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隐没山头之后,天空失去了唯一的光亮,后半夜里无星无月,山中漆黑一片。
上甘草寺的山路并不好走,崎岖不平,阴恻的冷风倏地刮过,引得头顶枝叶簌簌摇晃。
江知行牵了穆清蘅手,两眼一抹黑地勉强往前探,穆清蘅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
好在他自幼于甘草寺内长大,对周边环境十分熟稔,哪怕离家已久,一闭上眼睛,那熟悉的图景便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两人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跨过几尺高的木门槛,终于进到寺内。
冷清的光景一如既往,斑驳脱漆的铜色佛像坐落正首,身前摆一张燃尽的旧烛台。两边垂挂下来数条红色帷幕,冷风从破了洞的窗口灌入,吹得它们猎猎翻动。
两人试探着踱了几步,向四周望一圈,不见人影,只有破旧窗户被晚风拍打的响声。
江知行低声道:
“穆姑娘,这里看上去有段日子没人住了。”
穆清蘅点头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小和尚,你说你的师父一生都住在甘草寺,眼下他突然失踪,又会去到哪儿呢?”
江知行道:
“这个问题,或许就是一切谜团的关键。穆姑娘,方才那户人家说过,我师父自十多天前便消失踪影,村里没人瞧见过他。依据这寺里的光景推断,至少也有十来天没住人了,时间上是吻合的。”
穆清蘅道:
“嗯,不过这下没有任何线索,我们该如何是好?”
忽然她眼光一瞥,瞧见地上两个破蒲团并排放着。
其中一只歪出一角,似乎有某样东西被压在了下面,当即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慢慢将其挪开。
江知行也凑过来看,蒲团移开后下面是一本小册子,看上去破破烂烂,稍微翻上一翻,几乎没有完好的纸张。想来它的主人必然翻看得很勤。
江知行道:
“穆姑娘,你发现了什么?”
“嗯,小和尚,你看这本小册子,上面的内容应当是手绘的。”
穆清蘅举起摊开的小册子到江知行面前,示意他看,
“这上面的每一页,都画了一个小人儿在使剑,剑招各有不同,整整一十八页。”
“一十八页……”
江知行盯视着破旧小册子上的每一个使剑小人儿,只觉笔画虽然简陋,但变化多端,招招式式奥赜无穷。
稍微细读,便觉得每记剑招都是跃然纸上,仿佛突破纸面活了过来一般。
他正思量间,抬头发现穆清蘅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福至心灵,蓦然开口道:
“穆姑娘,难不成这上面记载的剑法,正是‘两相忘’的前一十八剑?”
穆清蘅见他一下猜出,也不再打哑谜,微微点头道:
“嗯,虽然有些要旨没能完全领会,但也算模仿得大差不差。手绘这本小册子之人,必定是一位武林高手。”
江知行道:
“武林高手?穆姑娘,你的这套剑招,曾在多少人面前演示过?能完整记下这一十八路剑,并且将细节悉数回忆起来,再加以揣摩,融会贯通,天底下能做到这点的,恐怕没几个人吧?”
穆清蘅道:
“嗯,所以我已经大致猜出,这本小册子的主人是谁。”
江知行想起穆白发曾在华山之巅夺魁的那一战。
若说有谁能亲眼目睹她使完一十八路剑法,并且悉数记下,待到日后钻研揣摩,人选自然只有那一位了。
江知行和穆清蘅异口同声道:
“正是剑盟盟主,‘儒剑至圣’左凋寒。”
旋即两人又相视一笑,穆清蘅发觉两人心意相通,心里便仿佛吃了蜜糖一般,唇角忍不住轻微上翘。
江知行道:
“但是这本小册子既然是左凋寒的东西,为何会遗落在这儿?”
