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均是愀然作色,最先按捺不住的章鸿文大喝道:
“世人谁不知道,一旦中了玲珑骰子之毒,不出几刻钟便毒发身亡。小姑娘纵然内功深湛,若真跟你去了那什么苗疆,一路上披星……那个什么月,舟车劳顿,哪有活着抵达的命?你苗决明忒也不识好歹,我老章今天就打碎你几枚牙齿往肚子里咽,教教你什么是出来混江湖的规矩!”
话音甫落,天色蓦地转黑,远处堆厚的铅云乌泱泱地推过来,把日光遮掩得透不出半分。
天边隐约有闷雷轰响,气温迅速降低,冷风呜呜地刮过密林,仿佛压抑着凄厉的尖啸。
这等风云突变,仿佛助长了章鸿文的气势一般,他哈哈大笑道:
“怎地,连眼下瞅着咱俩的老天爷都大摇其头,说方才那个草台班子可不太成,须得来点助威的阵仗!”
江知行握紧怀里穆清蘅的手心,在她耳畔轻声道:
“穆姑娘,那苗决明手中真有解药么?”
穆清蘅乖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贴在他胸膛处传来的声音闷闷的:
“小和尚,你别为这件事挂怀。我和他也算是老相识,以前行走江湖时杀了他好些个门下弟子,就算他有解药,也决不可能舍得救我的命。他从始至终看上的,便只有一部叫做‘莫失莫忘’的武功秘籍。”
江知行虽然早料到穆清蘅心有计较,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已经猜到他的目标是你了?”
穆清蘅笑道:
“我可没那么聪明。我是发现苗姑娘的铃铛里藏有玲珑骰子,这才有点怀疑。眼下苗决明亲自现身,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江知行道:
“可是,苗决明若不肯给你解药,你身中此毒,该怎么办?”
穆清蘅轻声道:
“小和尚,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又当没听见。不是说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带着我一起跑,什么也不管不顾么?”
突然间一声炸雷响起,漆黑云层间一道刺目电光闪灭,便好似天上剑仙以刃光划破天幕。
不远处枝叶簌簌,一棵两人合抱的参天古树摇摇晃晃,旋即轰然倒塌,皴裂的树皮间刻上一道焦黑的痕迹。
这记轰响仿佛阵前的鼙鼓,一颗颗雨点登时如撒豆成兵般蓦地降下。
大雨滂沱,寒风吹得隔桌相望的两人衣袂飘扬,横生的蔓草被疾风骤雨压弯了腰,雨水如银箭般砸落水坑,在两人裤腿上溅起清晰的泥点。
江知行用身上大衣裹住穆清蘅,让她脑袋缩入自己怀中,起了身道:
“穆姑娘,我们先进去吧,别着了凉。”
穆清蘅“嗯”了一声,伸手牵住他衣角。
酒家内遍地狼藉,几个灰头土脸的店小二忙着拿笤帚收拾碎砖碎瓦。尚有几个胆大的客人自斟自饮,不时瞟一眼风雨交加的屋外。
柜台后搭着一只发颤的手掌,被江知行唤了一声,才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头上帽冠先歪了一半,整张脸面如土色,正是店掌柜。
几步走近的江知行摸出些碎银,让店掌柜颤巍巍地拿衣袖拢了去,才低声道:
“掌柜的,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几位兄弟比较好斗,在你这地盘上胡来一气,这点心意还请笑纳。”
额头冷汗频出的掌柜忙不迭点头,一面强笑道:
“哪里,哪里。几位大人肯在敝店大展身手,那才是真正蓬荜生辉呢。”
江知行笑了笑,又问道:
“与我们同行的另外两个女孩,掌柜的可有看见?”
店掌柜心惊胆战地偏了偏头,朝楼上某间厢房处努努嘴角,声音微颤:
“方才、方才那位爷一进来,便点了那两个女孩穴道,一个接一个击晕,扔进那间房后就没了动静。其他的,小人也不太知道。”
江知行心说苗疆蛊皇行事果真毒辣,便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只是他既然目的是“莫失莫忘”,为何不把穆姑娘掳走便是,偏要等到我们回来,引起这么大阵仗?
