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行道:
“原来如此。穆姑娘,你平生有什么最恨之人、最恨之事?不妨说来给我听听,小和尚我去结交结交、掺和掺和,不出几旬,你这毒就冰消雪融,消弭于无形了。”
穆清蘅笑道:
“油嘴滑舌,没个正形。”
她抬眸望了在场众人一眼,轻咳两声道:
“小和尚,你带他们出去好不好?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
江知行应了一声,却见穆清蘅直直地盯着自己,知道她还有话要说,也就不急着起身。
穆清蘅道:
“可是呢,我现在有点累想清静,不代表醒来之后还想清静。到时候我睡醒睁眼,第一个瞧见的还得是你。”
江知行道:
“那好办,等穆姑娘睡着以后,我再偷偷溜进来,守着床头等你醒来便是。”
穆清蘅道:
“啊,那也不行,我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睡脸。”
江知行摸摸鼻头,道:
“好吧,那我闭上眼睛守着穆姑娘,总该成了吧。”
穆清蘅语气又哽咽了,抬手拭泪道:
“没想到小和尚不光心里没有我,便是眼里也没有穆姑娘。”
江知行叹道:
“穆姑娘,你究竟想让无辜傻愣的甘草寺小和尚怎么样?”
假哭的穆清蘅脸色又立刻转晴,俏脸浮上一抹血色的红晕,低垂眼角微笑道:
“这下,你总该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么样的大麻烦了吧?”
陷入睡梦的穆清蘅很安静,双眸阖着,乌黑的长长眼睫垂落下来,不时轻颤。喉咙仿佛小猫般,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替沉沉睡去的她拢好被角,床侧的江知行起了身,同其余几位退到屋外,小心翼翼关上房门。
“嗒”的扣门声响,早按捺不住的杨问心便急切道:
“穆姑娘的状况看上去怎么样?应该不大要紧吧?”
“嗯。”
江知行低下头,方才握住她手腕的温度在掌心间复苏,他语调有些低沉,
“先出去吧,别打扰了穆姑娘休息。”
店小二招呼几位围着长桌坐定,一条破凳前摆一盏沏好的清茶,询问过再无吩咐后,这才连连赔笑,躬着身退开去。
章鸿文道:
“江小子,刚才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贼掌柜,说咱俩是‘英挺不凡,丰神……那个什么朗’,怎地这店小二瞧见了我老章,却面如土色,跟瞧见了活阎王似的?”
江知行道:
“章大哥,你都说了人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然是说些客套话糊弄给你听。如果要客观定评,还得是‘魑魅魍魉、凶神恶煞’八字和您比较相称。”
章鸿文见他嘴上同自己说笑,却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目光幽远飘忽,当即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凑近他道:
“江小子,这里人多眼杂,跟我老章出去一趟。”
两人借着饭后消食的幌子踱进密林深处,并肩而行。
阳光细碎地挂上树梢头,耳边隐约有水流潺潺,脚下层层枯黄落叶堆积,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声响。
江知行怀揣心事,不多时便落后几个身位,还得章鸿文回首等他。
等江知行靠近了,章鸿文猛地一拍他肩头,惊得他小跳几步,才大笑道:
“见鬼!跟我老章拜把子过命的不是个大兄弟么,怎地如今变作一位姑娘家?愁眉苦脸的,看着老子就憋一肚子鸟气,便是个闷葫芦摔地上也得响上三响罢!”
江知行心知在场二人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便不再打趣,直言道:
“章大哥,你既然认下我这个兄弟,总得据实以告。穆姑娘说,这玲珑骰子,和她练的剑是水火不容,你知道相关详情吗?”
章鸿文脸色僵了僵,语气少有的迟疑:
“这个,这个,那个……”
江知行端详他神情,忽然长吁口气,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口里兀自说道:
“穆姑娘涉世未深,以后我可得多提醒她着点,少结交些来路不明、居心叵测之辈。”
话没说完,被从身后赶上的章鸿文搂得一趔趄,肩膀被沉沉地压住,粗豪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不对,不对!我老章已跟你江小子义结金兰,那分明是大有来头,怎会是来历不明?我老章又是一条直肠子通到底的莽夫,那个居心、居心什么测,更是胡搅蛮缠、乱扯一通了!”
