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雨下过之后,天空仿佛洗过一般晴朗,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气息,偶尔伴随着啁啾鸟鸣,晶莹的露珠顺着新叶的脉络往下流淌。
这是个不知名小山头,方圆几里杳无人烟。
为了掩人耳目,同时确认是否摆脱了苗决明的追踪,江知行二人在密林中七拐八绕,一路上兜兜转转,差点连自己都辨不清方向。
途径村庄,他们向某户庄稼人家借了一把用旧的铲子,顺便向殷勤招待的人家讨了杯水喝。
穆清蘅笑道:
“小和尚,你觉不觉得我们像家里遭逢灭门惊变,侥幸逃出来避难的一对兄妹?”
江知行也笑道:
“是啊,只可惜这谎话若说给聪明人听,立刻就得被拆穿西洋镜。”
穆清蘅道:
“啊,为什么?”
江知行道:
“既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兄妹,怎么会一位美若天仙,一位灰头土脸?因此这聪明人看了我俩的相貌,必定心下嘀咕,‘这又是哪家高门大院的小姐带着私定终身的穷书生卷铺盖跑路啦’。”
穆清蘅笑道:
“第一,我可不像大小姐,只是个粗通拳脚、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第二,你也不像穷书生,人家的翩翩风度、儒雅文秀,你半点也学不到;第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是亲兄妹了?亲兄妹可不能拜堂成亲。”
江知行道:
“好啊,我拿穆姑娘当妹妹,穆姑娘却要拿我当相公,真正教人寒心。”
穆清蘅道:
“别贫了,讨了水还没跟人家道谢呢,快去快去,别让穆姑娘脸上无光。”
两人向这户人家道谢拜别,江知行依旧背着章鸿文,穆清蘅拎了铲子就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树木葱郁,风吹摇晃的枝丫间碎金点点。下过雨的日头并不毒辣,阳光照在肩头处暖洋洋的,崎岖的山路蜿蜒直上,通往如一只菱角的顶峰。
两人迎风伫立,江知行把肩头上的章鸿文放下,细细地喘着气,额头渗出薄汗,立刻被身旁踮起脚尖的穆清蘅拿衣袖轻轻拭去。
江知行道:
“多谢了,穆姑娘。我们这就准备安葬章大哥吧。”。
穆清蘅凝视着他,却不接话。
读出她脸上担心的神色,知道穆大傻子在顾虑自己,江知行露出个微笑神情给她看道:
“妹子,都看了二十年啦,还不嫌腻么?”
穆清蘅吐吐舌头笑道:
“我可没小和尚这般难看的弟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想来想去,的确只有大小姐跟穷书生私奔比较妥当些。”
江知行道:
“呀,但是这位大小姐出门在外,衣食住行却要穷书生付钱,不免有些,有些……”
穆清蘅佯怒道:
“有些什么,替本姑娘付银子你有怨言吗!”
江知行道:
“不敢不敢。只是小和尚从小被老秃驴压榨惯了,对私房钱看得比较重视,犹如自己生命一般。因此自小立誓,有‘三花三不花’。”
穆清蘅好奇问道:
“什么‘三花三不花’?”
江知行清咳两声道:
“花给酒肉、花给至亲、花给自己;不花给香火、不花给赌坊、不花给女人。”
穆清蘅笑道:
“是了,既然你说了这话,下回要是被我瞧见小和尚去了勾栏瓦肆,看穆姑娘不打断了你的腿。”
江知行道:
“但穆姑娘同样也是女……别掐了疼疼疼疼疼……”
穆清蘅登时收手,三两下跳到江知行身前,歪了脑袋神情无辜道:
“哥哥,唤你的‘花给至亲’的至亲穆妹子有什么事吗?”
