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世道,君子小人都不大好做,还是寻常人较为多些。”
被唤作“司徒先生”的老人道。
鲍青天嘿嘿一笑道:
“是极,不过在这漆天黑日、晦晦乾坤之下,咱们眼前却有这么君子、小人各一位。”
房梁上的江知行心说从来便只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现在虽然是午夜,但你狗屁不通地乱改一气,仍然教人好笑。
司徒先生微笑道:
“知府大人谬赞,这君子之名,在下何以克当?”
鲍青天道:
“司徒先生,你莫不是以为,我在称赞你为君子不成?”
司徒先生的声音显然愣了愣:
“知府大人既以‘真小人’自居,在场又只有你我二人……”
鲍青天哈哈大笑道:
“不对,不对!咱们这还有‘梁上君子’一位,正在洗耳恭听咱们的高论呢。”
说完他又抓起一只杯盏,瞄了准头朝房梁上砸去。
江知行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就要弯腰侧头避过,爆裂声却在另一处响起,碎片洒落一地。
身侧一道黑影掠过,在大殿中央稳稳落下,声如洪钟般豪笑道:
“不愧是鲍青天鲍知府,我在这梁上蹲了多时,还以为闭气功夫有所长进,没让你们发现。原来早就露了马脚。”
鲍青天道:
“那倒也不是,你的闭气功夫还是挺长进的,但是放屁却臭不可闻。我正是听见了房梁上你的放屁声,才得知有贵客莅临。”
江知行松了口气,知道他们并非冲着自己来,这才悄悄探头出去,观望外界情形。
只见一条身长八尺的虬髯大汉站立堂前,两条古铜色手臂粗壮如碗口,在点亮的灯光下,一排排汗毛针刺般立在皮肤上。
五指各抓一坛没封口的美酒,内盛的酒水随着大汉颤巍的身形而晃荡,每往座首走一步,就在身后洒出几道粼粼水渍。
鲍青天微笑着注视那大汉,眼见他“砰!砰!”两声把酒坛子砸在自己面前,开口道:
“章先生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那虬髯大汉连连摇头道:
“你成天说老子放屁,依我来看,你这些酸文假醋、附庸风雅的套词更是狗屁不通。你看老子拎了两坛佳酿过来,若还瞧不出找你什么事,当真是把眼珠子抠下来塞腚眼里啦!”
司徒先生微微皱眉,面上却依旧和颜悦色:
“章先生武艺超凡,冠绝天下,说话自然可以口无遮拦。但行走江湖,还是事事当心点的好。”
江知行在心底琢磨一番,暗暗惊出一身冷汗,这章先生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三尺剑枯”章鸿文?上一任论剑魁首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霖城?
这时耳畔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别生出动静,老实待在上面。”
江知行全身一震,知道这是内力深湛的绝世高手才能使出的“隔空传音”,立即朝堂前望去。
但见那虬髯汉子瞧也不瞧他一眼,仍面对着那司徒先生,背影纹丝不动。
那大汉瞥司徒先生一眼,道:
“怎么?‘弈林圣手’司徒慧如今的老虎牙齿也掉光啦?怎么说话处处漏风,从口里放出屁来?”
司徒先生只笑了笑,知道没法和他再辩,低下头去。
鲍青天搂过一坛子美酒到面前,笑道:
“古人云‘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适逢其会,章先生自然是这世间顶天立地的一位英雄了,不若我们以此为由头,也评一评这当世英雄?”
虬髯汉子抓过桌面剩下的酒坛子,仰面就“咕噜噜”灌下一大口,抹抹嘴角水迹:
“嘿嘿,我老章可算不得当世英雄,但要我说,前些日子在华山论剑上比武夺魁,荣膺‘天下第一’的穆白发穆清蘅,可算得一位人物。”
江知行心说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下谁能说南朝江州甘草寺的小和尚是妻管严?连“三尺剑枯”章鸿文都赞她是个人物!
司徒先生微笑道:
“没承想天底下须眉男儿千千万,能让章先生瞧上眼的却一个也没有,倒是一位巾帼英雄最先入得章先生法眼。”
虬髯汉子道:
“那也不是。只是我所称道的几位老前辈,坟头草大多都已长得比较高。想来这些武学名宿们,在地下也懒得听我一个末学后进的胡言乱语,因此不敢妄评。”
鲍青天道:
“是极,是极。前朝武林风起云涌,人才辈出,章先生这话确是中肯。”
司徒先生道:
“那么除却这穆姑娘以外,当世又还有何人可算得英雄?”
