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姑娘，现下身子状况如何，能走动吗？”
还痴痴坐在床头的杨问心只觉眼前一花，那腰挎长剑的白发姑娘又走了进来。
“怎，怎么了？”
杨问心下意识回答道，眼波不自觉流转，定格在月光下穆清蘅那不可方物的绝美容颜上。
穆清蘅皱眉道：
“没有时间了，方才打斗的动静委实太大，已经惊扰了官兵。听声音，应该在盏茶功夫间就会抵达。”
“那，那怎么办？”
平时能谋善断的杨问心此刻没了主意，依赖似的看向穆清蘅。
“我先找到小和尚与苗姑娘他们，再想办法一起脱身。只是木已成舟，想要干净地全身而退，恐怕要费些周折。不过办法总是有的，不必担心。”
穆清蘅安慰她道，转身走出房门。
她低下头，将手按在腰际，归尘将将出鞘，漏出方寸弧光。
她小指卷着一缕发梢，在唇边轻轻吹起，甫一碰触剑光，霎时白发齐断。
“幸好是归尘，我还担心恶战之后刃口卷了、钝了呢。砍铜削铁，不过是风吹落英，零落归尘，真是名不虚传。”
她笑了笑，摁回归尘，锋芒尽数敛去。立刻听音辨位，朝着小和尚所在的方位赶去。
大厅正首歪着一幅沾染血迹的《青羊图》，其后的入口处黑漆漆的，死寂般冷清。
这里同样到处都是尸体，凄惨无状，面容可怖。看得穆清蘅心底倒抽冷气。
穆清蘅疾奔过去，冲着黑黢黢的下方低声道：
“小和尚？”
没有反应，她一下慌了手脚，咬牙看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就要跳下去。
她从没跟小和尚说过自己怕黑，就是怕他拿这件事来打趣自己。
现下却无法顾及了，她不可能等在这里白白干着急。
“好疼！”
刚伸脚下去试探几步，额头被狠狠磕了一下，白净处立刻红了一片。但穆清蘅根本来不及继续抱怨，立刻惊喜道：
“小和尚，你出来啦！”
江知行牵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漆黑中走出。
他扶着同样被撞红的额头哀叹道：
“穆姑娘，都说你穆白发的剑天下无敌，削铁如泥。这我可万万不能认下，至少你的剑可砍不穿你的额头，真是硬得没处说理去。”
穆清蘅哪管他胡说八道什么，立时扑上去死死搂住他，声音带着哭腔：
“笨蛋，你吓死我了……”
她平日里心心念念的端庄贤淑此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只踮起脚尖，拼命地搂住江知行的脖颈，脸颊紧紧贴上他的胸膛，抹得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处都是。
江知行不得不松开牵着苗蝶衣的手，高举双臂，生怕碰着了到处揩油的穆清蘅哪里，苦笑道：
“穆姑娘，其实我很想说你就算哭起来也那么好看，不过我身边这位苗蝶衣姑娘刚刚向我洒下他们苗疆不传之秘‘万蛊噬心’，我皮糙肉厚倒不怎么打紧，可是你这么在我身上胡乱蹭一通，我怕沾染上毒粉，性命是危急不到了，但万一长出几个痘痘斑点之类……”
穆清蘅吓得全身一震，立刻从江知行身上跳开，连续眨几下烟雨迷蒙的泪眼，满脸惊惧之色。
江知行搔搔脸颊道：
“好吧穆姑娘我错了其实我是骗你的，听说这个奇毒只会伤人性命，但若让百毒不侵之人搽上，说不定还有美容养颜之效……”
说完他望望旁边的小女孩，示意她作证，
“苗姑娘是行家，你说是吧？”
穆清蘅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她脸上同样兀自挂着淡淡的泪痕，精致的眉目却很冷漠，没有开口回答，只生硬地点了点头。
穆清蘅这才破涕为笑，忽然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只使劲揉揉通红的双眼，口里念道：
“笨蛋……”
一旦反应过来，内心的矜持就再不可能驱使她做出刚才的举动了。感到害羞之余，自知端不成架子的她只好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瞧见自己难堪的样子。
江知行静静地看着穆清蘅的背影，一句话不说。
他大概也能料想穆清蘅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今夜威远镖局上下的屠戮惨状，不知又有几分，与她少年时期所历经的情形重合？
江知行没能亲眼目睹，也没法想象。当时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与凄苦无助的小姑娘做一个镜花水月的约定。
