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木已成舟,此生无悔

作者:桐生遥 更新时间:2024/1/4 4:30:00 字数:3930

江知行见那妇人仪态雍容、温婉大方,心下先生出了三分好感。又听得她说话语调和声细气,令人如沐春风,不禁点头应道:

“这位前辈……章大侠生前,的确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事关他老人家的隐私,有些内幕我不便透露。如果可以的话,小子能斗胆问一句前辈与他的关系吗?”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温言道:

“‘三尺剑枯’的盛名,天底下总是没几个人不识得的。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只是路过这里,听见了有关他的传闻,一时兴起,就想问一问。”

江知行心想,这位前辈方才面对那几个鲁莽醉汉,可丝毫没有露怯,堪称“不卑不亢”四字。若说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可有点小瞧甘草寺小和尚了。

但他一时也猜不透这妇人的心思,只有笑道:

“无妨,萍水相逢既是有缘,前辈如若不嫌有辱清听,在可以说道的范围内,有关章大侠的事情,小子都可陪前辈一一道来。”

三人重新在桌旁落座,原先的茶盏冷盘一应撤去,由熟稔的酒保换了新的上来,几个手脚伶俐的小二仍在一旁收拾店内狼藉,笤帚扫地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坐定后,穆清蘅先拉了小和尚手,在他耳畔低声道:

“方才邻桌有个人要偷袭你,是这位前辈帮我们化解了危机。现下那人也和那伙醉汉一同消失不见,这一点我们可不能不防。”

江知行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刚才我是一时心急,没能想通此节。这位前辈断然不似她表面这般柔弱娇怯,或许身负惊人艺业也未可知。”

两人不敢多聊,当即分开,江知行先起身替中年妇人斟了一杯茶,笑道:

“差点忘了感谢前辈相救。我和我娘子途径此地,只是想找家客栈吃了饭便歇息,不知为何惹上了那些大爷,幸好前辈及时出现,便将一场血光之灾消弭于无形。”

中年妇人淡淡道:

“不必客气,我自然也别有所求。有关‘三尺剑枯’之死的事情,我心下存了点疑惑,适才听两位对内幕似乎知之甚详,这才出手相救。若二位是局外之人,大家各有命数,即使二位立刻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插手。”

江知行听她语气淡漠疏远,不含一丝感情波动,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觉行走江湖这么久以来,狡狯阴险、城府颇深之人也见过不少,这般全然不把外物放在心上的性子,倒是无比罕见。

他笑笑道:

“滴水之恩、涌泉以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更何况前辈是救了我们二人的性命。有关章大侠的事情,哪怕是要冒犯到他老人家,在下也只有知无不言了。”

中年妇人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江知行的态度,道:

“你们刚才说这‘三尺剑枯’并非由穆白发害死,这话可作的真?”

江知行立即正色道:

“如有虚假,教在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中年妇人点点头道:

“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说谎,这毒誓倒也不必这么急着发。我第二个问题是,你说那‘三尺剑枯’实则被苗决明害死,我问你,当时你可在现场?可有亲眼看见?”

江知行明白既然答允了她,势必就绕不开这些话题。

苗决明确是杀害章鸿文的罪魁祸首,哪怕苗决明号召天下英雄,想要颠倒黑白、祸水东引,他作为目击者却不能有一丁点儿害怕。

心念及此,他当即朗声道:

“不错,在下正是亲眼所见。那章鸿文章大侠,就是被江湖人称‘苗疆蛊皇’的苗决明所害死。”

中年妇人道:

“嗯,这句话你仍然没有说谎,看来你的确目睹了当时的情形。我再问你第三个问题,那‘三尺剑枯’临死之前,可有说过要别人替他报仇之类的话?”

江知行顿时一呆,他从未想过此节,如今细细回想,章鸿文临死之际,谈及最多的竟是他和穆姑娘,以及他苦恋了数十年的顾大小姐。

为他报仇一事,倒真没提起过半分。

江知行不禁有些垂头丧气,回答的语调也显得闷闷的: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没有。不过……”

他又倏地抬起头来,眸中少见的冷厉果决,

“即使章大侠没说过这事,那也是他随性洒脱、逍遥自在,没考虑到自身半分所致。但这仇却不能不报,否则沉冤何以昭雪?”

中年妇人神色平静如水,嗓音柔和:

“很好,三问三答,你没有半句话说谎,看来这应该就是实情了。嗯,这倒挺像是他的作风,有关重要之人的恩怨,他睚眦必报,轮到他头上了,却半点也不上心。”

她敛着眉眼,一抹若隐若现的温婉笑容在唇边绽放,白瓷般素净的脸颊依旧沉静若水,插着簪子的鬓边,一缕青丝柔弱地垂下来。

江知行差点要看得痴了,就在刚才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瞧见了长大后悄立一旁、娴静端庄如仕女的穆姑娘。

可眼前一花,冷硬的现实感再次侵入脑海,中年妇人将笑容收敛,那绮丽的幻境也随之消逝。

中年妇人轻声道:

“你们无需替他报仇了,既然他遗愿里并未提及,自然这事就入不得他法眼了。况且那苗决明武功之高,不是你们能企及的。”

江知行从她话中听出了怜惜之意,又实在觉得她与章大哥关系匪浅,心中已经隐隐浮现有关她身份的猜测。

却不敢请教她名讳,生怕唐突冒犯了佳人,只有道:

“章大哥或许是忘了说也未可知,苗决明使毒暗算他,换天底下哪一个人来,能够心服口服?不劳前辈操心,我江知行身上可没背那么些规矩,明谋暗算,总归能杀了那苗决明就是好的。不管要等上一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他一腔热血上头,想起苗决明利用亲生闺女作诱饵、又下毒暗害了穆姑娘、最后连章鸿文也死于他手等等。

