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夜,黑得如此深沉、谧静,它像一张幕布,严实地笼罩大地;灿烂云霞转瞬即逝,匆忙的行人们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错过了逝去的慷慨。
但好在,夜晚毫不吝惜它的光彩,挥斥璀璨的繁星,铸成光耀的宫阙,美哉轮焉,美哉奂焉,诱引着它虔诚的信徒们合手祈念。
纷乱星穹,坚冰为之动容;朗朗明明,烈火为之熄宁。
往来的学生们总无心于如此盛景,当他们为前路陷入无止息的奔波,再蓦然回首时,已寻不见来时的「痕迹」。泥泞、脚印、血汗,通通要被冲洗干净,唯有一路上忽如天降的惬意在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愚昧无知的迷途旅人啊!向前寻寻觅觅,可曾料到,瑰宝已被亲手丢弃。
银发随风摆动,少年冷唇紧闭,一言不发,负着双手立在赏月台上。他是[皓芷]学院里为数不多欣赏夜景的人之一,俊美的面庞似乎始终浮着一层忧郁,一双望断天河的冷眸里闪着若隐若现的紫黑色光芒;他像一座仰望星空的雕塑——
无言,胜过他毕生的辞饰。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赏月台虽名台,其实是一座长亭,建在学院边沿的一块月牙形高地上。在这里,可以极目远眺星河,亦可一览脚下广袤森林的幽深静谧;思绪神游,一眼,不觉已是深夜。
学院的管理相对松散,午夜之后,学员们也可在院内自由活动。
偶有一对情侣相约在此,嬉笑打闹,卿卿我我,好似花丛间的游蜂舞蝶,笑语盈盈、含情脉脉。他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沉醉在茫茫星海间,直到耐人寻味的清静再度坠下,却有不识趣的精灵来打搅他酣享来之不易的片刻凄清。(PS: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独鸾。——李商隐《当句有对》)
“数不清的星辰,却没有一颗陪伴孤身一人的你,很孤独,对么?迭夜羽。”
清脆悦耳的声音飘过来,迭夜羽闻声看去,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背靠浓朱色的圆柱。正为自己猜出心声而俏皮地吐着舌头。微冷的灯光下,靛蓝色的秀发微微拂动,一缕发丝摇曳眸前,与冰蓝色的瞳孔相映成趣。白嫩的肌肤泛起柔和的光晕,可人的尖耳钻出浓密的发丛。她彬彬有礼地向他挥挥手,双臂抱胸走近前来,胸口镂空的天蓝色礼裙紧贴娇躯,无意间挑起了曼美的曲线。
三千发丝垂落腰间,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氤氲弥漫,即使再深的愁思也阻拦不住芬芳唤起心头愉悦。
迭夜羽从黑暗中走出来,而那少年,也在她出现的一瞬间振翼远去了。她压出淤在胸腔里的郁闷,认同地点点头,舒展开微皱的眉头。
“对呀。”
没等精灵少女高傲地昂起脑袋 脸上勾起蜜似的微笑,她又补上一句。
“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迭夜羽顿了顿,抬起右手,大拇指顶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身旁亭亭玉立的少女,眼底似有一抹玩味,“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沙滩上玩耍,只是偶然捡拾到一枚贝壳就已经欣喜万分,艾妮维娅。”
艾妮维娅听了,鼓起半边雪腮,苦恼地敲了敲额角。
迭夜羽真的是,一股清流,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奇妙,听得别人云里雾里的。在精灵皇宫的这几年,无所事事的她除享受生活外往往沉浸在各类典籍中,本以为能和迭夜羽拉扯得有来有回,没想到才一句话她就快不行了。
“我是说,你只从我的举止里读对了一点。”尽管只是最表象的一点,但要是这么说艾妮维娅估计要跟她爆了!
“孤独这个词,你怎么看,艾妮维娅?”
迭夜羽的语气亲近了许多,像在同亲密的挚友促膝长谈,分享她的感慨。
“在龙族里怎么样我不懂,不过在精灵语里,‘孤独’这个词最早源于智慧生物的叹息,也包含风吹树叶声等等,大概——”艾妮维娅沉思片刻,搜肠刮肚出一句话,“像是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四周郁郁苍苍,心生寂寥吧。至于通用语我就不了解了。”她摆了摆手以示无奈。
“很高深的见解,想必你也深有体会吧?”
