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寺内,两人休憩片刻,穆清蘅手心捏着那瓶补气散,便要回里屋运功治伤。
房门虚掩,她一双灵秀水眸在缝隙间眨动,微笑道:
“江大侠可要进来一观?天下第一的练功法门,可不是人人都有福分见到的。”
江知行道:
“穆姑娘这话说得是。但在下细细一想,我若陪在一旁,阁下不免要芳心微乱、无法集中注意力,到时候走火入魔,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穆清蘅微红着脸,啐了一口道:
“嘴上没个正经,行事却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不肯稍有逾矩。穆姑娘瞧不起你。”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江知行隔在外面。
江知行微微苦笑,在寺内转一圈,把扁担箩筐收了起来,挑着下山打算归还。
远远地却望见村头聚满了人,不知在做什么。
江知行心中生出三分警惕,低头侧身就要避过乌泱泱人群,却听得一道清脆空灵的女声:
“你们,你们都没见过么?一个好看得天仙似的姐姐,还有一个、一个……”
说到这里她语气忸怩,不肯往下说了,围观的村民中有好事者笑道:
“女娃娃,另一个是你哥哥么?”
那声音为之一喜,立刻应道:
“嗯……嗯!另一位是我哥哥,我找了他们很久……”
又有人笑道:
“小姑娘!听你这话,你情哥哥可不要你啦!他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姐姐陪在身边,怎还会记得你这半大的黄毛小丫头?”
如此一说,众人尽皆哄笑,其间夹杂着那女孩几乎挤出哭腔的声音:
“不是、不是……他才不是……你们欺负人!”
她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
没想到这女孩脸皮如此之薄,平日习惯了插科打诨的庄稼汉们登时噤声,各个手足无措地你看我我看你,围着这哭泣的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
拨开人群,有个挑着扁担的少年穿过人流缝隙,来到女孩身边。
脑门被敲了个爆栗,痛呼一声的女孩赶忙抬头,泪眼朦胧中居然瞧见了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
江知行笑道:
“苗姑娘,每次见你时都在哭,这可不太吉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女孩自然是苗蝶衣,眼下见到江知行,她又惊又喜,眼角兀自挂着泪,语无伦次道:
“我,我,我是……”
见她情绪激动,一时半会难以平息,这儿又人多眼杂,江知行略微凑近她低声道:
“那先跟我来,有什么事慢慢地讲清楚。”
她哽咽着拭了泪,点点头,乖乖地捏住他的衣角,随江知行走出人群。
穿过几条黄泥土路,两人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处站定,江知行放下手里的家伙,问苗蝶衣道:
“苗姑娘,你一个人么?”
心中却念头飞转,苗蝶衣小孩子家,何以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儿?
如果这次依旧有人从旁监视,线索已经查到这儿,穆姑娘可就危险得很了。
迫不得已之下,自己只有挟持了这苗蝶衣当做筹码。在这当口,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到穆姑娘治伤。
江知行不由得望了苗蝶衣一眼。
见她一双杏眼红通通的,已经肿得跟核桃一般,娇俏小脸上泪渍未干,时不时“呜!”地抽噎一声。
心下不禁叹了口气,江知行道:
“苗姑娘,听你刚才的话,好像是找我们。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苗蝶衣胡乱抬手擦掉眼泪,鼻音浓重地道:
“嗯……我是听爹爹手下的人说的……他们说……有要紧的人住在这里……如果穆姐姐和、和……”
听她语气略有迟疑,江知行笑道:
“你便叫我哥哥就是,刚才你在人前不就是这么唤我的么?”
苗蝶衣脸上一红。她是家中独女,平日里遇见了亲戚,也冷着一张脸娇惯得很,从未叫过旁人哥哥,这称呼于她便有了特殊意义,但江知行自然不晓得这些,只当是寻常叫法。
她双手悄悄攥紧了自己的衣摆,点头道:
“嗯、嗯……他们说,到时候发现住在这儿的人不见了……你们肯定会来察看情况……到时候就可以……什么猪、什么兔了……”
江知行道:
“他们说的是‘守株待兔’,对么?”
苗蝶衣点点头道:
“嗯……好像是这样说的。”
江知行背上不禁渗出冷汗,原来这甘草寺从一开始便是苗决明设下的陷阱。
回想起昨夜左凋寒来访,看来就是为了确认两人有没有自投罗网了。
江知行长吁一口气,幸好左凋寒与苗决明不和,算不得同一条道上的。便给他们钻了个空子,觅得一丝生机。
他又低声道:
“那么你一个人来这里,是为了向我们通风报信,对么?”
苗蝶衣道:
“嗯……我爹爹他想抓了你们回去,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肯定不会待你们好的……杨姐姐,杨姐姐她……”
又听见熟悉的人名,江知行忍不住追问道:
“是说杨问心么?她又怎么啦?”
“她、她挺好的……”
苗蝶衣道,
“那天爹爹突然出现,点了我俩的穴道扔进房间里,只听到外面下了大雨,他在和别人打架……”
江知行明白她说的是当天与章鸿文一战,不愿再去回想,只点头应道:
“嗯,之后呢?你们怎么样了?”
