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蘅迷迷糊糊地醒转，只觉得额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
她略微掀了掀沉重的眼皮，一缕微光透进来，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
感觉到她醒了，那人伏下身子，在耳畔轻声道：
“穆姑娘，身体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早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但自己眼睛仍睁不太开，穆清蘅声音娇甜地“嗯——”了一声，从被褥一角伸出手来，轻扯他衣袖。
那人说道：
“穆姑娘，你是有什么要跟我偷偷讲的么？”
穆清蘅点了点头。
那人没办法，只有把身子压得更低些，几乎要触碰到她柔软的发丝。
她忽然猛地一扯，失去重心的那人“哎呦”一声，栽倒在她身上。
伸出双臂从背后环抱住他，穆清蘅埋首在他肩胛处，眼皮耷拉着，嘴角却慵懒地勾起，露出安心的甜美笑容。
那人道：
“穆姑娘，大家还在旁边看着呢……而且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讲么，可以告诉我了吧。”
穆清蘅又“嗯”了一声，却不作答。
闭着眼睛，往他怀里拱了拱之后，似乎是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就此安静不动了。
杨问心忽然两掌一合，似乎想起什么般道：
“对了！苗姑娘，你刚刚说过这家店的驴肉火烧很好吃，想跟我一同去后厨看看是怎么做的。现下我得了空，咱俩一同去吧！”
被拽着胳膊连连往外拖行的苗蝶衣一脸迷茫，口里念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
话音未落就被杨问心捂住了小嘴，两道人影转瞬在门外消失不见。
站立原地的章鸿文两手叉腰，哈哈大笑道：
“两个女娃娃，忒也不识气氛！名厨的每道菜式都蕴含独门工序技艺，乃是多年钻研酿就的心血，这等私房绝密，怎可能让她们俩……”
又是话音未落，脸上微现愠色的杨问心探头进来，把兀自大笑的章鸿文扯出门去。
留下一串逐渐远去的“喂、喂、我老章可不跟你俩女娃娃偷听人家私房……”声音。
那人无奈道：
“穆姑娘，这下可真没旁人在了。而且看得出来，杨姑娘带着他俩肯定会很操心……”
穆清蘅登时柳眉倒竖，睁开一对妙目，用力拧了一下他胳膊：
“跟我独处的时候别提其他女人。”
那人吃痛道：
“可是这个‘其他女人’，刚刚还替我们创造出了私人空间……”
穆清蘅道：
“那有什么用？是他们要来打扰咱俩的，我还嫌他们知趣得太晚呢。”
如今睁开双眼，那人的样貌自然就清楚了，不必说正是江知行。
江知行知道再纠结这个问题也是无谓，便岔开话头道：
“对了穆姑娘，你怎么会晕倒？究竟是怎么回事？”
穆清蘅听出他话里的焦急，心里甜丝丝的，搂住他脖颈低声道：
“嗯……可能是因为苗姑娘的那枚铃铛吧。”
“铃铛？它有什么邪门之处么？”
“不知道，我猜苗姑娘的父亲应该把玲珑骰子藏在了里面，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还把苗疆至宝藏在一个小孩身上，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穆清蘅轻轻咬一口他的胸膛，昵声道：
“小和尚，我才刚醒……你就问我这么多问题，我脑袋都要爆炸啦。”
江知行道：
“抱歉穆姑娘，是我考虑不周了……你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确还需要休息一阵子，我先出去找找看章大哥他们，等你恢复了些再回来看你。”
穆清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起身，呜咽道：
“小和尚，快要死的穆姑娘只想同你说说话、聊聊天，你还要惹我生……”
突然她被江知行一把掩住了口，只露出一对睁大的水灵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
江知行心下惶急，赶忙说道：
“不许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就在方才我还听人讲‘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穆大魔头这般为祸世间，将来也必定是一位大大的老寿星……”
话头及此他瞧了穆姑娘的神情，却见她眉目间满是喜色，哪有半分嘤嘤哭泣的模样？知道自己被骗了，忿忿地甩开手去。
穆清蘅软软地抱住他一只胳膊，笑意盈盈，语气却闹别扭：
“好啊，你说我是为祸世间的大魔头，那你应该尽早把我气死了才是，为世间除去一害，难道不是彪炳千秋的丰功伟业？”
江知行叹气道：
