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出城后偏离官道拐入小径,几里外就是一片蓊郁树林。
被晨光洗净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石上溪流清澈见底,水声和着鸟鸣啁啾。
从远方的茂密枝丫间伸出一面杏黄酒旗,正迎风猎猎招摇。
拣三条破长凳,穆清蘅带着两个拖油瓶在酒家外坐定。
这间酒家开在人迹罕至之处,年岁看上去却久远。几条破凳长桌尽管斑驳掉色,但擦洗得一丝不苟,连每道刻痕都显得光洁剔透。
肩上搭一条灰布的店小二匆匆赶来,笑道:
“三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杨问心冷冷瞧他一眼:
“谁家客人大清早赶着到你这儿住店?要几份驴肉火烧,一碟小菜,三碗淡粥。”
店小二陪着笑连连称是,一面转头吆喝了长长一嗓子:
“咸菜一件,粥三件……”
穆清蘅偏头微笑道:
“还是杨姑娘阅历多些,逢人打个照面就显出谈吐胆色。要是小和尚在场,又要说我吃霸王餐啦。”
脸上略微红了一红的杨问心只能笑笑,忽然偷偷瞄了穆清蘅一眼,迟疑着道:
“穆姑娘,你口中的‘小和尚’,就是与你同行的那位……那位公子吗?”
穆清蘅笑道:
“你不必强行唤他公子,他本就是流氓无赖的本色。要是听见你这么称呼他,说不定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问心有些艳羡般地感叹道:
“听上去,穆姑娘和那位公……仁兄关系匪浅。”
“是啊,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穆清蘅也不掩饰,端了面前漾出白雾的茶杯浅浅抿一口,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如此。印象里,每逢类似的问题,他老是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杨问心看着穆清蘅轻轻拧起的眉毛,心里揪了一揪,突然话语冲口而出:
“穆姑娘你不必担心,那位江兄肯定也把你看做很重要的人,不然,他断断不肯陪你如此涉险。”
“可是呢,我宁愿他不喜欢我,也不要他涉险。”
穆清蘅双手捧着茶杯,微笑道,
“如果能让我时时刻刻知道,他在哪儿,和谁在一起,过得很好,过得很开心,那他就算当没有我这个人,忘了和我有关的一切,我也挺高兴的。”
杨问心咬着下唇,眸中闪烁。
“因为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变了啊,虽然他仍当我是那个没长大的傻姑娘。”
穆清蘅道,
“有些当然是没变的,可变了的他却认不出来。他恐怕想着,我依旧还是那个想让他对我好的热恋少女,有心上人陪着就很满足。其实我已经不那么执着啦,他对我好或是不好,并非我最关心的事。”
“当然,他要是欺负我,和别的女人要好,我还是会很难过,很难过的,但也仅止于此,因为只要他在这个世上,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快事了。所以,我唯一的祈愿,其实是别人都对他好些。”
穆清蘅含笑低眉,凝视着液面的瞳孔轻轻闪烁,像是水中一汪被打碎的月亮。
她曾经为了修行,在漫天大雪中走过崎岖山道,拿归尘当做探路的手杖。
迎面的凛冽风雪夹杂着冰粒儿扑面,使她满头白发都沾着冰屑冰棱。
最后她进入一个山洞,没有干柴火生来取暖,倒有一片从头顶石缝滴落,汇聚而成的水洼。
她借着水面看清自己的模样,白衣白发,清秀的眉毛上也沾满了白雪,额发上结着冰棱,神情萎靡,简直就是一个须眉皆白、颤颤巍巍的老奶奶。
当时苦修的穆清蘅差点气哭,再不敢看这可恨的镜子一眼,转头就仓皇逃出洞口。
然后在外头拔出归尘,一剑劈烂了这座无名山洞。
陷入回忆的穆清蘅轻轻笑着,双手慢慢搓着尚有余温的茶杯。
若要她现在再去那里,多半不会重蹈覆辙了。
看见雪漫眉头的自己,只会庆幸着说穆大傻子,你若老了以后还那么可爱,当真是几世修不来的福气了。
她揣着一份若有若无的思念,走过江河山川天涯海角;
有意无意地寻找一个人,像是漫不经心;
偶尔通过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也能莫名想起他,笑意浮上眉梢。
走过水上栈桥时,心想若换成他,声音多半就不会是丁丁零零,而是咚咚咚咚了;
穿过月夜竹林时,心想若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挨着自己的,大约是要比自己的长上一些的;
被碗底的花椒辣哭时,就开始琢磨着以后,要怎么骗得他嘴唇也肿成一条香肠了。
杨问心道:
“穆姑娘……你这些感情,有没有对江兄说过?心底藏着思念,也该教人知晓,否则难免苦楚。”
穆清蘅笑着说:
“那大概是因为我一碰见他就变傻,只觉得什么都懒得想,光顾着向他撒娇了。等你以后有了真正喜欢的男孩子,就懂了。”
杨问心又倏地脸红,但还是坚持道:
“我始终觉得,心意不能全凭别人去猜,有的时候说出口来,也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穆清蘅道:
“杨姑娘,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啦,我不愿问别人那么多问题,世俗纷扰,是是非非,跟我全无干系。哪怕我向小和尚表明心迹,定要问出他个所以然来——这样才是对的,我也不屑这么做。我只要问我的心就好了,我喜欢他吗?回答是,喜欢到无以复加。这样就好了,与别人何干呢?”
