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上的小插曲没能影响到二人赶路，又行得几日，便临近了那坐落着甘草寺的山脚下。
这里位于江州近郊，放眼望去一片葱郁。流水潺潺自空谷响起，被草木掩映的通幽小径上杳无人烟，玉带般的清澈河流穿过村头，风吹麦田泛起金黄波浪。
临近山脚下便能瞧见刘村村口，时值夕阳西下，天边的大块彤云如跑马般远去，穿肚兜的小孩们围在摇蒲扇的老大爷膝前，听他用浓重的口音讲一个不怎么有趣的故事。
家家屋檐上种起袅袅炊烟，唤儿女回家的吆喝声被拉长，从村头响到村尾。
还未到刘村，江知行便对穆清蘅说道：
“穆姑娘，我们二人之间互不藏私，坦诚相见。因此有些话我不得不先同你说。”
穆清蘅笑道：
“江大侠语气突然郑重，可让我不太习惯。难道江大侠瞒着可怜的穆姑娘，曾经在刘村藏有一个老相好？”
江知行道：
“这倒不是，不过也差不了太多了……穆姑娘，我实话跟你说，以前我和师父住在山上，看上去是本本分分的两个寺庙和尚，诵经礼佛不敢有丝毫怠慢。实际上，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两个甘草寺和尚立刻变作黑衣大盗，在山下刘村闯荡一番。”
穆清蘅道：
“原来是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就你们庙里那么些香火钱，可养不活两张要吃饭的肚皮。小和尚，你记不记得，我每次偷偷摸摸带些馒头烙饼上山给你吃的情形？”
江知行苦笑一声，摸摸鼻头道：
“穆姑娘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穆清蘅道：
“不过小和尚你说的是，若被村民们认了出来，恐怕要惹上些麻烦。”
她忽然跳到江知行身旁，踮了脚尖，伸手去抚摸他脸庞，作势打量一圈，才点点头道：
“嗯，江大侠行走江湖五年以来，除了这一头黑发外，的确没半分长进。如果不乔装易容一下，难免不被齐上阵的村民们给活捉了，然后用麻绳吊在村头示众三天三夜。”
两人主意已定，便折返回去。
途径一处农家，用些银子和居住的那对老夫妻置换了些旧衣物，各自收拾着穿上，又将须发染白，搽些黄泥土块在脸上，在河边一照，两人躬身驼背，颤颤巍巍，俨然一对老爷爷老奶奶的模样。
江知行粗着嗓音道：
“穆姑娘，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的白头发相当地派上用场，不必多做易容，就是一位慈眉善目、年高德劭的老奶奶。”
穆清蘅学不出那年迈沧桑的嗓音，只有笑道：
“可惜这位老奶奶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尽量低着头不见外人。倒也无妨，穆姑娘不用同外人打交道，便可以专心在背地里做些小动作。掐一掐、踹一踹、拧一拧，好生提点这位老爷爷，别被村子里漂亮活泼的农家姑娘给勾了魂去。”
江知行叹气道：
“唉，日后见着了老秃驴，得叫他把寺训改一改，天大地大，老婆最大，怕老婆实属天经地义。”
穆清蘅轻笑道：
“你要在人前也说这些疯话，我就更开心了。独处时说的话，我总怕你赖账。”
乔装打扮后的两人重新启程，不多时便到了刘村。
天色渐晚，村头已经没什么人，两人沿着有些泥泞的土路走进刘村，只见家家户户的窗口透出微黄的光。
江知行和穆清蘅并肩漫步，道：
“穆姑娘，眼下天色已晚，我们先在某户人家处借住一晚，明天再上山见我师父。到时候你在甘草寺修炼些时日，把‘两相忘’的第一十九剑给悟出来，这‘玲珑骰子’的毒也就自然化解了。”
穆清蘅道：
“嗯，我只盼事情有那么顺利……不过……”
“不过什么？”
江知行转过头来，问道。
穆清蘅道：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小和尚，你还记得我们前些天在酒楼里听见的传闻么？”
江知行点头道：
“当然记得，章大哥遇害这一事上，苗决明颠倒黑白，让穆姑娘你背了这口黑锅，这个账我们只有先记下，日后再一并算清。”
穆清蘅摇了摇头，道：
“我所说的不是这个。小和尚，我们明明来江州不久，而且目的地也是中途才定下的，按理来说，苗决明不应该这么快听见风声。为何他们就如此肯定我们的下落，还召集了那么多江湖人士，要来江州捉拿我们？”
听了穆清蘅这话，疑云也开始在江知行脑海中弥漫，他沉吟片刻，道：
“穆姑娘，你果然敏锐，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中途才将江州定为目的地，况且还没落脚，有关我们的消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这不符合常理。”
穆清蘅“嗯”了一声，有些忧虑道：
“除非他们一直都在派人跟踪我们，洞悉了我们的一切行踪。”
江知行道：
“不对，穆姑娘，如果我们被跟踪了，为何至今还没有被擒下？你别忘了，苗决明的本意应该仍是那‘莫失莫忘’，你就是那条唯一的线索。我们可不认识那穆九歌，即使顺藤摸瓜，他们也查不出半分内幕，因此及早出手，才符合道理。”
穆清蘅抿着嘴唇点点头道：
“小和尚，你说得没错，应该是我想岔啦。”
但穆清蘅这个疑问一抛出，便萦绕在二人心头挥之不去，怀揣心事的两人敲开了某户人家的大门，声明想借宿一晚，主人很爽朗地把他们邀了进去。
趁着穆清蘅被女主人领去洗漱的间隙，江知行在大厅与男主人对坐，嘶哑着嗓音道：
“小伙子，我们是外地来的，路过这里没地方落脚，便只好借住一晚，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男主人是个年过四旬的直爽汉子，翘着脚坐在长凳上，把矮几前那盏茶端到面前抿了一口，笑道：