“本来的确如此。只可惜甘草寺老秃驴带出来的徒孙，自小在他聊胜于无的操行熏陶之下，也很难称得上什么好鸟，咱们两大恶人凑成一对，只好黑白双煞、为祸世间。”
穆清蘅笑吟吟道：
“说得不错，难怪你要还俗，否则剃了秃头烧了香疤的小和尚，可没有这一头黑发，同本姑娘凑成黑白一对。”
江知行道：
“可见小和尚早在五年前，就已有先见之明。说的也是，一个灯泡配一头白发，总是没有黑配白来得好看。”
穆清蘅啐了一口，笑道：
“明明是受不了世俗诱惑，却说得那么高尚风雅。天下第一不要脸之至。”
江知行也跟着笑了，道：
“小和尚胸无点墨，文韬武略都不怎么样，若能在不要脸之道上拿个天下第一，那也挺有面子的。”
穆清蘅偏首靠在他肩头，止不住地微笑，嘴角却缓缓渗出血丝，将纤细雪白的下巴染得触目惊心。
“啊”的一声，江知行无意间轻瞥，瞧见这抹血红，心中“咯噔”一下，慌忙扶正她肩头，直视她面无血色的脸庞，低声道：
“穆姑娘，你千万别跟我开玩笑，你真觉得自己还好么？那个玲珑骰子，当真这么厉害？”
他从未见过穆清蘅这般模样，印象里她遇上谁不过都是砍瓜切菜，以致让江知行都以为她那柄归尘剑说不定是故意装饰，天底下根本没有值得她认真出剑的人物。
她可是能真正意义上饮鸩止渴的穆大魔头啊，怎会被小小毒香害到？
穆清蘅偏过头去，轻轻咳嗽两声，说道：
“小和尚，你老爱小题大做。穆姑娘何时与你成亲这般要紧的事，你全然不放在心上，如今穆姑娘被小小奸人暗算，你却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抬起头，对上江知行满是焦急关怀的眼神，清澈的眸子微微闪烁，旋即低垂眼帘。
穆清蘅道：
“我，我以前练过一门功夫，挺厉害的，可惜从没演示给你看过，叫做《两相忘》。当初我在华山论剑上夺魁，靠的就是这路剑法。”
江知行道：
“嗯，嗯，我听说过了，坊间传闻，穆姑娘的这套剑法一出，世间学剑练剑悟剑之人，立刻少了一大半。”
穆清蘅微笑道：
“啊，那是为什么？”
江知行道：
“听他们说，这个叫做‘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或者是自惭形秽，认为穆姑娘的剑法才叫剑法，相形之下，他们的剑法便犹如三岁小孩持树枝木棍乱戳乱点一般。总之，上吊的跳崖的割腕的，不计其数。”
穆清蘅笑着，知道江知行是在强行打趣，想要舒缓些紧张气氛。
她在江知行冰冷的手腕上按了按，仿佛想抚平那因为不安导致的颤抖，说道：
“这世道可真有点奇怪。为一件事情、一个人去死那么简单；为一件事情、一个人而生，却不见得有多少。小和尚，你既然听说过《两相忘》就好办啦，玲珑骰子和它是不共戴天的对头，我练了剑，就决计不能中这毒；我修了这毒术，就决不能再使这剑。”
江知行道：
“那，那又是为什么？”
穆清蘅含笑不语，又轻轻咳嗽几声。
“江小子，小姑娘，情话说完了没？”
门被开出一条小缝儿，贼头贼脑的章鸿文探进来，把粗犷的声音压得甚低，道。
后面传来杨问心的声音：
“厨子的私房菜秘诀您老不爱听，却非要听人家少年情侣的喁喁私语，天下第一老不正经，当真非您莫属。”
章鸿文怒道：
“我老章怎么不正经了？女娃娃就是没见识，没看见我老章为了给这对鸳鸯腾出细叙……那个什么情的时间，特意到外头溜达了一阵吗？”
杨问心道：
“不知道到底是谁强行把您老人家拉出去，解释好半晌才让您明白别打扰人家小情侣说……”
章鸿文连忙道：
“住口、住口！女娃娃长得好看，怎么红嘟嘟的一张小嘴却不把门？再说下去我老章的脸也要给你们丢尽啦！”
跟在两人后头，怯怯出声的苗蝶衣道：
“穆，穆姐姐，你好点了没？”
吵嘴的众人这才平息，注意力纷纷转向床上的穆清蘅。
章鸿文迈步进来，拣了张长凳在一旁坐下，不住地观察穆清蘅的气色。
倒是穆清蘅先笑着招呼道：
“章叔叔，又见面啦。”
章鸿文点点头，眉间却结着忧虑：
“小姑娘，你那套剑法，当真，当真和那部武学有关系？”
穆清蘅道：
“嗯，否则我也不至于这么快练成天下第一，想来是和它有关了。”
章鸿文顿时僵在原地，脸上青白一阵。
仍旧摸不着头脑的江知行交替看向两人，心下无比焦躁，不禁出声道：
“章大哥，穆姑娘，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关怀穆清蘅的伤势，眼下情形又令他一头雾水，因此话语里不免带了几分怨气。
看出他生气的穆清蘅伸手拉住他，柔声道：
“小和尚，你别生气，你如果真想知道，我全告诉了你就是。但你听完后可得跟我约定，决不能笑话我。”
说到最后她敛了眉毛，低垂眼角似乎有些害羞。
江知行反握住她手腕，正色道：
“这种严肃当口，我怎么敢笑话穆姑娘？你以为是忒也不识气氛的章大哥么？”
章鸿文怒道：
“嘿！江小子你怎地又编排我老章？”
穆清蘅道：
“当真……？”
江知行捏了捏她手心，以作回答。
穆清蘅“咳、咳”两声，强打精神道：
“小和尚，我练的《两相忘》是至情剑，愈深便愈厉害一分；可是那玲珑骰子却是至情毒，愈深便愈毒一分，二者水火不容。因此某个功夫天下第一，也天下第一喜欢你的穆姑娘，只好被毒个半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