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汉子喟然叹道:
“如此说来,未免可惜了些。这正是那左匹夫不成英雄只能成狗熊的原因了。若是我对上那小姑娘,哪怕是捐了这条命,也得试出她那完整的一十九路剑法来。”
司徒先生道:
“章先生本就是武学奇才,看见穆白发这样的高手,见猎心喜,理所应当是要碰上一碰了。但左盟主毕竟统率剑盟,门下弟子千千万,总得保全一只胳膊来发号施令,因此不敢去试小姑娘的第一十九路剑,也莫可奈何。”
虬髯汉子大笑道:
“发号施令只需一只胳膊,那左匹夫的另一只胳膊给小姑娘砍去了又有何妨?一只胳膊,换武林的一路惊世剑法,这买卖稳赚不赔。若左匹夫真如此做了,我怎么也得评他算是半个英雄。”
司徒先生道:
“砍去一只胳膊,便能让章先生评为半个英雄,由此推论可知,在章先生这儿,英雄的价钱无非是两条左盟主的胳膊。只可惜左盟主若真成了英雄,还得练练脚法、腿法、嘴法之类的武艺,我看‘袖里石灰’、‘下盘撩阴腿’、‘舌灿莲花’就很适合。毕竟两臂齐断,这剑法定然是使不成了。”
虬髯汉子摇头道:
“放屁,放屁!左匹夫是用一只胳膊,换小姑娘一路剑法,我才勉为其难,认他是半个英雄。若试不出小姑娘的剑,他的老胳膊老腿全被人砍光了又有什么用?因此他只能先寄存这半个英雄的名号,等到什么时候小姑娘愿意施展新武学了,再跪至她面前,乞求人家姑奶奶把自己剩下那条胳膊给砍啦。”
司徒先生道:
“章先生逻辑严谨、论述合密。看来这位左盟主,的确和英雄关系不大。”
这时醺醺然的鲍青天一拍桌子,震声道:
“话头怎么越扯越偏了?我们明明在讨论小姑娘的心上人,你们却胡说八道,乱搞一气。难不成你们达成共识,纷纷要推举那左凋寒是小姑娘的心上人?”
虬髯汉子一呆,下意识道:
“自然不是,那左匹……”
鲍青天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一仰面靠上椅背,仅凭后面两只椅腿作支撑,把身下座椅如同摇木马般来回晃动,道:
“我道那小姑娘有心上人,自然很有根据。听那说书人讲,小姑娘这《两相忘》的剑法虽然凌厉,但招招式式当中,却又情致缠绵、缱绻旖旎,便好似心里惦念着情郎的女孩在吟诗一般。因此我鲍大人早有定评,这小姑娘定然是爱煞了那人,方能练就出如此炉火纯青的一套剑法。”
二人听完,均是默然无语,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只听如青烟般幽幽的一缕叹息,虬髯汉子灌了口酒道:
“小姑娘少不更事,一时误入情网,也怪不得谁。若我章鸿文早生三四十年,哪轮得到旁人,我老人家一出马,自然就将那小姑娘的芳心……”
司徒先生微笑着插嘴道:
“您老人家一出马,自然是要被那小姑娘乱棍打死的,是也不是?鲍大人,我可听说穆姑娘的‘打狗棒法’,也练得无出其右,连丐帮谭老帮主也为之汗颜。”
鲍青天哈哈大笑道:
“司徒先生,今晚,你这么一句话说得最有道理!不仅是要被乱棍打死,还要被乱剑砍死、乱刀劈死、乱枪刺死、乱针扎死、乱掌拍死、乱匕剜死、乱琴弹死、乱脸美死……”
司徒先生大惑不解道:
“鲍大人,你前面说得还算不错,但到后面却大有问题。章先生怎样才会被小姑娘给乱脸美死?”
鲍青天道:
“司徒先生,你先别忙着发问,我这话当然大有学问。那小姑娘前面剑砍刀劈、针扎斧凿,已将章先生打得奄奄一息了,是也不是?”
