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之内,穆清蘅除却了几乎所有的衣衫,在案前端坐。
她紧闭双眸,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住前额,白皙的肌肤在烛火掩映下,明朗得摄人心魄。
入定般静坐着,如瀑白发自然地披垂下来,遮住她窈窕的身形。
她全不睁眼,蜷曲了豆蔻般圆润可爱的足趾,身下的影子纤长,随着飘摇的烛火轻晃。
午后的风在此刻屏息,被定格的阳光一排排洒进来,尘埃漂浮在空中,不敢沾染半分她的肌肤。
穆清蘅闭着眼,低声念道“小和尚!”,脸上丽色更添一分,经脉内淌过的气息开始涌动起来。
归尘躺在窗边,噙着刺眼的光。忽然轻轻震颤,发出微弱的剑鸣。
穆清蘅忽然倒抽一口凉气,脸上血色唰地退去,变得苍白一片,豆大的冷汗结在额头处,令她全身发起抖来。
她依旧不肯睁眼,只念道:
“四归、五望、六悔!”
知晓关窍的人,便知道她口中所述的是什么了。“两相忘”共一十九剑,此刻正是四、五、六的剑招。
她冷得牙齿“格格”打颤,伸手便在自己雪腻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肌肤表面登时红了大片。
穆清蘅道:
“七伤、八乱、九忆!”
霎时苦痛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入她脑海。
眼前是白骨堆积的坟冢,一杆破败长枪斜插其上。
落日的余晖逐渐黯淡,顷刻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厉鬼撕下漆黑天幕作面皮,躲在后面凄厉地嚣叫。风声呜咽,卷动了长枪上的红缨。
她颤声道:
“十断、一十一参、一十二思!”
体内狂躁的气息倏地归于平静,她勉强喘了口气,全身却已香汗淋漓,如同刚出浴一般。
她知道调息内功时,决计不能失控。再浩大奔腾的内息,若不能化为己用,只会徒增身体上的负担。
“一十三失、一十四吟、一十五恋!”
她咬紧了后槽牙,继续念道,吐出一口浊气。
寻常人练武,三年练会一招,三年练熟一招,再三年融会贯通。
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止于此,武功招式原无强弱之分,端看出招之人的本事底色。
但若有福泽深厚之人,在机缘巧合下,则有机会悟出天机,将一招练得臻至化境。
至于创新变式、开派立业,那更是唯有震古烁今的大宗师才能做到了。
眼下穆清蘅竟无视世间常理,全不遵循武道规律,偏要将一十九剑在顷刻间全部练成。
她明知此举相当危险,身旁须得有人照看陪同。
但“两相忘”剑海纳百川,从一至一十八,招招式式蕴含世间至情,她稍有分神,便可能失控,然后走火入魔。
是以平时她都独自修炼这剑招,不肯牵连了旁人。
她忽觉体内燥热如火,娇喝一声,咬破下唇渗出血丝,怒道:
“一十六怜、一十七诀、一十八忘!”
这三记剑招乃是“两相忘”残卷的最后三招,剑意圆融、气势奔腾。
平日她修习时,往往调动全身内息,安抚住这浩荡剑意。待全身经脉稳定下来,再徐徐汇入丹田,便如江河入海一般。
她并非第一次修习这剑招,原本不致出差错。
不料以往她修习“两相忘”时,全凭一腔思恋汇聚剑势,虽有其神,不见其形。
如今亲见江知行本人,又与其朝夕相处,这思恋的剑势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连她自己也没觉察。
她又耽溺于同恋人的相处,不免懈怠了练功。
眼下重练这几剑,惊觉自己再难以控制,已经濒临被情爱吞噬的边缘。
她情热如火,双目赤红,只嘶声道:
“小和尚……小和尚……小和尚!”
她大脑一片空白,修习“两相忘”的事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胸腔内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被渴求给撕裂开来。
“穆姑娘?你没事么?”
门被推开了,江知行探头进来。
他刚回到甘草寺,就听见里室内传来穆清蘅的叫声。
心中“咯噔”一下,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他一个箭步蹿至门边,推门就往里面望去。
下一刻,脖颈被一股大力缠上,他反应未及,身子便一个踉跄,失去平衡向前栽倒。
饱含热意的吐息打在脸上,穆清蘅身上原本清雅的幽香也仿佛狂躁起来,死死攫住他的四肢,令他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穆姑……”
江知行还未说完,两片火热红唇便贴了上来,他全身一酥,仿佛坠入云端。
此间不知过去多久,等到日落西山,明月悬于中天,银光淌了一地,也抹不去整理好衣衫后的两人脸上的晕红。
沉默良久,江知行终于低声开口道:
“穆姑娘,你,你方才体力消耗得比较多,想来这会饿了,我去随便弄点吃的来吧?”
穆清蘅全身一震,晕红着脸低声道:
“嗯,嗯……”
江知行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看得穆清蘅脸上又一阵火烧。
她忽然扑倒在床上,抓起手边的枕头就要砸。
牵扯到了身体某处疼痛,令她“嘶——”地咧起了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双手捂住脸颊,她无济于事地在床上拼命打起了滚,想要掩耳盗铃般忘掉方才发生的一切。
两人简单地吃过晚饭,收拾碗筷的间隙,穆清蘅默默地出现在江知行身旁,同他一起干活。
江知行道:
“穆姑娘,虽然我知道,或许不该由我问这个问题,而且你面子薄。但却不能不问,你为何会……”
穆清蘅暗咬银牙,嗔道:
“都怪你!”
“啊?”
“反正都是你的错!”