他正沉吟间,外头雷声大作,明晃晃的一道闪电径直劈落。
风雨大作,屋前的两人刚好对上一掌,都被彼此的内力震得连番倒退,踩进脚下蓄满的水坑,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苗决明,你若以为我老章人称‘三尺剑枯’,手里没剑便是脓包软蛋,那你可大错特错了!久闻你西南苗疆的‘九幽冥掌’,很是吓人,今天少不得要会上一会!”
章鸿文大喝道,与此同时雷声轰鸣,伴随他嘴唇一张一翕,就仿佛是从他口中吐出滚滚沉雷一般。
苗决明道:
“章先生早些时辰,已经与司徒先生打过一架,气力、内息想必有所损耗。苗某就算侥幸赢得,也称不上什么光彩之事。”
章鸿文大笑道:
“土鸡瓦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又怎作的数了?你苗决明有什么家底便快快亮出吧,我老章决不说你趁人之危便是!”
两人同时屈膝弓身,朝对方掠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在瓢泼大雨间,两人“砰、砰!”已霎时对了几掌。
只是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听得撼天动地的闷响声,却无人瞧见他们眼花缭乱的掌法。
窝在江知行怀中,穆清蘅忽然抬头望他一眼,轻声道:
“小和尚,别看啦,苗决明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不在了,他不会同章叔叔为难的。我们赶快离开好么?”
江知行紧紧握着她柔软的手心,只觉掌间传来的冰凉如抽丝般渗进皮肤,然后入骨。
他又紧了紧穆清蘅身上的大衣,好让她更暖和些,温言道:
“穆姑娘,章大哥已经和我义结金兰,虽然只是口头上的约定,未必算数。但我们纵然帮不上忙,也不能弃他于不顾对么?”
穆清蘅默默点头,心里只想着小和尚把自己搂得再紧些,便撒娇般轻声道:
“我还是有点冷……”
包裹全身的热意与温暖又浓了几分,穆清蘅微笑着侧首贴上他胸膛,只觉天地间风声雨声全都归于寂静,只剩二人趋于同步的心跳声。
江知行心中却没有半分闲情逸致,苗决明既然现身,事情就难以利落收场了,哪怕章大哥打赢了苗决明,两败俱伤之下,不知又会有谁渔翁得利?
况且,苗决明不惜以女儿作诱饵,也要引出穆九歌来,怎会事宜未竟,便半途而废,是没有那个耐心了么?
“轰!”地声响,被对掌的余波一震,又一张老旧的方桌爆裂开来。
章鸿文左腿勾起一张长凳,脚跟一磕,把它“噔”地向前踢去。
长凳带着呜呜的风声飞来,被侧身避过的苗决明长袖一拂,“咔嚓——”一声,倏地从中间碎成两半。
闷雷低低地贴着天幕滚过,暴雨中杏黄酒旗迎风频颤,雨势丝毫未歇,砸在屋瓦上的水珠往下流淌,在檐前织成一道绵密的珠帘。
章鸿文忽然敛了身形逼近苗决明,向他肩头拍出一掌。
这一掌势大力沉,又兼具章鸿文的深湛内息,被风雨之势一激,便如滚滚奔雷自天而降一般。
苗决明伸臂格住他手腕,想借力打力将这股蛮劲卸了去。
哪知这记奔雷掌气力连绵无穷,仿佛蕴含浩荡江水,一浪更高过一浪,心下暗叫不好,就要撤身退去。
章鸿文怎会给他这个机会,当即震喝一声,调动全身内息,掌势尽出,就要先拍碎他的肩胛骨。
预料的骨裂声没有响起,苗决明冷冷低笑,欺身凑近,肩头不闪不避,竟让这记排山倒海的奔雷掌直直拍在上面。
苗决明登时如流星般倒栽出去,连连撞碎数张方桌,最后“轰!”的一声砸在店家外墙上。
一个塌陷的裂坑在身后乍现,苗决明低垂了脑袋,双腿伸直,倚靠着墙壁缓缓滑落。
章鸿文见这一掌击中,苗决明非死即伤,断然没法再与他缠斗,不禁仰面长笑道:
“哈哈哈,苗决明,我老章虽然数十载不入武林,你现下可知道老虎尾巴仍是摸不得了吧?我老章是何等人物?什么三教九流的鼠辈也敢骑在我头上?”