虬髯汉子酒气熏天,红着一张脸道:
“放屁,放屁!我老章不还好好站在这儿吗?怎么就被小姑娘打得奄奄一息?”
两人均不理会他,司徒先生含笑接过话头道:
“自然,我反而还大感惊奇,章先生历经这番劫难,居然依旧奄奄一息,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了。”
无视虬髯汉子一通“放屁,放屁!”的乱叫,鲍青天继续道:
“因此章先生奄奄一息之际,必定会精神大振,回光返照。然后于金光之间,目睹那小姑娘如菩萨般的绝世美貌,心里肯定犯嘀咕道‘原来死后轮回转世,真能瞧见这般稀世美貌的活菩萨!我老章可以放心去也!’,然后脑袋一歪两腿一蹬,就此驾鹤西去。”
司徒先生恍然道:
“原来是临死之际,误把美丽的小姑娘看成了菩萨,那的确可称得上是被美死的,只可惜章先生死后轮回转世,多半只能看见些阎罗王、母夜叉之类的东西,不免要大失所望了。”
虬髯汉子大怒道:
“你又没安好心咒我?我老章哪怕在阴曹地府,也必定是一位大大的风流才子,吟出些……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文章佳句来!”
司徒先生笑道: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章先生这首诗做得可不太成,不仅平仄不协调,还重了韵。吸引些母大虫母夜叉应该绰绰有余,青春活泼的少女估计就仍需努力了。”
几人胡天侃地,醉醺醺地聊了一通后,便一个接一个“咚!咚!”地栽倒在地,横七竖八地躺着,鼾声如雷起来。
天边已经隐约露出鱼肚白,叽叽喳喳的鸟鸣唤出晨光,门外是稀稀疏疏的洒扫庭院声。
几人胡说八道了多久,江知行就躲在房梁上多久。
直到天明,江知行几乎要以为自己双腿失去知觉。
眼见大厅里横躺着的几个醉汉纹丝不动,估计雷打的动静也叫不醒,江知行轻轻一跃,从房檐处跳下。
等到站稳脚跟,江知行四下扫视一通,几条醉汉仍是直挺挺如躺尸,偶尔说些含糊不清的梦呓。
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压下声音叫道:
“章前辈,章前辈?”
章鸿文既然早知道他的行藏,再多掩饰也就没必要了。
唯一令江知行不解的是,印象里,他从未与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打过交道。
江知行这么一唤,方才还鼾声如雷的大汉忽然没了声息,立刻坐起身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往江知行全身上下刮过一圈,最后才带上点笑意。
“不错,不错,既然是小姑娘的心上人,应该有这么点胆色,没被我老章吓跑,我可先认下你一分。”
江知行这才发觉他脸上有道褐色的疤痕,自右眼角一路延伸到下颏处,在古铜色的精瘦肌肤上显得刺目,仿佛俯瞰一道幽深的裂谷。
江知行勉强笑笑道:
“前辈都提前告知我,老实待着别发出动静,晚辈自当遵从。”
脸上早没了醉酒后的酡红,章鸿文哈哈大笑道:
“什么前辈、晚辈的,这等繁文……那个什么节还是扔掉比较好,你叫我老章,我年纪较大,就觍着脸叫你一声江小子,不是比那些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酸腐儒生来得直爽得多?”
江知行知道武林奇人奇事众多,像章鸿文这样的高手,脾性怪些也无可厚非,于是抱拳笑笑道:
“既然如此,江小子就斗胆唤章前辈一句‘大哥’了。”
章鸿文一拍大腿叫道:
“是极,是极!这下小姑娘不肯与我义结金兰,但我已明修……那个什么道,暗度……那个什么仓,把她老公先拐骗过来,认了个兄弟,日后见着了她,断断没有不理我老章的道理啦!”
江知行有些好奇道:
“听章前……大哥这么一说,似乎和穆姑娘是旧识。”
章鸿文嘿嘿一笑道:
“江小子,方才我在大堂上歪七扭八、胡扯一通,说什么早生几十年,就可取得人家小姑娘芳心一类的话,你听着可别喝醋,这个叫顺势……那个什么为,因势……那个什么导,不那样说,如何炒热席间的气氛?”
