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群山之后,月亮重新探出头来,微微地散发一圈白光。星子如点点米粒般密布,来时的山路被照得莹莹发亮,使得江知行回去的步子也加快了几分。
甘草寺内,被左凋寒收拾掉的两具尸体兀自横躺着,穿过大殿的冷风拍打在他们身上。
没有丝毫血迹,想来是用暗劲击中了要害,两人便无声无息地做了屈死鬼。
回想方才与左凋寒的一席话,眼下又亲眼目睹他狠辣的手段,江知行心中不禁有些后怕。
“谁,谁?!”
他刚踏过门槛,佛龛后穆清蘅的娇嫩嗓音便传了出来。
她故意大着嗓门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语调却因害怕而瑟瑟发抖。
江知行道:
“穆姑娘,是我回来了。”
佛龛后的穆清蘅道:
“我,我不信,这半夜三更的,你许是一只厉鬼冤魂,化作了小和尚的模样骗我出去也未可知。我、我决不信你。”
江知行苦笑道:
“穆姑娘,你大可出来看我一眼,再摸上一摸,看看是不是四肢健全、气息温热的大活人?”
穆清蘅道:
“你看!这话就是要给我下套了,待到一出去,活人瞧见了恶鬼,哪有半分逃脱的机会?”
江知行摇摇头无奈道:
“是我不对,该尽早回来的。让穆姑娘孤身一人苦等这么久,有些风声鹤唳,那也没办法。穆姑娘,要不然你问我一些问题,冤魂厉鬼想必不大聪明,只有与你朝夕相处的甘草寺小和尚才能答出来。”
穆清蘅道:
“嗯,嗯……好,那我问你,穆姑娘最害怕的是什么?”
江知行笑道:
“自然是怕黑了,如若不是,眼下咱俩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地一问一答么?”
穆清蘅道:
“这个不算数,你就算是一只比我还笨的厉鬼,全凭刚才的对话,也能把答案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再想想……我问你!穆姑娘最喜欢的又是什么?”
江知行道:
“啊,这个问题可不大好回答,人非草木,总还是要点脸面的。不过事关紧急,小和尚也只好厚着脸皮说出答案了,穆姑娘最喜欢的自然是在下了。”
四周猛地静了下来,窗外繁星害羞地眨了眼,佛龛后仿佛冒出一片蒸腾热气,铜色的塑像简直全被染得红透了。
穆清蘅的声音结结巴巴,口齿不清道:
“呜……好,我知道了,我,我信你便是……但你现在不许过来……”
江知行明白她女儿家自己行事全无顾忌,却最怕被别人道破闺中心思。
很识趣地不再打扰她,走过去探了那两具尸体鼻息,确认死透后才开始内外搜刮,一边等她慢慢调整情绪。
触碰到里衣时,发现了夹层里一张纸条。江知行走到窗边,借着洒落窗台的月光仔细阅读,上面字迹墨渍未干,显然是新写上去的。
“深夜叨扰,多有抱歉。自今日起,甘草寺方圆十里内,决计再无不速之客靠近,还请二位好生休养,另附一枚补气养神散,聊表心意。左凋寒字。”
江知行心中苦笑,左凋寒给自己丢下这么大的一个包袱,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打发了去,可不那么容易。
他又从二人身上摸出一个小药瓶,用细绳扎了红布封住瓶口,瓶身莹润光亮,想来就是那瓶补气散了。
“好、好了,小和尚,你可以过来了。”
佛龛后面,穆清蘅故作镇定的声音传来。
江知行收起纸条与药瓶,转到佛龛后面,却见穆清蘅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黑暗中,瞧不清她的脸上神情。
江知行笑道:
“穆姑娘,可还在害羞么?问题是你自己要问的,我若不据实回答,不免就要被当做是冤魂厉鬼。到时候可不大有趣,穆姑娘杀人是一把好手,捉鬼想必就比较外行了。”
穆清蘅道:
“是啊。”
她这一开口声音嘶哑,立即发觉不对,急忙转了身子过去,掩住了口。
但江知行听得分明,意识到不好,凑上去抓住了穆清蘅手腕,她奋力挣扎几下,发现没法甩脱,只好任由他抓住。
“穆姑娘,怎么回事?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江知行心脏怦怦狂跳,先生出三分不妙预感,待到她不情不愿地转头过来,牵了她走出佛龛之后。
光线照射之处,穆清蘅清丽的脸蛋被瞧得分明。她唇角挂着血丝,衬得肌肤更显苍白,暗红顺着下颏滴落,看上去触目惊心。
穆清蘅情知再难掩饰,不禁虚弱地笑道:
“小和尚,你看我这么笨,就连想瞒你些什么事儿都没法做到。以后你可得好好待我,少气几次穆姑娘。”
江知行递过肩头让脱力的她勉强倚住,在她耳畔低声道:
“现下没旁人打搅我们了,穆姑娘,我们赶紧治伤吧,你福大命大,可别忧心。”
穆清蘅瞟了一眼远处两具尸体,声音几不可闻:
“那他们,怎么办……?”
