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杨问心借着煤油灯的光线在窗边看书。
有人“嗒嗒”地敲门,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刺耳。
杨问心不满意地蹙了眉毛,合上手里书卷,到门边迎客。
白天见过的那个白发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腰间挎一柄长剑。
“夜色来访,莫非是两位在这敝府,有什么住得不顺心的地方?”
杨问心只瞥了那柄剑一眼,便收回目光微笑道。
说起来,和这二人打交道以来,她也只知那男子名姓。对眼前的女子却是一无所知。
“我找你来,确有要事。”
白发女子平静地说。
“那么,请?”
杨问心笑容不改,侧开身子做了个迎客的姿势。
“先把你宅子附近的眼线和暗哨都撤了再说,我从厢房一路过来,少说也有不下十人盯着我的踪迹。”
白发女子道。
杨问心面色一凝,笑容有些僵硬:
“姑娘应该是多虑了……”
“回廊里两位,过拱门后的假山旁三位,湖心凉亭里两位,偏房房梁上两位,这屋子附近少说还有三位。”
“……”
不多时,两人在屋内对坐,围着一张熏着火炉的暖桌。
“姑娘果然深藏不露,令我佩服。”
杨问心微微起身,给面前的白发女子斟了一壶茶。
袅袅云雾逐渐洇散开来,双手捧着茶杯的白发女子眼神澄澈,清秀的眉目仿佛被晕着边。
她浅浅抿了一口茶:
“雨华泉?”
杨问心笑着点头:
“好见识。”
白发女子放回茶杯,将腰间长剑放置桌上,剑光四溢:
“归尘。”
杨问心眉毛一抖。
“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你宅子里有条暗道,里面关着的是什么人?”
白发女子道。
杨问心暗咬银牙:
“姑娘在说什么?恕我无法领会。”
“你瞒不过我。”
白发女子摇摇头道,
“除了水声和风声,里面还混杂细微的呻.吟,像是个小女孩。本来这是你们的私事,我不便插手,但在这节骨眼儿上,把我们请到贵府,却不说所为何事。我存了点疑心,也是人之常情。”
屋内,火炉噼里啪啦地燃烧,桌旁的两名女子相互对视,橘色的光晕摇曳,映衬着两人清丽的脸庞。
“可是那位仁兄让姑娘前来的?”
杨问心眯起眼睛。
“不,他不知道。”
白发女子摇了摇头。
“轰!”的震响,木桌在二人之间霎时碎裂,带起漫天齑粉。
借着气浪起身的杨问心左足一顿,腰腹发力,踩着身下椅子腾空而起,直直往后退去。
还在空中,便一手抓起椅背将其向前掷去,身形后仰。
身形平稳落地后,步点迅疾快退几步,直退到墙边,“噌!”地抽出那柄暗匣里藏着的大刀。
白发女子也低喝一声,横剑身前,直接将掷向自己的木椅倏地劈开。
分作两半的木椅登时炸裂,只在中间留一道残影般的银色剑光。
“突然动手,是被人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了么?”
白发女子伸手在空中虚抓,捻住了一根方才被气浪削断的头发。
她默默凝视这根白发,道。
“你是何人?”
杨问心虎口紧握大刀,直指对方。
“说出来,怕是要吓破了你的胆子。”
白发女子依旧平静道。
“一头白发,行事诡谲,生性淡漠。你莫不是想自称那‘穆白发’穆清蘅?”
杨问心嗤笑道。
“我为何不能是穆清蘅?”
“没人说不可以。只不过,天底下想做穆清蘅的多了,也仅有那一个。况且,要做穆清蘅,须得付出代价。”
“代价?”
“独孤求败,登高胜寒,茕茕孑立,孤苦伶仃。以女子之身登顶武道魁首,想必那穆白发一生的归宿,也终将是凄苦无依的吧。”
“哈!”