虬髯汉子沉吟半晌,忽然抓抓头顶,面露烦躁,只不断地抓起酒坛仰面灌酒,默然无语。
鲍青天也灌下一口佳酿,面色微红道:
“前任剑盟盟主,‘儒剑至圣’左凋寒,剑法精妙绝伦,为人刚正不阿,乐善好施,治下门派一应事务,均井井有条。可算得一个英雄吧?”
哪知虬髯大汉连连摇头道:
“狗屁,狗屁!那姓左的连我也尚且不如,怎配与穆白发比肩?不光是没法比肩,简直是连跟在背后舔鞋印儿也不配。此人剑法飘忽,内功不实,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鲍青天“啊”地应了一声,也沉默下来,自顾自喝起闷酒。
司徒先生道:
“上一届华山论剑,章先生虽然夺魁,毕竟仍有风流人物无暇参加。那位错过了两届论剑,四十载不出世的‘弹指神机’,穆九歌穆先生却又如何?”
酒过三巡,那虬髯汉子已是醉眼朦胧,怀抱着半空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含糊不清道:
“我知你司徒老儿,对我章鸿文这个曾经‘天下第一’的名号,素来是不服的。但即使穆九歌参加了论剑,我俩各擅胜场,未必就会输给他。不过老匹夫你说得对,这穆九歌的确算得上一位人物,但要我这昔年天下第一,心甘情愿承认他是英雄,未免也有长他人志气之嫌。因此他只能算半个英雄。”
司徒先生笑道:
“如此,便已足够。要让章先生心悦诚服之人,只怕整个世间不超过一掌之数。”
醺醺然的鲍知府猛地站起,将酒坛子拍在桌上,坛口溅出的酒水撒了一地。
他哈哈大笑道:
“穆九歌、左凋寒、章鸿文,均算不得英雄,若要与我接下来推举的大人物遇上,不过插标卖首耳。此人风姿绝伦,必定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大英雄。”
两人齐齐将目光对准他,异口同声道:
“是何人物?”
鲍青天道:
“方才你俩已经达成共识,这穆白发穆姑娘,乃是当世英雄,是也不是?”
两人均是“嗯”了一声。
鲍青天“咕噜噜”又灌下一口酒,脸色涨红:
“你们可忘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这穆姑娘不仅是当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还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是也不是?”
两人又相互看了一眼,点头称是。
“那就结了。”
鲍青天道,
“俗话说‘美女爱英雄’,这穆姑娘既然是当世毋庸置疑的大美女,那她所爱上的人,可不就是当世毋庸置疑的大英雄了?”
两人恍然大悟,尽皆拜服。
梁上的江知行明知他们是酒后胡言,却也不得不苦笑。
他心说美女爱英雄固然没错,但傻子爱什么,可就没什么定论。
而穆姓白发美女傻子大魔头吃货爱什么,那可就更加难以断定。
又只听得喉结滚动、酒入豪肠之声,反应过来的虬髯汉子忽然转头,瞪大一对铜铃般的牛眼,凑到鲍青天跟前道:
“不对,不对!这小姑娘几时有了心上人,咱们都未知晓,你一介小小霖城知府,怎会这般清楚?”
鲍青天道:
“章先生,一看你就不常在市井间走动,不爱听书评段儿。你可知当初华山论剑,穆白发击败左凋寒时,所用的剑法名称?”
“剑法名称?这我倒的确不知。”
虬髯汉子看似一呆,老实承认道。
鲍青天道:
“据那些说书人道,这穆姑娘所使用的剑法,乃是一门高深莫测的武林绝学,叫做《两相忘》。而这《两相忘》经过穆白发融会贯通,又从中脱胎出一十九路剑法。”
两人听得兴起,都神色庄重。
鲍青天继续道:
“只见这穆姑娘使第一剑‘念剑’,便已令左盟主失去先机;又使第五剑‘望剑’,左盟主便落入下风,狼狈不堪;第一十二剑‘思剑’,左盟主已是冷汗涔涔,左支右绌。”
已经入神的虬髯汉子不禁一拍桌子大叫道:
“那左匹夫剑术虽然不及我一根,但与我交锋,决不至落入此等境地,这穆白发好生厉害!那小姑娘有没有把一十九路剑法尽数使完?”
鲍青天把怀中酒坛子举到眼前倒了倒,发现一滴也不剩了,不耐烦地将其掷出,在大厅角落柱子处“砰!”地爆开一地碎片。
他抹抹嘴道:
“自然没有。等到小姑娘使出第一十八路剑法‘忘剑’时,左盟主迫于其威压,已经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啦。因此,这套完整剑法,尤其是第一十九路剑法究竟如何,自然没有人亲眼目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