江知行道:
“这山上人迹罕至,到时候我找个地方把他们偷偷埋了,不教任何人觉察,也就是了。”
穆清蘅笑道:
“跟在穆姑娘身边久了,这大魔头作风倒学得有模有样。”
江知行也笑了笑,扶着穆清蘅进了里室。待到穆清蘅躺到榻上,江知行取了一套干净棉被给她盖上,只留一颗脑袋露在外面。
又在寺里尽量搜罗出几根残烛,放到烛台上悉数点亮。
温暖的光晕弥散开来,江知行端到床边放下,红光映照在穆清蘅脸上,她伸出来的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被子上沿,原本苍白的脸颊被染得娇俏红润。
江知行取来一张矮凳坐在床边,道:
“穆姑娘,现下太晚了,不如你先及早睡下,待到明天养足精神,就可专心琢磨这全套‘两相忘’,运功疗伤,然后成就一副金刚不坏、刀枪不入之体。”
穆清蘅笑道:
“我只是要解毒,又不是当女菩萨女佛陀,要金刚不坏做什么。”
江知行道:
“解毒当然是最先目的,不过穆姑娘傻瓜一个,日后难免又中他人奸计。因此练就了金刚不坏,便可防患于未然了。”
穆清蘅道:
“那我也不要。若是真的金刚不坏了,日后你还会来心疼我么?”
江知行没来由地鼻腔一酸,使劲吸了吸鼻子,勉强笑道:
“说什么呢傻子,自己的身体当然最要紧了,你身体健健康康,也用不着我操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穆清蘅笑道:
“是了,到时候一个活蹦乱跳的穆姑娘在你面前,江大侠看着也开心。”
被棉被裹住的穆清蘅发出平稳的呼吸,双眸阖上神情安宁。确认她睡熟之后,江知行才敢起身,小心翼翼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默默地退出门外。
左凋寒既已许诺,至少这几天内,甘草寺想来是安全的。
他望着大殿内的两具尸体犯了难。
左凋寒下手隐蔽,难以查出死因。在场虽有他们目击者两名,但此夜所见所闻,又岂能说与旁人听?
思来想去,唯有让这两人“失踪”为好。哪怕到时候引起些骚乱,毕竟没有证据,也查不到他们头上来。
料理善后的方案已定,取过寺里一把废弃的铲子,江知行接连背起两人,出得门外。
月黑风高、枭鸟盘旋,他步履踉跄地下到半山腰,找了处隐蔽的地方埋葬两人。
道旁几丛杂草被风一吹,“簌簌”地响动。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大坑内,浓重的树影从头顶投下来,在二人脸上抹了一层阴翳,掩藏了他们临终前的死状。
料理完一切,拄着铲子喘气的江知行出了一身汗,衣衫被微微浸湿。
原地休息片刻,江知行踩了踩土面确认夯实。
他忽然抬头望去,层峦起伏的山峰间,一轮红日自浩瀚缥缈的云海中升起,天边霞光万丈,金缕四射,映亮了流动着浮云的广阔天空。
原来这活儿一干下来,便已经是日出时分了。
江知行怀揣着没能同穆姑娘一起赏日出的遗憾,返回甘草寺。
先去里室望了眼穆清蘅,被子被她踢得有些歪了,雪白娇嫩的纤足不安分地露了出来。
江知行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过去握住她足踝,想替她塞回被子里去。
梦中的穆清蘅怕痒似的一皱眉,玉足一缩从他手里逃了开去。
江知行轻轻低笑,见她不知不觉便把双脚缩回被子里,纤长的睫毛乖顺地耷拉下来,重新规矩地睡着,便打算离开了。
“小和尚,穆姑娘不会死的,我们还有几十年要在一起呢……”
模糊的梦呓传来,江知行一惊回头,却见穆清蘅双眸依旧紧闭,檀口微张,念念有词。
江知行轻声道:
“是啊,咱们不会死的。不论是穆姑娘、是小和尚,还有我师父、顾大小姐,大家都不会死的。”
旭日初升,云雾缭绕又倏地吹散,阳光慷慨地馈赠下来,让这座屹立无名山头的破旧甘草寺看上去居然熠熠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