江知行立刻矮了身形,从他腋下闪出到身前,抱了拳微笑道:
“既然如此,大哥若把江小子当兄弟,该把详情巨细靡遗地一一道来。”
章鸿文瞧见他神色凝重,目光里殊无玩笑神情,只有唉声叹气道:
“唉!真是奇哉怪也!我老章是讨兄弟拜把子,又不是讨老婆,怎地处处受制、浑身不畅快?”
两人又行了片刻,这次章鸿文率先开口道:
“嗯……江小子你要听我老章的实话,我老章不是抠索之人,原本把眼里瞧见的,耳里听见的,都同你讲了便是。只可惜我老章现在也是糊里糊涂,丈二江小子摸不着头脑,倒不知从何说起了。你可知道前朝高太后所撰下的,名为《莫失莫忘》的一部秘籍?”
江知行道:
“这个,我倒有所耳闻。只是自前朝算起,迄今百余载也没人练成过这东西,想必大多数江湖中人都把它当做个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的传说。”
章鸿文连连摇头道:
“这可不对!这部功法确乎存在,只是几度辗转后到了某个乌龟孙子王八蛋手中,而这个天下第一乌龟孙子王八蛋又常年蛰居不出,一心避世练功,不大爱出风头。因此世人都以为这《莫失莫忘》不过是传说。”
江知行奇道:
“听章大哥这么说,似乎是认识这个……这位世外高人。”
章鸿文“嗤”了一声,皱着鼻头显然很是不屑,道:
“你叫他作世外高人,他要是听见了可开心得紧呐。我老章偏要说,他算什么世外高人了?常年缩在龟壳内不敢稍微探一探他那……咳,咳,总而言之,世外高人断然是评不上,‘壳内小龟’倒可以叫上一叫。”
江知行听他语气里充满鄙夷轻蔑,似乎对这位练成了《莫失莫忘》的武林中人颇多非议,不禁笑问道:
“章大哥,那么这位乌龟孙子王八蛋,是骗了你钱财呢,还是抢了你老婆呢,让你这般憎恶?”
章鸿文“嘿”地一声,语调立刻尖了几分:
“江小子,无凭无据你可别冤枉我老章,你说他抢了我老婆,总得拿出点证据来,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江知行笑道:
“我哪有那般神通?不过是斗胆瞎猜,胡搞一气罢了。”
心下却想,我分明说了钱财、老婆两点,章大哥却只注意到后者,显然是不打自招了。
只听得章鸿文悠悠长叹道:
“江小子,我在背地里叫他乌龟孙子王八蛋,总是通体不畅不够得劲。夜夜梦里也想着,迟早哪天得当着他面这么叫上一叫。他的名讳上穆下九歌,正是那位人称‘弹指神机’的穆九歌。”
江知行有些吃惊,道:
“原来是他么?”
“自然是他了。”
章鸿文点点头,不住叹气道,
“就因为这个劳什子弹指神机,我老章天下第一的名号也来得底气不足。逢人自报家门,对方就来一句‘啊,你就是那位穆九歌之下,天下无敌的章先生’的滋味可不太好受。嘿,天下无敌便天下无敌,哪来什么某某某之下无敌?既已无敌了,怎能甘居人下,白白消磨心气?”
江知行笑道:
“既然是天下无敌,又在穆九歌之下,显然是在说那位穆九歌是天上的人物了,这顶帽子倒扣得挺大。”
章鸿文连连摇头,一叠声道: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乌龟孙子王八蛋怎么可能爬上九霄?若要让我老章来说,我老章那是‘龟壳之外无敌’。要是进到他那龟壳之内,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难免不被暗算,算他赢也无伤大雅。”
江知行道:
“章大哥这话很对,只不过这位穆九歌,和我们如今要谈论的穆姑娘伤势有什么干系?”
“啊”地一声,江知行忽然瞳孔收缩,呆立原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见了他这反应,知道江知行多半猜出些端倪,章鸿文叹口气道:
“我知道一谈及这乌龟孙子王八蛋,你小子这鬼灵精总能猜出个差不离。你心里所想的,大概没错。这穆九歌正是小姑娘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