恶,或是畏怯惊惧。我知道我行事的确果断狠辣,因为世间根本没什么值得我惦念的事情。”
“我从始至终只是想完成和你的约定,成为天下第一,然后和你回到甘草寺的那座山中,有时听你讲讲经,有时看你发发呆,有时看你洒扫庭院,有时看你打理那棵玉立的枇杷。”
江知行悄悄把手放开,让自己直视穆清蘅那沉静如水的双眸。
“这几年的夜晚,我要么因为当年父母的惨状、要么因为武林中人的指摘而惊醒。”
穆清蘅说,
“原本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不了一剑荡平生前身后事,毕竟天下第一嘛。可我被梦魇缠身那么久之后,有次惊醒时我突然发觉,其实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做当初那个被爹地娘亲宠爱,无忧无虑,生气了就堆雪人再推倒,偷偷喜欢着甘草寺小和尚的小姑娘罢了。”
可是你再也不能了。
江知行在心底这么说。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生。
“小和尚,其实我不嫁给你也行。”
穆清蘅说,
“只要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然后让我知道,就好了。”
江知行忽觉阳光刺眼,令他眼眶发涩。
他只有慌慌张张地重新用手掌挡住,五指紧并。
“小和尚,我已经是天下第一啦,不是当年那个堆雪人出气的傻姑娘了,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的。”
穆清蘅轻轻收回抚摸江知行额发的手指,
“我们重逢了,所以约定是有效的吧?那我就说啦,我不想再看见重要的人消失在我眼前了,所以,你能永远做那个女魔头穆白发所喜欢的,傻傻愣愣的甘草寺小和尚么?”
山岚逐渐散去,驼色的暖阳释放着温吞的晕,依旧用手掌遮住脸的江知行,轻却有力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