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匆匆洗漱吃过早饭后便向主人家拜别,在老夫妻俩神情古怪的目光中悻悻离去。
这里仍是扬州霖城地界,但两人心下已有计较,便一路西行。
路上没遇上多少坏天,天清气朗微风和畅,便仿佛所有大雨都在那一天流尽了般。
江知行与穆清蘅日夜兼程,不出半月就到了江州地界。
熟悉的人文风貌、山川河景扑面而来,令五年没有回家的小和尚有些唏嘘。
站在宽敞的官道上,阳光斜斜地洒落红砖黛瓦,带着点陈旧的味道。
蒸馒头的袅袅热气被一块棉布盖了去,随着手推木车轮毂的“嘎吱”声远去。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响在耳畔,腔调里带着莫名怀念的乡音。
举着纸风车的小孩从街头跑到巷尾,风吹晃他扎起的发辫,从墙角延伸的浓重阴影被逐渐拉长,仿佛在追赶他。
天色渐晚,两人寻了处酒楼歇脚,在大堂某个角落处坐定,等忙着招呼客人的店小二上菜。
等候的工夫,江知行挑起话头道:
“穆姑娘,说来惭愧,我自从离家以后,迄今五年,倒真从未想过回来一趟。”
穆清蘅略微颔首,道:
“我也是,小和尚,我或许比你游历得广些,也曾经有几次途径这里。可回来看看的念头刚在脑海里浮现,双腿却好像被粘住了一般,迈不动分毫。最后只有灰溜溜地离去,不敢再回头望上一眼。”
江知行笑道:
“这正是‘近乡情更怯’,由此可见,怀揣这般心绪的人可不止我们两个,古人早就做成文章写了出来。穆姑娘,你还记得十来天前,我们在霖城郊外歇脚的那户庄稼人家么?”
穆清蘅想了想,知道他是在说那对老夫妻,便点点头道:
“记得,小和尚你突然提起他们来干什么?”
江知行道:
“你可记得他们家里有个长子,在外仕官,数年未归么?”
穆清蘅略作回忆,肯定道:
“嗯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外头当上了什么有头有脸的大官,忙到几年间连家也没空回。仅有寥寥几封家书寄回来。”
江知行道:
“那就是了,睡前唠嗑的时候,我无意间瞄了几眼那些放在柜子上的信,没有官印,很朴素的油纸写了字在上面,装信的邮筒却挺新的,全然没半分路途迢迢、被风霜磨损的痕迹。”
“啊,那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在外做了大官,烦请驿站寄送一封家书恐怕不难,可那信纸上殊无半点印章痕迹。如果是托人代为传递,这竹筒又怎会崭新如初?因此我猜测,那户人家的长子,其实就在那附近谋了生计,却不敢教家里人知道。”
穆清蘅眨了眨眼,很认真地听讲。见江知行顿了顿,便不满地瞪了眸子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江知行道:
“穆姑娘你可瞧见?那对老夫妻家境算不得优渥,不,简直可以说是比较贫寒。他们收拾了间崭新的屋子留给大儿子住,自己夫妻俩却跟小儿子同挤一间房,半夜连照明的蜡烛也舍不得多点一根。”
穆清蘅想起当时那户人家很大方地递了油灯给他们,以防他们夜间爬楼梯摔跤。却没注意到他们自己半根蜡烛也要轻轻吹熄、生怕浪费的细节,不禁有些懊悔地咬着嘴唇。
江知行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的长子不是不愿回家,而是不敢回家。承载了全家人殷切期望的他,怎么能说出自己一直在附近努力讨生活的窘境?因此他只有偶尔寄信回家,欺骗父母说自己过得很好。”
穆清蘅低声道:
“是的,做父母的,总是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子女受苦的。他不敢据实以告,也情有可原。”
江知行道:
“那位长子情知自己要担当家里的顶梁柱,在外努力拼搏,可人世浮沉,他又真的能有几件事、几桩愿如意了?没法帮衬家中的他,不肯再给骨肉至亲添一丝一毫的麻烦,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穆清蘅轻声道:
“做父母的,几时又真的觉得子女给自己添麻烦了?”
江知行点头道:
“穆姑娘,你或许说得没错,这是天底下最粗浅直白的道理,我相信那位长子也明白。可俗话说‘至亲至疏夫妻’,其实天底下的至亲至疏之人,又何止夫妻?”