暴雨倾盆,如银蛇般的水迹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浑身湿透,两手叉腰,笑声犹自未绝。
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一对牛眼,张开的大口僵住,暗红的血液自他嘴角滑落,身形趔趄的他连连后退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江知行最先反应过来,暗道声不好,松开怀里的穆清蘅就往门外跑去。
但见天地间风雨交加,视线被白茫茫的水雾阻隔,章鸿文瘫坐的身形若隐若现,在满目银白中勾出一撇暗红。
江知行在他身旁蹲下,试图把他搀起,一面急切问道:
“章大哥,章大哥?感觉怎么样?”
“他娘的……我老章真是……多年没在江湖上混了……居然被一个后辈耍奸偷袭……这王八蛋正是等着我老章掌势尽出……他便好把掌中蕴含的奇毒送入我体内……我老章内息不稳,经脉逆流……自然就没法运功逼出那些毒素了……”
江知行无比惶急,只连连应声道:
“章大哥,你不用说,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你先休息一会,我这就带你离开,到时候将养一阵子,这伤势就大好了。”
章鸿文道:
“不错……不错……你江小子说得很是……我老章是何等人物?怎会被蝇营……那个什么苟之辈暗算?我老章一旦痊愈……少不得就要跟这些鼠辈一一算总账……”
江知行道:
“是了,正所谓‘破而后立’,章大哥这伤一好,必然更加焕发光彩,连那乌龟孙子王八蛋穆九歌也比不上一丝。到时候可就不是‘穆九歌之下无敌’,乃是真正的‘天下无敌’了。”
章鸿文大笑道:
“正是如此!要是穆九歌这乌龟孙子王八蛋在暗中瞧见这一切,还以为我老章是中奸人暗算,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老章正是要历经此劫,才能……才能……天……”
他已经气若游丝,精瘦的胸膛不断起伏,仿佛连吸气呼气也显得吃力了。他费劲将脑袋歪过来,看着江知行目光炯炯:
“这苗姓王八蛋……好言相劝……恐怕是讨不到丝毫便宜了……因此江小子……你只有带小姑娘走为上计……我老章虽然中他暗算……但那一掌也是实打实击中了他……你们要是趁火打劫……恐怕也杀不了他……但若是先行撤退……应该算不得太难……”
章鸿文满脸都是雨水,随褐色伤疤逐渐流淌,他吃力地抖动颧骨肌肉,从口中挤出气声来:
“嘿嘿……中原大地……杏林好手可多得是……苗姓王八蛋以为……便只有他家的解药能治‘玲珑骰子’……殊不知……以小姑娘的福缘造化……必定是化险为夷,枯木……那个什么春……”
江知行握住他一只手腕,颤声道:
“没错,没错,章大哥你说得很对。不仅穆姑娘如此,连同你,也一定是福报连绵,决计不会受奸人所害。”
章鸿文道:
“江小子……你也莫光说好听话……我老章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说来不怕你笑话……小姑娘的母亲……就是澹烟派掌门人独女……江湖人称‘灵犀一指’的……顾大小姐顾灵犀……”
江知行道: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我全知道。你别劳神费心力说话,好好休息。”
章鸿文道:
“那可不成……我老章偷偷喜欢了顾大小姐几十年……便是死到临头……也从未敢用亵渎的眼光向她望上一望……被那乌龟孙子王八蛋给得了手……真正是心有不甘……其实这才是我真正不服他的原因……嘿……论武功……他比我老章强得多少……论人品……那王八蛋连自己亲生闺女都能弃之不顾……”
江知行低声道:
“至少在江小子这里,您可比穆九歌强得多,是一位真正顶天立地的汉子。”
“哈哈,哈哈,哈哈!”