这等恶劣行径在眼前一一闪过,熊熊怒火不禁燃烧起来。于是对中年妇人说的话也不免夹枪带棒,隐隐透出些怨气。

中年妇人恍若未觉,只平静道:

“他性子便如烈火一般,若真的含恨而终,不吐不快,焉有不说与你们听之理?你们少年心性,觉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天经地义。殊不知天底下之事,总是纠缠在一起,逃不过躲不开,便是要快刀斩乱麻,也不知从何斩起。”

江知行抱拳道:

“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前辈有前辈的考虑,我们有我们的做法。分道扬镳,对双方都好些。”

桌下穆清蘅轻轻扯了他衣袖,樱唇凑到他耳畔柔声道:

“小和尚,这位前辈……她也是好心,你不用同她生气。”

江知行也反握住她手腕,回答道:

“穆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那天章鸿文死于我们面前,大家都亲眼瞧见。若要让我把它悉数忘怀,定然是做不到的。”

穆清蘅低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一定不好受,只是……”

那天目睹章鸿文之死,她心中同样悲戚万状。可她最担心的事并非这个,小和尚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行事自然难以计较后果。

换在平时,全盛状态的她自然有把握护下他周全,可如今她也身中奇毒,那些危险之事她若没法劝阻住他,后果又会怎样?

方才那邻桌客人的偷袭还历历在目,如果不是这中年妇人现身解围,结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这里,穆清蘅只觉浑身发冷,后怕的感觉在心间蔓延,只有咬着牙生生把它压下。

中年妇人道:

“他的事,你都据实以告了,我待在这里也没有必要了。你说要分道扬镳,原本是皆大欢喜。不过待会我要去一趟梅花坞,你既然存了心替‘三尺剑枯’报仇,不如跟我一同前去。”

江知行不解她话中含义,道:

“梅花坞?”

“没错。”

中年妇人点头道,

“看来你们路途迢迢,没什么空打听江湖大事。先前已经说过,这左凋寒和苗决明同时出现在江州,召集天下英雄捉拿穆白发,要为‘三尺剑枯’讨个公道。”

江知行道:

“嗯,刚才那些莽汉也是这么说的。”

中年妇人道:

“既然是召集天下英雄好汉,没有个好地方,怎么伺候这么些位顶天立地、以一当十的爷们儿?因此这梅花坞,就成了这伙绿林好汉们啸聚山林之处。”

江知行听她一开始便语带讥嘲,到后面干脆直接称他们是“绿林匪徒”,将待在梅花坞称作是“啸聚山林”,不禁觉得大为好笑,当即朗声道:

“不错,这些鼠辈聚在一块,又成得了什么气候?前辈这话说得很对,英雄好汉四个字,可不是人人都当得的。”

那中年妇人道:

“梅花坞建于水上,风景如画,四通八达。我看苗决明未必是想捉拿穆白发,存了点雅兴想游江南,或许才是真的。”

江知行道:

“才子佳人、笙歌画舫,总还缺了些什么。是了,给那如画美景添上一抹血的殷红,可才是点睛之笔。”

中年妇人道:

“他们这些人又是盟主、又是蛊皇的,派头相当的大。想必那梅花坞上,也是夜夜笙歌、载歌载舞了。你若此刻与我同去,正是他们最懈怠的时候,天底下可再没这般的好机会了。”

江知行有些迟疑,心中仿佛天人交战。

穆清蘅看出他心绪不定,连忙握住他手,十指交缠紧紧牵在一起,只盼能用属于自己的那份温度令他回心转意,颤声道:

“小和尚、小和尚,你和我约定好的,先陪我去了甘草寺,把‘两相忘’练到大成,等我病一好,杀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你,你可不许去。”

江知行轻叹口气,也反握住她手腕,凝视她几乎掉下泪来的水眸,低声道:

“这机会听上去千载难逢,但小和尚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亲疏有别,我还是知道的。我怎么会听信旁人的话,却不管穆姑娘?你放心,我答应了一直陪着你,总是会说到做到的。”

穆清蘅这才破涕为笑,抬手胡乱地拭着泪,带着鼻音呜呜道:

“我才是真怕你被别的女人花言巧语迷惑了,就不肯听穆姑娘的话啦……”

在一旁平静注视这对少年人的互动,等到能插上嘴的间隙,中年妇人才温声道:

“是了,我原意就是如此。他不要别人替他报仇,别人就算费了老大功夫达成此事,他在地下多半也要怪别人多管闲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几十年的性子从未改过。”

不等小二把菜上齐,中年妇人已经起了身飘到门边。

身法之快竟无人察觉,便如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清逸出尘。

江知行明白再难以挽留,起身抱拳恭声道:

“前辈是武林高人,在下斗胆冒犯,可否留下名讳?”

那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

“你明知我会留下假名,却还要问我么?”

江知行道:

“便是假名,也是金玉良言,不敢不听。”

中年妇人笑道:

“他那般鲁直颟顸的性子,居然能结交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小辈,倒也让我开了眼了。”

江知行把头略微低了低,依旧维持抱拳的姿势默不作声,仿佛在等对方赐教。

中年妇人道:

“那么,你听好我的假名。姓正是‘木已成舟’舟的同音字‘周’;名字则是去掉‘木’,只剩下‘悔’的心梅二字。连起来,读作周心梅。”

江知行道:

“前辈的假名,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中年妇人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若要这么理解,便这么理解吧。”

等到再抬眼时,那中年妇人已经不见踪影,空气中只微微飘浮着她秀发里残留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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