这话似是戳到白发女子痛楚,她剑尖一点腾空而起,那头如雪白发在空中散开,归尘递出一剑,直指杨问心眉心,寒芒刺目。
这记直刺快无可快,就仿佛冬夜转瞬即暗的天色。
杨问心还没反应过来,归尘已停在她眉心三寸处。
没来由的,她只觉内心寒气四溢,双腿几乎要站不住。
“如果我要杀你,你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我取的。”
白发女子垂下眼帘,长剑一震收回身后,语气幽幽。
“我不管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也不管你和那暗室里的小女孩有什么渊源。做客就是做客,你尽地主之谊,我们也回以宾客之礼。你要是伤害了他,我就杀霖城杨家全家祭天。”
几乎吓呆了的杨问心僵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两腿一软,缓缓倚着墙面坐倒。
屋门大开,屋外的漆黑夜色像是野兽的巨口,灌进来啮人的冷风。
白发女子的身影已经不见,屋内空空荡荡,只剩一地碎屑。
杯盏打破后的清茶横流一地,渗进方才被白发女子踏裂的石砖缝里。
长发散乱的杨问心瘫软在地,伸平一双修长笔直的玉腿,身下同样缓缓渗出不明的液体。
窗外月明星稀,晚风吹打着没合严的窗户。
江知行很急。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和穆大傻子在厢房里玩骰子。
江知行说没有彩头太过无聊,不如以一两银子作底注,更加尽兴。
穆清蘅眨了眨懵懂的双眼道,可是我身上没有银子。
江知行大惊道,穆大魔头行走江湖居然不带银子,难怪你在这世间闯出了一番恶名,原来是习惯吃霸王餐的主儿。
穆清蘅急得两眼泛泪,大声争辩道,我吃饭的时候都会给银子的!只是有时候没有盘缠,不过那也是征得人家同意了的。
江知行表示怀疑道,俗话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心的店家,让你吃白食。
穆清蘅鼓着脸颊回忆片刻,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身上没带银子,和店掌柜说的时候,他们往往眼神发直,呆在原地半天不动。
我就说抱歉啦下次必当偿还,他们还是呆呆的没有反应,我就当他们默认了,就走啦。
江知行心说我擦原来长得好看真能当饭吃!这约莫就是秀色可餐的新解了吧?
但他依旧不信穆大傻子的说辞,把她拎起来上下抖落一阵,果真倒出来几两碎银。
被一番蹂.躏的穆清蘅带着哭腔道,这些银子原本是想攒起来,给小和尚买礼物庆贺生辰的……
江知行摆摆手道无妨,我的生辰在每年三月廿七。
故而那天又是老秃驴可以找借口下山的日子。
两人往往在刘村血雨腥风一番,名义上“置办生辰贺礼”,实则寺里揭不开锅。
鼻青脸肿的他殿后归来,最后一碗没蛋没葱甚至面也没多少的阳春面就把他打发了。
在那个佛像剥着漆脱着色的冷清大殿里,两人点着零星几根残烛,一人坐一个蒲团。
江知行端着基本只剩汤的阳春面,老秃驴在烛光映照下,大笑着抖动花白胡子。
一边拍他的肩,一边道“好徒儿又长了一岁,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往后又可以为我们师徒二人在刘村的大事业添砖加瓦了啊!”
穆清蘅噗嗤一笑,说小和尚,你不觉得你师父真的很喜欢你吗?
江知行摸了摸穆大傻子的脑门。
脸刷地通红的穆清蘅一个激灵,霎时退出八丈之远,结结巴巴道,小和尚你你你你你要做什什什什么,我我我我还没没准备好……
江知行又将手覆在自己脑门上,嘀咕道,也没发烧啊,这小妞怎能说出这般胡话来?
两人又漫无边际地扯着闲话,有时逗得穆大傻子满脸通红,有时又逗得她咯咯发笑,给江知行感觉自己就像在养一只好玩的小宠物般。
江知行一路舟车劳顿,白天又历经一番风波。
扯着扯着他就困了,只觉得那骰盅里的骰子滴溜溜地转,很是催眠。
然后他两眼一闭,直接就趴桌上睡着了。
等到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
门窗倒是紧闭的,冷风吹不进来,脚边生着炉火,室内生春。
只不见了穆大傻子,她离去时给自己身上盖了毯子,醒转爬起时从身上缓缓脱落,风里残存着好闻的香气。
门被悄悄推开条缝儿,一袭白发荡进屋内,门边人影蹑手蹑脚地进来。
“站住!”
江知行厉声道。
穆清蘅被吓得原地小蹦,下意识举起双手。
怎么感觉画风不是很对……
江知行无视内心的吐槽,走到穆清蘅身边,伸手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长发,语气严厉不减:
“这么晚了,又偷偷跑出去哪儿玩了?”
穆清蘅低下脑袋,用发顶磨蹭着江知行的手心。
“嗯?为什么不说话?”
半晌没有反应,江知行弯下身子抬起头,以从下往上的别扭姿势看她。
面色酡红的穆清蘅嘿嘿傻笑着,眼神迷离,正努力地用脑袋蹭着自己的手心。
江知行猛地收手:
“穆清蘅!”
穆清蘅一个激灵抬头:
“是!”
“你在做什么?”
“我我我我我,我在练功!”
“练功?”
“对!以前师父教过我一门功法,只要让别人揉自己的脑袋一百回,白发就会全部掉光长成黑发,到时候就神功大成了。此之谓‘枯木逢春’。”
“原来如此,那穆女侠淌口水也能解释了,老树要想发芽也得灌溉,这唾液也就水到渠成了。”
“嗯嗯!没错!”
“没错你个头!从实招来!大半夜的你去哪儿鬼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