这么一番插科打诨,僵硬的气氛消去几分。
穆清蘅把怀中铲子交到江知行手中,他在地上挖了个数尺深的坑,将章鸿文抱起放进里面。
没有石碑可立,只有拿木牌凑合。穆清蘅默默走到一棵遒劲挺拔的古树边,归尘出鞘,强自凝聚内息,一道寒光闪过,齐腰粗的古树上下断开,摇晃着坠到一旁。
在剖开的木头断面前,江知行迟疑半晌,询问道:
“穆姑娘,章大哥是武林奇人,声名赫赫。如果直接写‘三尺剑枯章鸿文之墓’,说不定会引来些麻烦。”
穆清蘅摇头道:
“小和尚,你知道章叔叔的性子。他生前便已经率性而为,又怎会计较身后事?畏首畏尾,是他平生最恨之事。”
江知行道:
“说得对,我差点就稀里糊涂了。章大哥必然不会计较这些。”
按照“三尺剑枯章鸿文之墓”刻好文字,插好木牌,江知行正打算用铲子将土坑填埋平整,穆清蘅在一旁忽然道:
“小和尚,你看章叔叔手心握着的东西有些歪了,再放整齐些吧。”
江知行明白她说的是那枚暗红剑穗,点了点头,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它取出。
红线如瀑般流散下来,一颗小小的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穆清蘅道:
“章叔叔江湖人称‘三尺剑枯’,身边就没有过一把长命的宝剑。可是这枚剑穗,却始终如一地陪在他身边,每柄新剑,他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小试锋芒,而是将剑穗缠绕其上。”
江知行点点头道:
“嗯。之前我听人说过,这枚剑穗似乎是顾大小姐替他编成的,因此他当做挚爱珍宝对待。”
穆清蘅轻声道:
“他对她可真好。”
江知行不再言语,捏着剑穗就要把它放回章鸿文掌间,一道不明显的细线映入眼帘,在泛光的铜球表面显得突兀。
“小和尚,这是什么?”
显然也注意到了,穆清蘅走过来靠近江知行,探出脑袋问道。
“不知道,似乎这枚铜球上下可以分离,我试着旋转看看……”
江知行捏住铜球部分轻轻旋转,居然轻松地拧开了,被细细卷起的一小支羊皮纸掉进手心。
谨慎地将其展开,上面写着些鬼画符似的文字,由黑线组成,仿佛某种古老仪式里祭坛上的铭文。
不料穆清蘅看了一眼就惊呼出声:
“小和尚,这好像是楼兰古文。”
江知行转头过来,有些惊异:
“穆姑娘,你认识吗?”
“嗯。”
穆清蘅微微颔首,
“以前我在山洞里练功时,师父珍藏的许多秘籍里,有一些就是由楼兰古文著成的。一开始我也看不大懂,到后来熟能生巧,这些字便大致都认识了。”
“那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江知行将羊皮纸递给穆清蘅。
接过的穆清蘅全神贯注,檀口微张,轻轻念诵那些字句。
她忽然抬起头来,神情闪烁。
“怎么啦?”
江知行发觉她脸色不太对劲,便问道。
“小和尚,这上面记载的似乎是一部武功秘籍,但我虽然认得字,却不知道它讲了些什么。”
江知行奇道:
“一部秘籍?穆姑娘,它开头说的是什么?”
穆清蘅“嗯”了一声,便低下头去辨认:
“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江知行心念电转,回想起章鸿文生前说过的话,这枚剑穗是顾大小姐替他编的,顾大小姐是穆姑娘的亲生母亲,而穆九歌是她的亲生父亲……
在威远镖局内,司徒慧认出了那枚剑穗,然后苗决明便亲临现场。
如果将他们看成一条道上的,自然会互通有无。那么本来不相关联的两人,一前一后紧接着登场,就未必是巧合了。
江知行回忆起自己方才的疑惑,假如苗决明目的是“莫失莫忘”,直接将中毒已深的穆姑娘掳走便是,为何硬要等到他们二人回去?
如果是想亲眼确认章鸿文的这枚剑穗,是否真的存在,一切就说得通了。
顾大小姐和穆九歌应该是夫妻,而她又会把什么令苗决明也如此感兴趣的东西,藏在这枚剑穗里?
“穆姑娘,听我说,我忽然有个猜测。”
江知行转过身来,目光直视穆清蘅,认真道。
“嗯嗯,小和尚你说吧,我听着呢。”
穆清蘅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你说这上面记载了一部武功秘籍,看不出来是什么。如今我有一个猜测,它恐怕不是别的,正是那令所有江湖人士都趋之若鹜的‘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