他在心底说道，穆姑娘，你老说我要做一个当初在甘草寺讲经念佛的小和尚。
可是你才是那个从未从那方小院子里走出的小姑娘啊。
穆清蘅使劲想擦干眼泪，好重新面对小和尚之际，双肩忽然被轻轻扶住了，她心脏登时漏跳一拍。
双手扶着她肩膀的江知行稍稍用力，让穆清蘅转过身来看着自己。
他一言不发，只注视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处——那里有摇曳着的惶惑，然后把她搂入怀中。
怀中的女孩贴上自己的胸膛，不知所措的双手紧紧抓着衣摆，而后忽然放松了似的，缓缓环住他的腰际。
白发如瀑，温柔地垂泻下来，裹住穆清蘅纤薄的身形。同样也温柔地抚平那胸口处传来的丝丝抽噎。
“情况大致了解了，也就是说，今夜威远镖局遭逢……遭此不测，是另有幕后黑手？”
杨问心休息的厢房内，另外三人在案几前围坐，神色依旧有些萎靡的杨问心靠坐床头，把事情因果娓娓道来。
“威远镖局在江湖这么多年，可有结了什么仇家？”
穆清蘅问道。
杨问心苦笑道：
“穆姑娘，你这可就问倒我了。谁行走江湖，不结几桩善缘、几桩孽缘？若是真有出淤泥而不染之人，我杨问心倒是真想见上一见了。”
“杨姑娘先前也说了，此举不像是寻仇的，极有可能是殃及池鱼。只是不知，这十万两银子究竟落进了谁的口袋。”
杨问心切齿愤恨道：
“只恨威远镖局行事原则，向来是不问货物出路出身，致使东家隐姓埋名，我也只当是真人不露相。万万没想到被这幕后黑手趁虚而入，做了手脚。”
“杨姑娘这时候追悔莫及，也无济于事了。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事后挽救。”
江知行道。
“挽救？如何挽救！今夜镖局上下被屠戮殆尽，我父母也生死难料，从今以后威远镖局便得从江湖上除名。现在真应了那句‘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杨问心道。
“杨姑娘，我也不说什么‘我理解你’之类的体恤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一个外人断然是没法涉足。”
江知行摇摇头道，
“但现在出路已经悉数堵上，唯有一道生门，就是这苗蝶衣姑娘。你唯有保护好这苗姑娘，送往西南苗疆，借苗决明之力令真相水落石出，再揪出那幕后黑手，让其无所遁形——若不如此，威远镖局岂非平白无故承受这不明不实的骂名？”
“说得轻松，我现在半残之身，又无帮手，只身一人怎么保护得了……”
杨问心还未说完，穆清蘅豁然起身，右手已经按住了腰间剑匣。
“小和尚，杨姑娘，苗姑娘，有什么事半路再聊吧，官兵已经闻讯赶来了。”
她冷静地看向前方，目光越过高门大院的墙头，直指远处零星的火光。
“杨姑娘，能自由行动吗？”
江知行瞥她一眼。
“……嗯。”
自知不是置气的时候，杨问心老实点头道。
“她们两个行动不便，一起容易被人盯上。这次我拖住官兵，穆姑娘你带着她们两个先走。”
江知行也起了身，抖抖沾尘的衣摆。
“小和尚……”
穆清蘅想要反对，江知行冲他微笑一下道：
“我这才是更轻松的差事啊，毕竟穆姑娘你带着的这两个，可真是把‘老幼病残’给占得差不多了。纵然我费再大的功夫，也没法保证带着她们安然脱身。”
“相形之下，只是拖延一阵，吸引官兵的注意力，这可是擅长偷鸡摸狗的小和尚的拿手好戏。”
江知行露出自信的笑容，摸摸穆清蘅的脑袋，让固执的她放松下来。
“……好。我信你。”
终于松口的穆清蘅说道，她目不转睛地凝视江知行，口里兀自说道，
“但你要是辜负了我的信任，就算追杀到阴曹地府……我也决不可能放过你。”
“放心吧，就算我想去阴曹地府，那儿也不欢迎破了戒的小和尚的。而且，若不和你重逢还好，现在我是真觉得，有些舍不得我们天下第一的姑娘。”
“……舍不得我吗。”
穆清蘅脸红红的，但坚持不把目光挪开。
“嗯。”
“天下第一，是什么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啊，容貌天下第一啊，饭量天下第一啊……疼疼疼……总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答案。”
“……那你呢？”
“穆姑娘心中是怎么想的，那便是了。”
“笨蛋，又敷衍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