“不打紧，不打紧。两位前辈年纪如此之大了，却还在外奔波，可是有什么亲戚在外头，赶着去见？”
江知行低沉着声音道：
“嗯，小伙子你猜得不错，我们此次出远门，就是为了见我那住在山上甘草寺，已经十来年没见的兄弟，你对他可有印象。”
心下已经想着，老秃驴的形象在山下刘村，那可谓是深入人心呐。
搬出名头来吓唬村里半夜哭闹的小孩，就跟江湖上搬出穆白发名头吓唬英雄好汉一般，效果堪称显著。
这大汉一听见老秃驴的名字，必然会大为光火。但自己已经扮作老头一名，看在年纪的份上，他定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到时候附和几声，骂一骂那无耻下作、为老不尊的老秃驴，陪这汉子一同抒发心中愤懑怒火，再顺着话头，探听一番老秃驴的近况，也就是了。
哪知这汉子忽然面露难色，目光飘忽不定，口里闪烁其词道：
“原、原来是他的亲戚呀……这、这……”
江知行听出他话头不对，心中隐约有些警觉，连忙压低了嗓音沉声道：
“小伙子，你对我的这位兄弟，可有什么不满之处？还是他的近况有些糟糕，不大能让糟老头子我知晓？”
那汉子脸色有些僵硬，良久才支吾着开口道：
“这、这位老大爷，看来你消息不甚灵通。你所说的那位甘草寺上的兄弟，早两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就发了疯，整个人痴痴傻傻的，旁人叫他也不搭理，说话更是前言不搭后语，旁人见他疯癫，自然再没有香客去上甘草寺，而他也就不再当和尚啦。”
“什么？”
震惊之下，江知行猛地探出身子颤声道，一时竟忘了伪装自己的嗓音。
好在那汉子似乎并未觉察，只叹气道：
“老爷子，你兄弟他在山上住了这么些年，平时跟咱们村有些磕磕绊绊的，大伙也当一笑而过，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有真心置气的，心思也毒不到哪儿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惨然道：
“他最早开始发疯的时候，大伙儿还当他是装疯卖傻，许是什么新的坑蒙拐骗路子。不过到后来，大伙儿见他终日神态疯癫，行事全不着调，这才有些怀疑起来。”
江知行急忙道：
“他……我兄弟怎会无缘无故发疯？定是有些缘故所致，大……小伙子，你好好想想，看看是否遗漏了些什么。”
汉子道：
“唉，那也难说得很。这世道，做人可不太容易，谁知是哪件事触动了他，以致他落得这么个下场呢？我婆娘还说要我少拿这事嚼舌根，莫要掺和些麻烦进去。”
江知行脱了力，缓缓坐回身下长凳，目光有些涣散。
良久他忽然回神，出声问道：
“那么，我的这位兄弟，如今可还在甘草寺之中？”
那汉子道：
“自然是不在了。自从他发疯以来，每日便在咱们村头晃悠，同刘寡妇家养的大黄狗吠上几吠，抢一抢小孩儿的糖人，沿路拄着拐杖掂着破碗，向路过的村民们讨些铜板。”
江知行沉默不语。
“不过，他近日却好像没怎么见到了。”
那汉子道，
“诶，老大爷，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这几天，我印象里倒没怎么见过他。待会我婆娘出来也问问她，看她瞧见没。”
“不必了。”
江知行起了身，原本佝偻的背也直了起来，嗓音也不再故作沧桑，只低声说道，
“他是决不可能发疯的，其中必有缘由，待我们找到了他，一切就水落石出了。感谢大哥据实以告，这一晚我们就不住了，事出紧急，不得不立即启程。”
瞪大双眼，被震惊在原地的汉子还未能理解一个老头何以突然变成少年，里屋传来妇人仓皇的声音：
“呀！咋，咋地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家？喂，死鬼，菩萨显灵啦，要给你们老刘家添一个神仙女娃娃么？”
江知行目光一转，正瞧见从里屋走出来的穆清蘅。
她那头如瀑白发披垂下来，原本蜡黄枯槁的面容已变得娇俏红润，白衣纤尘不染，衣袂随着她空灵的步点飘扬。
穆清蘅道：
“小和尚，一切我都听见啦，我们尽早动身，先上山看个究竟好么？”
江知行明白，要让惧怕黑暗的她说出星夜上山这句话来，是要鼓起多么大的勇气。
当即过去牵了她手，穆清蘅冲自己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江知行低声道：
“穆姑娘，我是决计不信我师父会突然发疯的，这一切必定事出有因，前路恐怕危险得很……”
穆清蘅也笑了，紧了紧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道：
“小和尚，我从小父母就去世了，亲生父母我又一个也不认识。真正能见证我俩，我俩……的，便只有你的师父了。因此这完全是穆姑娘分内之事，你可不许把我推开。”
江知行似乎终于松了口气，笑笑道：
“明明先前才说了要一直陪着穆姑娘，转眼就想食言，甘草寺小和尚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幸好穆姑娘及时劝我回头，令小和尚幡然醒悟。”
穆姑娘笑道：
“还要说些羞人的话，不怕被人家听见么？”
说着她眼角瞟着一旁呆若木鸡的两人，语气狡黠。
不等主人家反应过来，说话间的两人已经掠到门外，只剩矮几上洒落的几枚叮铃铃的铜板。
待到这户人家赶出去放眼远望，两道人影消失不见，皎洁的明月躲在山头之后，仿佛与他们一同掩饰了自己的行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