江知行道:
“章大哥的行事,自然有所用意。但晚辈仍有疑问不解,大哥与我萍水相逢,为何……”
章鸿文道:
“我知你小子的意思,你怀疑我老章无事献殷勤,没什么好心,是也不是?”
江知行道:
“当然不……”
章鸿文打断他道:
“弯弯绕的废话就免啦,我现在就告诉你是何缘故。你江小子,是人家穆姓小姑娘的宝贝心肝,你可承认?”
江知行面上一红,正想说些什么,被章鸿文连连挥手打断道:
“算了,算了,我知你们这些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就爱这种黏黏糊糊弯弯绕绕的东西。脱了衣服裤子抱上炕胡天胡地一番,就这么点儿事也要拉扯个十年八载的,只盼到时候你老骨头一把,不要禁不住人家小姑娘的无度索取,到时候身子骨和床头一齐散了架才好。”
已经恢复冷静的江知行笑道:
“不对,若我已经成了老头子,那她也就不再是小姑娘啦,自然依旧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章鸿文道:
“你们就爱弄这么些文绉绉的词汇出来,我老章说不过你们。总而言之,因为有个江姓小子恰巧是小姑娘的心肝,而这江姓小子恰巧又身处险境,而我老章又恰巧有几手三脚猫功夫,而小姑娘又恰巧与我老章有一面之缘,因此受心急如焚的小姑娘所托,封剑二十年的我老章就不得不出马——我言尽于此,你江小子可懂了罢?”
江知行心想穆大傻子行走江湖,认识几个天下第一第二第三的,也不足为怪。
只是她一向身负魔头恶名,自诩正道的众人一辈当然不会与她结交了。
那这“三尺剑枯”章鸿文前辈,恐怕也是做事带几分邪气的外道之人。
他心中倒没有太多正邪之分,毕竟在山上,就没跟老秃驴做过几件善事。
但章鸿文若是心狠手辣、麻木不仁之徒,还是该及时划清界限。
似乎看出了江知行在想什么,章鸿文道:
“江小子,我老章为人处世,一向不在乎旁人评价。但毕竟小姑娘创了那套《两相忘》剑法,灵感就源自你,我老章不得不佩服你。因此接下来,我对旁人怎样,跟对你们俩怎样,一点关系没有。”
江知行一惊,忙道:
“大哥这话何意?”
“他的意思就是,要请你小子见一场血光之灾,至于谁是竖着出去,谁是横着出去,就只能手底下见真章啦。”
慢悠悠的苍老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知行快速转身,正见那位须发皆白,被唤作“司徒先生”的老人,正面对自己抚髯微笑。
章鸿文笑道:
“江小子,那个一心想嫁你的小姑娘还没出城,就探得我老章恰好也在城中。她从那群官兵里嗅到了高手气息,知道这桩案子没那么简单了,但她自己也有要事缠身,没法腾出手来。只好请我老章出马,会一会这位身负惊人绝艺,已经金盆洗手十余载的‘弈林圣手’,司徒慧先生。”
司徒慧道:
“章先生同样退隐武林十余载,如今好巧不巧,出现在这扬州霖城,又恰巧碰上这起案子,让老夫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却也不大可能。”
章鸿文登时放声大笑,洪亮的豪迈嗓音在厅内四处激荡。
江知行连忙捂住耳朵,避开这记蕴含深厚内力的笑声。
但见整座厅堂剧震,实木的案几桌椅微微挪移几分,墙上的挂画字帖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头顶的天花板传来沉重闷响,在几根刷着朱漆的柱子旁“簌簌”落下粉尘,灰尘细屑被过堂风一吹,摇摇晃晃送出门外。
面带微笑的司徒慧仍旧轻抚长髯,像是丝毫没受这记笑声的影响。
“‘三尺剑枯’,该学的是剑道。这记狮子吼,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章鸿文立时收声,转头面向司徒慧沉声道:
“那就请司徒先生见教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