他如此说着,便回忆起幼年时山上的光景。
他自幼就是孤儿,是当时甘草寺唯一的和尚,法号“圆通”的老秃驴下山讨价还价买菜时,于路边捡到了尚在襁褓里的他。
江知行心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在心中早就把老秃驴当做父亲对待了。哪怕在嘴上也要同他不着调地掰扯几句,犟几句嘴,吵几回架。
嬉笑怒骂的话他能随口对老秃驴说出来,老秃驴也往往回以流氓气的抬杠。
可一本正经掏心窝子的话,在他们之间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偶尔也会想说一些肉麻兮兮的话,比如“师父,真的很感谢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师父,往后你不必下山了,老胳膊老腿的待着就好,徒儿自会下山采买”,“师父,你又长了些白头发,没注意么?”,以及“师父,我回来啦”。
可每次话到嘴边,喉咙就仿佛被扼住一般,简单的话语吐露不出来,倒是每每看见老秃驴那贱兮兮的笑脸,就很想给他来上一拳。
江知行眼前又蓦地闪出了章鸿文那张满面虬髯的脸,他临死前为何要将他对顾大小姐的恋心说给自己听?
他说他偷偷喜欢了顾灵犀几十年,既是偷偷喜欢,便不可能跟顾灵犀亲口说过了。
是临死前,觉得有些懊悔了,不愿将这份粗疏、诚挚、却又无可奈何的情感带进坟墓里么?
还是觉得自己与他实属忘年之交,连这等大秘密也心甘情愿一同分享?
可顾灵犀与他认识了几十年啊,自己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中间的联系仅仅便只有穆姑娘。
你该说给与你相识几十年的顾大小姐听的,不是我。
江知行心里想着,鼻腔忽然涌上一股酸意,他终于意识到章鸿文死前为何要同自己讲那些了。
对他而言,顾灵犀就是那个至亲至疏之人,就好比那对乡下老夫妻之于他们的长子;胡子花白的老秃驴之于甘草寺小和尚。
他看上去那么率性洒脱,无拘无束,却只害怕把那些交心的话说给旁人听,临死之际,他终于存了点勇气,说出他蕴藏几十年的心事和孤独。
他会觉得遗憾么?最后掏心窝子说的话,听众却是他这么个流氓无赖;他会觉得惋惜么?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只怕了这一件事整整三五十年。
江知行忽然抬头看向穆清蘅,道:
“穆姑娘,我们这次上山回甘草寺,等你练功大好了之后,再在山上住段日子怎么样?”
穆清蘅与他心意相通,只瞧了他脸色便猜出他心思,微笑道:
“如果我真的痊愈了,别说一段日子,便是一辈子,穆姑娘也可陪小和尚住得。”
江知行笑道:
“至亲至疏之人,往往会有些话不敢同对方讲。穆姑娘这般直言不讳,看来是与我还算不得熟稔了。”
穆清蘅也弯起她纤长的眉毛,睫毛扑闪,轻笑道:
“那可未必,有些话,我也唯独不愿跟小和尚讲的。”
江知行道:
“哦?这我可就有些好奇了,是哪些话,穆姑娘不妨说来给我听听。”
穆清蘅笑道:
“既然是不能和你说的,你想听当然是没门。等本姑娘哪天心情好了,兴许会给你些暗示。”
江知行叹道:
“还没过门,穆姑娘便藏了这么些私房话;日后小和尚要暗地里藏些私房钱,穆姑娘可也不准置喙。”
穆清蘅道:
“那好得很啊,反正穆姑娘行走江湖是个吃霸王餐的主儿,衣食住行一应全凭江大侠负责。江大侠私房钱藏得少些,穆姑娘便锦衣玉食,被养得白胖一些;江大侠私房钱若藏得多了,穆姑娘只有节衣缩食,形销骨立,成为一根盘中的豆芽菜。”
江知行叹道:
“穆姑娘说这话,当真深深刺痛了小和尚的良心。”
他们席间正聊着,大堂内来去忙碌的店小二却始终不来上菜。谈话隙间,等得心焦的江知行终于按捺不住,唤来一个得空的店小二质问道:
“我们这一桌,怎么迟迟没有饭菜端上来?”
那小二显然也不敢得罪客官,一面取出怀中灰扑扑的方巾擦拭额头汗水,一面点头哈腰地赔笑道:
“说得是说得是,两位爷放宽心,伙计马上就到。”
江知行懒得听他的客套话,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眼尖地瞧见了围桌而聚的几名客人,嗓门洪亮人声嘈杂,谈笑间引得店内众人纷纷侧目。
“喂,我问你,那桌客人是什么来头?你说明白了,我便不计较你们这儿菜上慢了的疏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