苗蝶衣道:
“后来有个老爷爷现身,把爹爹和我们一起带走了。爹爹受了伤,也是他帮忙治好的。后来,咱们就来了这里。”
江知行估摸着那位老爷爷应当就是“弈林圣手”司徒慧,两人果然串通一气,他的猜测又被印证一分。
江知行道:
“那么杨姐姐呢?她现在可没跟你在一块儿。”
见苗蝶衣神情闪烁,支支吾吾不肯说清楚,江知行有些怀疑,脱口而出道:
“莫非她也被苗决明害死了?”
“不,不是!”
苗蝶衣慌忙否认道,情急之下又拉住了江知行衣袖,
“杨姐姐她是自己离开的……她说,她说我爹爹不是好人,不愿同我们一起走……她要自己一个人去找她父母……哥哥,我知道,爹爹他做了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不过,不过……”
她从小娇生惯养,却也知道做了对不起旁人的事就该好好道歉。
但她生怕江知行二人不肯接受她代为道歉,更害怕他们就此瞧不起、讨厌她了。
“不过、不过”在口中重复了半天,却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谅解、宽恕的苦衷。
江知行叹口气道:
“苗姑娘,冤有头债有主,你爹爹做的事,自然与你没半分关系。难道你觉得哥哥姐姐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么?你不用觉得愧疚。”
苗蝶衣道:
“嗯,嗯……”
她只会应这一句了,泪水慢慢地又要涌上眼眶。
她生怕江知行觉得她娇气,狠狠地拿手背用力抹了几抹,复又睁大双眼,仰起脸来。
江知行道:
“你的杨姐姐既然是主动离开的,那也不用太担心。她可不像你,已经是能够自立的成年人了。与其担心她,不如多担心些自己,你看,每次见你都哭成小花猫,何时才能教人省心?”
说着伸手替她拭泪,苗蝶衣身子猛地一颤,晕生双颊,却舍不得退了开去,任由江知行帮自己抹净泪痕。
她怯怯说道:
“哥哥,你们待在这里,肯定很危险的。我爹爹就在那个梅花……梅花……”
江知行笑道:
“是梅花坞,对不对?那个字读作呜,你方才可不就呜呜地哭过了么?”
苗蝶衣被他取笑,又羞又气,下意识就要打他。
但这段时日,江湖上的历练磨去了她不少大小姐脾气,终究是咬着嘴唇忍了下来,只杏眸流转,委屈地轻轻横他一眼。
她低声道:
“我爹爹在那里等你们,你们、你们千万不能去……穆姐姐中了毒,肯定打不过他们的……他们有好多人在那里,几十条船都装不下……”
江知行道:
“我明白,多谢你特意跑来跟我们说这些。不过你一个小丫头来回跑动,不免也教大人担心。苗姑娘,你还是赶紧回去为好,哥哥姐姐自然有法子脱身,不会被你爹爹抓住的。”
苗蝶衣急道:
“可是,可是……”
她小孩子家一个人逃出几里,挨家挨户打听才勉强认识了路,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这里。
原本觉得见到江知行、穆清蘅二人就满足;真见到了,又盼他们不生自己气便满足;等他们亲口说不生气了,又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
江知行瞧出她心思,低声道:
“苗姑娘,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你爹爹诡计多端。穆姑娘眼下伤重,只有处处小心,还请你莫怪。”
苗蝶衣道:
“我,我知道……哥哥,你能带我去看一眼穆姐姐么?我保证不会给她添麻烦的,我,我身上带了些丹药,说不定对她也有帮助……”
江知行为难道:
“这……”
见苗蝶衣眼圈发红,又要掉下泪来,不由得心下一软。
但穆清蘅此刻正是紧要关头,容不得半分轻忽,只有硬下心肠冷冷道:
“好啦,哥哥姐姐都有正事要做,没法陪你胡闹。你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但你须知有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对么?”
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连苗蝶衣一个小孩子家,都能只身找到这里,对于其他人而言,岂不更是轻而易举?
左凋寒虽然许诺,终究不能全信。甘草寺暴露给愈多人知晓,自然就愈危险一分。万不得已下,转移阵地的准备也得做好。
苗蝶衣道:
“我,我知道了……哥哥,那你把这些丹药带给穆姐姐好么?这些都是我偷偷从我爹房里拿出来的,你放心,肯定没毒,都是很好的东西……”
她低下脑袋,在身上窸窸窣窣一阵,小心翼翼摸出几瓶丹药来,递到江知行掌中,有些讨好地望向他。
江知行接过了,道:
“苗姑娘,多谢你。到时候见到穆姑娘,我会说你来看过她了,你很担心她。”
苗蝶衣道:
“嗯,嗯……”
她怕再不告别自己就舍不得离开了,低下头忍着泪水说一声“再见!”,便转过身子,小跑着离去。
日头西斜,她的背影在乡间小路上被拉得长长。点点湿润落在她身前的路面,转眼蒸发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