章鸿文如此纵声一笑,立刻又有鲜血从口中喷出,他强自咽下喉中血块,嘶声道:
“江小子,我老章临死之际,能同你说这般交心的话,此生已是不枉。小姑娘的名字,是她妈妈给她取的,真正是好听之至,因此我初遇她时,就认出了她来。”
江知行道:
“是,是。”
却死死咬紧下唇,不令泪珠从眼眶间滚落。
章鸿文道:
“江小子,你走罢!同小姑娘一起走罢!玲珑骰子,莫失莫忘,又算得什么了?穆九歌忌惮它,苗决明垂涎它,所有人都想瞧上一瞧,却又不敢真正碰上一碰。区区两样物事,把整座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什么道理!我偏要说,这玲珑骰子狗屁不是,莫失莫忘,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何时,迷蒙的雨幕被揭开,白茫茫中走出一道窈窕倩影。
穆清蘅长发披肩,迎着大雨一步步走来。水珠顺着她的脸颊、肩头、发梢滴落,斜斜的雨丝扑湿她的衣衫,更衬得她清丽的身影动人心魄。
她陪着江知行一并蹲下,将自己的手交到江知行掌心,两人紧紧牵在一起,凝望已是奄奄一息的章鸿文。
章鸿文道:
“哈,哈哈……小姑娘……你别怕!这劳什子‘玲珑骰子’,决计伤不了你分毫……我老章早看出你……和你妈妈一样……必定是福大命大,另有造化……”
穆清蘅轻声道:
“章叔叔,我不知道从何谢你,更别提如何报答。我不认识我的亲生父母,也没办法替他们向你道歉……”
章鸿文道:
“不用,不用!我老章做事,向来率性而为,谈何报答?小姑娘,以后我老章不在了,你可得多多倚仗江小子,就像你妈妈一样,稍微耍点心眼子,便能使唤得我老章团团转。”
穆清蘅轻笑一声,道:
“我可不指望他像章叔叔这般好。只盼他不气我,一生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
章鸿文道:
“是啊,是啊……如此……便足够了……小姑娘……你是真正像你母亲……我老章说话算数……”
他蓦地脑袋一歪,躺倒在地就此气绝。
又是轰隆隆一道雷声,白光如利刃般割破漆黑的天空,照得四野通明一片。
头顶枝叶唰唰摇动,章鸿文脸上笑容凝固,唇角轻轻勾起,那道醒目的褐色伤疤上,雨水混着泥水缓缓流淌。
章鸿文怀间掠出一抹暗红,却不是血。
江知行小心翼翼地取来端详,一枚暗红剑穗捏在指间。
丝缕绵长的红线细密地垂落下来,在风雨间不安地轻晃。
江知行不愿再多看了,将那枚剑穗放进章鸿文掌间,帮他慢慢收拢五指,将剑穗握紧。
“穆姑娘,我们走吧。”
江知行转头看向穆清蘅,道。
“嗯。”
穆清蘅道。
他一手绕到章鸿文背后,一手抄起他腿弯,腰腹用力,脸色涨红,死死咬着牙将他抱起。
“等一下,两位……”
倚靠墙头坐倒的苗决明此刻恢复了些许精神,勉强抬起头来,喘着气盯向二人道,
“‘玲珑骰子’是世间剧毒,除我苗疆解药之外,天底下再无任何治愈之法。为今之计,你二人只有跟随我苗某,一道去了西南苗疆取了解药,才能做长命鸳鸯。”
江知行抱着章鸿文慢慢转过身来。
在一旁虚倚着他的穆清蘅也抬起头,冷笑道:
“苗叔叔,天底下,也就只有你把这狗屁不是的东西当成宝了。”
她从未说过如此粗口,不禁令江知行也讶异地瞥了她一眼。
“你……”
苗决明有些瞠目结舌,仿佛没想到世间有如此悍不畏死之人。
不等他开口,江知行接着轻声道:
“苗决明,今日你耍奸计,害死了天底下一等一的一位男子汉,章大哥在地底下未必会与你计较,但我江知行流氓无赖一个,可没那么些顾虑。今日我们杀不了你,章大哥也等着我们将他好生安葬。可日后你最好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着,把你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好生看管。我江知行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偷袭暗算,今日都在此立誓,迟早有一天要取了你的狗命。”
暴雨如注,反复冲刷着地上横流的血迹。在被撕扯的茫茫水沫间,不再言语的两人背影逐渐隐没,随着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唯一依稀可见的是,那枚剑穗依旧半握在章鸿文掌间,在风中翘了尾巴似的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