“啊……”
“你,你还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
“……”
恨恨地发了通脾气,闪进里屋的穆清蘅跳到床上,拉过被单用力裹住自己,面对墙角,再不看走进来的江知行一眼。
她自言自语念道:
“明明想着第一次,应该寻一个花好月圆、红烛罗帐之所在……”
她行走江湖,明白断难善终,倒也不梦想着什么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但现实是这么一个破旧冷清、无人问津的甘草寺,巨大的落差感之下,她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江知行不敢凑近她,只略微坐了床角,低声道:
“穆姑娘,难不成是练功时出了岔子么?”
穆清蘅纵使生他的气,也维持不了多久。当下被他问到紧要之处,悄悄地转过身子来,微微点头道:
“嗯……我没想到‘两相忘’原来这么厉害……平日里,我倒是小瞧它了。”
江知行道:
“呀,那既然如此,穆姑娘你快运功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可有不适之处?”
穆清蘅听他语气对自己甚为关心,仅剩的一点儿气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甜甜微笑道:
“原本是不好的,不过,不过……这么一来,就清爽许多了,只一个地方还有些疼。”
江知行蓦地转头过来,担忧道:
“哪儿?”
见穆清蘅不肯与他目光接触,只红着脸低下头去,轻轻啐了他一口,江知行心念电转,登时恍然,不禁也讷讷地摸了摸鼻头。
“小和尚,今日之事,虽然缘自意外,可是……”
这次穆清蘅率先开口,跪在床上的双膝往前挪动,一下一下蹭到江知行身边,挽了他胳膊道,
“‘两相忘’的真正威力,我也领会到了几分。以往我都是独自修习的,不过按照今天的状况看来,往后我要一人练它……终究是不成的。”
江知行隐隐猜出她话中含义,道:
“穆姑娘,你今日修习的这套‘两相忘’,确认没出差错么?不会是误修了什么邪道功夫,才致使你……”
穆清蘅道:
“啊,或许吧。江大侠守身如玉,被修习了邪道功夫的穆大魔头给占了便宜,自然是满腹不痛快了。”
江知行听她语气幽怨委屈,转过头来。瞧她眼圈儿也红了,一双湿润的水眸里烛火荡漾,仿佛滴出水来。
他揽过穆清蘅肩头,让她轻轻靠过来道:
“抱歉,我不该说这话的。穆姑娘往后修习‘两相忘’时,在下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穆清蘅闭上眼睛,细嗅那令自己感到安心的气息,笑道:
“方才只有两回,江大侠便一瘸一拐出得门去,以后……”
江知行明白她是说别人可以,别人笑话自己却不行的性子,当即笑道:
“呀,可不知到最后是谁哭喊着‘不要了’,这才……”
“笨蛋住嘴!我咬死你!”
又过得几日,甘草寺上日出月落。
这对少年人初试云雨,只想着整天如胶似漆腻在一块儿,其他什么也不愿考虑,便连“玲珑骰子”也抛到脑后去了。
这天江知行照例下山采买,刘村一如既往地安宁祥和,便如与世隔绝的偏僻小村落般。
哪知经过村路时听见一声惊呼,有人道:
“竟,竟然如此么?”
江知行止了步,目光朝声音来源处望去,想瞧瞧发生了什么。
几个大汉坐在黄土路边,拣了几张板凳用来搁脚,没地方放了,其余人便站着,中央围着一个打着折扇、叼着烟杆的中年书生。
那中年书生不住点头道:
“那可不。今日已是那顾灵犀去到梅花坞的第一十三天,只可惜,大伙儿未必瞧得见她那统共一十九剑啦!”
江知行听他谈及“顾灵犀”,心下为之一惊,立马竖起了耳朵,想将他话听个仔细。
围观众人中有人道:
“老张,你现下在城里做了教书先生啦,已是读书人大才子,自然与咱们这些斗大汉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尿不到一块儿去。但你先前大讲特讲这顾大小姐的威风事迹,咱几个庄稼汉已被勾得心里痒痒。你如今又卖个关子,那不是忒不厚道?”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都起了哄,嘴里嚷嚷着“对啊”“没错”“总得说个明白”之类,顿时吵作一团。
中年书生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摇着折扇微笑道: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怎会吊你们胃口?我说这剩下六剑使不出来,那是有所根据。乡亲们,昨日顾灵犀在梅花坞上,亲自试演第一十二剑‘否极泰来’,各位可知结果如何?”
“结果如何啊?”
立马有几个人闹哄哄地应声。
中年书生道:
“顾灵犀一使‘否极泰来’,就有几位武林高手出来,要试试她的着法。顾大小姐是何等人物?心高气傲,自然是答应了。”
“对啊!”
“那又如何!”
“快快道来!”
顿了顿,中年书生才缓缓续道:
“谁知这次出来试剑的,那可是一位硬点子呐。他不是旁人,便是那召集了天下英雄聚集于梅花坞,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苗决明先生。”
饶是江知行早做准备,听了这话也大惊失色。
按苗决明审慎的性格,顾灵犀一十九剑并未使全,不了解对方底牌,他怎会铤而走险与其搏杀?
一日试演一剑,毕竟是顾灵犀自己定下的规矩,目的大概就是拖延时间,伺机刺杀苗决明。
眼下苗决明亲自下场切磋,如此大好机会,顾灵犀当然再不会顾忌什么“只演一剑”,招招置他于死地才是道理。
又听得中年书生道:
“唉!那顾大小姐本事纵然不错,终归比不得苗先生。才斗到三四十招,便被生生地砍去了一条胳膊。啧啧,那场景之血腥,诸君并未亲见,那也遗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