穆清蘅又随手翻了几页,一面低声碎碎念,一面抬了头回答江知行的话:
“嗯……左凋寒当初与我一战,回去之后恐怕对这套‘两相忘’剑念念不忘,他醉心武道,当然是做梦也想把它的要义搞懂了,因此手绘了这本小册子,苦心孤诣,日夜钻研。这应该就是这本小册子诞生的契机,不过……它为何出现在这里……”
江知行道:
“穆姑娘,你难道忘了么,前些天我们在酒楼里,那些江湖人就说过,来到江州的可不止苗决明一人,左凋寒同样也来掺了一脚!”
话音甫落,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马上就要到门边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警铃大作,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上山来甘草寺?这位不速之客必然知晓内情。
但事出紧急,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正巧那座脱色佛像后面比较宽敞,能容得下两人躲藏,主意已定的两人立刻闪身到后面,猫了身子躲藏其后,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几道混杂的脚步声咚咚响起,进到寺里后就停下了,空气重新变得安静。片刻后,只听得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么些天了,还是没有人出现么?”
又一道语调尖锐的声音接口道:
“回左盟主的话,这山上鸟不拉屎,白天尚能见到几只兔子山鸡什么的,到了晚上,可他娘的真是两眼一抓瞎,啥也瞧不见,更不提什么大活人啦。”
那温和声音道:
“嗯,苗决明的法子,我原本就不赞成。落了空也好,他面上无光,我瞧着反而挺高兴。”
佛像后的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中均是思绪翻涌。
江知行拉了穆清蘅手,用食指在她柔嫩手心处写下“左凋寒”三字。
穆清蘅轻轻点头,也在小和尚手心写下“是真的”三字。
又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
“左盟主,苗先生说那杀害了‘三尺剑枯’的穆白发,如今出现在江州地界,是真是假?”
左凋寒道:
“他自然是胡说八道了,要是确切知晓穆白发的行踪,他不早带人找上门去了?哪有闲心在梅花坞开什么英雄大会?”
果然!苗决明根本不知晓他们的行踪,他一开始便另有所图!江知行有些激动,捏着穆清蘅的手心也用力了几分。
穆清蘅也露出笑容握住他手。但她心思却不在此,只觉得眼下两人独处,偷偷摸摸的生怕旁人察觉,却不会有人打扰他们,心中居然生出几分浪漫旖旎之感。
那尖锐的嗓音又道:
“这,这,这……既然苗先生不知道穆白发的行踪,却召集天下英雄,说要前来江州捉拿她……这岂不是,岂不是……”
左凋寒道:
“金掌门,你不必多言。我看得出来,你是觉得苗决明愚弄了天下英豪,把原本是共襄盛举的一件美事,变作了一场闹剧。他这般作风,可不大令人敬佩,是不是?”
那人道:
“这倒、这倒也不是……只不过……”
左凋寒道:
“苗决明的用意,可谓是心狠手辣的阳谋啊。他虽然不知道穆白发在哪,但他却能让穆白发出现在哪。”
嗓音低沉之人道:
“左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老金跟俺都是粗人,听不大懂你们拐弯抹角的话外话。”
左凋寒道:
“我之所以佩服苗决明,不是因为他的功夫,而是他的手段。那穆白发孑然一身,看似了无牵挂。实际上她在世间有一个挚爱之人,她行事叛逆无道、荒诞不经,却唯有关于此人的事,她是决计不肯轻忽的。”
佛像后的两人听了这话,江知行向穆清蘅瞧上一眼,只见她全身一震,慌忙低下头去,一缕发梢垂落下来,暴露出来的耳垂却都红透了。