……
江知行大气不敢喘,一直猫在房梁上到天亮。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大堂里伸胳膊伸腿躺着的几个官兵,在心里大怒道这好歹也是别人家的宅子吧?擅闯民房不说还在凶宅里大喇喇过一夜,我真该脸上搽点面粉涂点胭脂,跳下房梁,趁着你们酣睡之际装鬼把你们吓个半死!
眼见双腿蹲得酸软发麻,江知行只有考虑如何脱身。
和穆清蘅一行人分别后,眼见远处群龙般的一排排火折子照亮天际,已经沿官道涌动着过来了,江知行赶忙跳上大厅处的某根房梁。
没发现自然最好,可以暗中打探些情报。
即使发现了,做不成君子但擅长做梁上君子的江知行也有把握逃脱,遛狗似的拖延一阵。
谁知一进大厅,为首大腹便便,宛如一坨肉球的官员一屁股坐上座首。
两具尸体被他垫在脚下当搁脚凳,两只大掌肥如猪耳,搭上椅子两侧扶手,尖着嗓子叫道:
“大胆,大胆!究竟是谁在我衙门眼皮底下做出此等要案!大胆,大胆!还不速速前去彻查!”
他脸上殊无惊慌之色,满面油光,白花花的肥肉搅和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五官的位置,挤成绿豆大点儿的双眼眯起,口里仍旧念道:
“大胆,大胆!竟敢无视我鲍大人的威严!”
江知行几乎被这超音波的噪声击晕,直接震下房梁。
只能捂住耳朵心想,看样子,这大概就是霖城管事的了,只不知道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两名衙役打扮的手下匆匆闯进,禀道:
“知府大人,府上已经里里外外搜过了,并无贼人踪迹。”
“没有?”
被唤作知府的肉球胖子道。
“回禀知府大人,确是没有。”
“那就再去好好搜搜!”
那鲍知府忽然暴怒,抄起座旁一只瓷质杯盏朝那两人砸去,杯盏在头顶处爆开,登时炸成几块碎片,茶水混着血液从脑门处流下来。
那两人显然吓呆了,慌忙以流血的额头抵住地面,连续磕头,把地面砸得“咚咚”震响。
“滚!”
鲍知府大喝道。
两人来不及收拾地上狼藉,慌忙整理着衣摆,踉跄着脚步从大门口退出去了。
“鲍大人,那两人许是新来的,不知道您每逢要案,造访现场时,都要盘点一番家财的规矩。”
一直立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老人微笑开口道。
“哈哈,俗话说‘风过留痕,雁过拔毛’,我鲍青天活了这么些岁数,大事虽不敢称做了几件,但一些要紧的规矩,还是立得相当称意的。”
鲍知府仰面大笑道,脸上肥肉不住抖动,
“既已死了个干净,这些无主之财自然是要好生利用。悉数充公?充的是谁的公?那自然是扬州霖城,我鲍大人的公啦!哈哈,活人用银钱,死人用纸钱,这原是天经地义,天上的诸公,还请莫怪。”
说得兴起的鲍知府忽然滚下座椅,站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下,仰面念了几句,又在地上“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才颤悠悠起身。
“鲍大人重情重义,不仅为这些钱财考虑了个妥当的去处,还念及镖局内惨死的一行人,实是高风亮节。这正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老人道。
“嘿嘿,司徒先生,你也莫要乱拍我马屁。”
鲍青天又坐上座首,肥硕的身子几乎震得椅子四条腿也站不住,
“我鲍青天为人如何,是个什么德行,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不过是真君子做不得,只有勉为其难,拣个真小人当当。要我说,方得是前段日子梨园内那戏子的唱段说得不错,‘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鲍青天道,
“真君子?伪君子?真小人?假小人?无非是世人的四张荒唐面具罢了,不过是别人揭不下你的面皮,便由得你在那儿唱念做打,演一出无聊戏码。”
“但鲍大人从始至终,却只有一张面具的。正是‘浊世真小人’。”
“哈,哈哈!好一个‘浊世真小人’!司徒先生,你这话听入我耳,我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