语调尖锐之人道:
“嘿嘿,左盟主,这我倒有所耳闻。大伙儿都说那‘两相忘’剑可不是刀剑的剑,乃是相见的见。那穆白发一把这套武学使将出来,便犹如见着了她相好一般。他们少年人情如烈火,便连一期一会的鹊桥也没法阻隔半分。左盟主,当年你输在她剑底下,也算不得太冤枉。”
穆清蘅只觉脸上羞得火烧。
她自己对江知行倾诉爱意倒没什么,可在两人面前,这般心事被一个外人悉数抖落出来。
她女儿家心性,又是大魔头的作风,感到害羞之余,一腔愤怒也蓦地涌起。
只暗暗记下了这伙人的声音,待到伤势一好,重入江湖一定要把他们尽皆剥皮抽筋、千刀万剐,最后扔在荒郊野岭曝尸三日,喂了野狗野狼作盘中餐,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左凋寒道:
“输了便是输了,也没什么好辩驳的。那小子天天同她在一起,苗决明既然不知穆白发的下落,那小子当然也是捉不到。不过,苗决明消息的确灵通,不知怎么,这江州甘草寺,被他顺藤摸瓜地给查了出来。”
听到这等紧要消息,穆清蘅也再顾不得害羞,抬眸望了江知行一眼,双方都读出彼此眼里的凝重。
“师父落入敌手”,在穆清蘅手心写下这么几个字后,得到了点头的回答。
两人屏气凝神,继续偷听外头的谈话。
语调尖锐之人道:
“但是那老不死的终日疯疯癫癫,谁也不搭理。却不知他是真的疯子,还是装疯卖傻。”
左凋寒道:
“他是真疯,假疯,对苗决明而言没有区别。他捉住了这位老和尚,又在梅花坞开一场英雄大会,声称穆白发出现在江州,整个武林被他搅得风云突变,你猜结果会怎样?”
语调尖锐之人道:
“这个、这个……”
嗓音低沉之人不耐烦道:
“左盟主,你明知老金跟俺都是粗人,我先前就说了,话外话俺们是听不来的,你不妨明说了就是。”
左凋寒道:
“嗯,这样也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场内第三者消化完这些信息,才徐徐道,
“他正是要来一场‘假戏真做’。穆白发究竟在不在江州,苗决明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安排了这么一场英雄大会,又把杀害章鸿文的污名推到穆白发身上,就是逼迫她现身。”
语调尖锐之人大惊失色,声音因震惊听来更刺耳了几分:
“左盟主!杀害、杀害章大侠之人,难道不是穆白发?”
暗地偷听的江知行二人同样吃了一惊,穆清蘅在小和尚手心写“内讧?”,江知行在穆姑娘手心写“再观察一下”。
左凋寒道:
“穆白发虽然杀人如麻,倒也不是真正嗜虐成性之人。况且章鸿文和她亲生母亲是旧识,他们二人怎会刀兵相向?依我看,真正杀害章鸿文之人,多半就是这位贼喊捉贼的苗决明先生了。”
嗓音低沉之人突然道:
“左盟主,你今日把俺们二人叫来,忽然讲了些这么要紧的事给俺们听。俺和老金不关心章鸿文到底被谁给杀了,只关心到时候,俺们还有命下得山去么?”
左凋寒笑道:
“严门主,你不必如此谨慎。行走江湖,处处算计,在下是如履薄冰,平日里揣了那么些沉甸甸的心事,不敢说与旁人听。今日适逢其会,想同二位知己掏心窝子畅谈一番,化解胸中郁结,这个理由,不可以么?”
嗓音低沉之人“哼”了一声,不再接口。
反而是语调尖锐之人连忙接过话头,一叠声道:
“是是是,左盟主这话说得是,咱们三人相互引为知己,今夜与此交心畅谈,过得这一晚,这些事儿全都烂在肚子里,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左凋寒道:
“金掌门,你反应倒是挺快,只可惜这套马屁功夫今日不大对门。无妨,我继续同你们说苗决明的手段。”
那二人再不敢回话,空气倏地静了下来。
左凋寒道:
“苗决明引起这么大阵仗,要在江州地界捉拿穆白发,又给她头上扣了顶‘杀害三尺剑枯’的帽子。这般大张旗鼓,引得江湖上人尽皆知,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但只要旁人听信,不就变成真的了?”
“到时候穆白发为了洗刷冤名,便不得不出现在江州,去那英雄大会上讨个公道。哼,苗决明在梅花坞上大宴宾客几天几夜,屁股都要磨出茧子来,也半分不动弹,死都不肯挪窝,可不就是等着人家找上门去?”
这奸贼!听完这话,江知行登时怒目圆睁,紧紧攥了拳头,骨节嘎吱作响。
穆清蘅温柔地凑上去抚摸他眉心,想替他抹开那团化不去的愁绪,又在他手心处悄悄写下“没关系”三字。
左凋寒道:
“当然,假如穆白发当真沉得住气,无论如何都不肯现身,那苗决明也无可奈何。不过,‘杀害章鸿文’这等污名,就等于是被她给坐实了。”
“因此我才说佩服苗决明,这等阳谋,没什么算计,更提不上深远,却得放下身段。一般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自持身份,断然是不屑行这蝇营狗苟之举的。”
“眼下情形明了,就是请你穆白发往火坑里跳。是乖乖出现在江州,自己送上门来,还是继续流窜各地,咽下这一肚子委屈,全凭穆白发做主。”
佛像后,两人不禁都为苗决明的毒辣而暗暗心惊,只觉实在是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忽然江知行转念一想,发觉不对,立刻在穆清蘅手心写道“隔墙有耳”!
穆清蘅轻轻点头,在他掌心回写道“两相忘”三字。
此时相互凝视的两人不必再多做言语,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左凋寒为何要在这里说出这等机密大事?
苗决明的心思,应该只有少数几个关键人物知道。绝大多数江湖人士,都是真的以为穆白发出现在江州,故而聚集于此。
眼下他随意地道破天机,总不可能真是觉得满腔心绪不吐不快,选了这么个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地方特意说给别人听吧?
从左凋寒方才话里听来,表面上他和苗决明是一伙的,背地里却似乎有二心。
如果他是另有所图,图的会是什么?
突然两声闷响传来,接连的重物倒地声音。
江知行心中一惊,知道左凋寒已经收拾掉了方才听见机密的二人。
左凋寒手绘的小册子还躺在穆姑娘怀里,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都默默点头。
左凋寒忽然朗声道:
“时值午夜,月明星稀、风清气朗,老夫不禁有些技痒。正巧近日遗失了一部小册子,上面记载了一门精妙高深的武学,老夫日夜思索、辗转反侧,却不得其要领。恰巧此刻佛祖在上,老夫便将一生所学使将出来,班门弄斧,只盼能有佛祖降世,指点几招未开化的驽钝顽石。”
“小和尚,果然,他的目的是这套‘两相忘’剑招。他没有对我们出手,还故意说出这些机密,是为了给我们听,权当交换的筹码。”
穆清蘅在江知行耳边轻声道。
两人情知行踪已经暴露,便无所顾忌,轻轻地咬着耳朵。
江知行道:
“穆姑娘,这套武学本就是你所创,一切都应由你做主。不过,左凋寒的为人,我们也不能轻信。”
穆清蘅道:
“嗯,我明白。我先照着他那小册子上的疏漏,指点他几招便是,却把最精微奥妙的关窍先藏住不说。到时候他想翻脸不认人,总也有所忌惮。”
外头依然寂静无声,想来左凋寒应是抱了拳站在原地,神情郑重地等待二人回复。
再拖下去唯恐事情生变,穆清蘅只觉刻不容缓,便清咳两声开口道:
“嗯……本座念你心性至诚,指点几招那也无妨,只盼你悟了这套剑法,日后多多与人为善,不要逞凶斗狠、徒增杀孽。”
左凋寒登时大喜道:
“是!在下定当不敢辜负佛祖教诲,只盼能窥见这精深剑法要旨的沧海一粟。”
穆清蘅道:
“好,那你就先将你那套死记硬背下的‘两相忘’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