迭夜羽点头称赞,随后又望向天际,眼角沉下茫茫的悲凉。
“但在我看来,孤独不见得就那么令人望而生畏。有时,孤独,是一个人的世界。”
“孤独地存在这天地间,那么我所触及的世界便仅有我而已,或许,也算得欢喜的了。”
艾妮维娅觉得自己像在听天书,只能尽力去揣摩迭夜羽的意思。
周身的空气结出一层冰霜,彻骨的寒气向四处发散,凝成一团冰凉的薄雾,钻进艾妮维娅胸口。
“[痕迹]并非仅仅是我们向世界索取而来的能量,它其实更应该来自我们的履历,尤其是生活的点滴,以及感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痕迹]——真让我好奇,究竟是谁,取的这样一个名字?”
迭夜羽不知在同谁说话,也或许,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两人沉默良久,一个在赏夜景,一个仍在琢磨。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清风渐起,艾妮维娅才想起她到这儿是为了什么。
“话说——你的人偶好像又帅了一点呐。”
她说说的“人偶”,自然是指先前飞走的那位少年。
“呵。”迭夜羽笑笑
“你能这么悠闲地站在这儿看风景,雨落那边,已经劝好了?”
迭夜羽缓缓点头,她闭上双眼,像在沉思,又像在回味。“幸不辱命。”
“别说得像我们逼你去似的,要说想她,可没人比得过你十分之一。”
艾妮维娅娇哼一声,双手叉腰,高高挺起傲人的胸脯,鼓着半边脸,眼睑微微蹙下去,一副鄙夷的样子。
“哦?我可不记得我有抱着她的信整天以泪洗面呐?”
迭夜羽随意瞟了眼艾妮维娅,脸上像是在蔑笑。
“我……我……我哪有!那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雨落的委托好不好?”
艾妮维娅顿时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已顾不上公主的礼仪了。
她越辩解越觉得苍白无力,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的咬字了。“砰砰”的心跳声撞击着她的胸膛,把滚热的血液一股脑儿压到脸上,两颊紧接着染上了一抹桃红。她双手握起拳,不安地护在胸口。
迭夜羽到底是从哪儿知道她的事的?她可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啊。糟糕!
朝思暮想的笑颜从眼前一闪而过,她突然意识到这后果将会多么的严重!
“……千万不能让雨落知道。”见迭夜羽一言不发,局外人似的遥看天河,艾妮维娅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挽住迭夜羽的手臂撒起娇来,“副院长大人,千万要帮我啊,羽~羽~”
娇滴滴的天籁之音仿佛能唤醒心底沉睡的保护欲,令人究竟是难以想象何等寂静的心灵才能岿然不动。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现在的行为其实更值得被掩盖呢?
“行了,好听的话还是留给雨落吧,我不会讲的就是了。”
迭夜羽白了一眼艾妮维娅,见她自以为聪明地松开手臂、为自己的即时应变能力沾沾自喜,不禁心生感慨。
这小妮子真是傻得可以,精灵族智慧,优雅。纯真的品质在她身上可谓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啊。
艾妮维娅“嘻嘻”一笑,庆幸不已。她清咳两声,摆正姿态,左臂环胸,支着右肘。
“咳嗯,话归正题,雨落有说她什么时候来吗?”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迭夜羽,冰蓝色的瞳孔宛如星辰般闪耀,满满的憧憬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明天吧,可能……”
“什么?!!!”
模棱两可的回答像有雷霆一样的震撼力,惊得艾妮维娅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被斜在胸口的手臂压得变了形。她紧紧攥住胸上的软肉,直到疼得受不了才慌地松开。
“有什么问题吗?”迭夜羽怀着诡怪的心情看过去。
艾妮维娅在发什么神经?
远处突兀地响起几声凄厉的猿啼,惊起一群飞鸟,仅仅飞出几米远又落回树梢。原地电先乍现,很快又没了动静。看样子,又有不当心的[蚀灵]被昼伏夜出的猎手逮住了。
“呃,我还想再准备准备的。”
艾妮维娅尴尬地撩了撩秀发,食指在侧脸上不停地挠。就这么点时间了,让她能准备什么哇?
迭夜羽隐隐约约在艾妮维娅眉宇间看出几分气恼、嫉妒。认识艾妮维娅这么多年,她几乎没见识过恼怒的情绪胆敢在她脸上作威作福。这位精灵公主尽管在朋友面前不太注重形象,但骨子里的温文尔雅可从来没忘记。
她突然好奇起来,迫不及待地想挖掘艾妮维娅的小心思了。真让人……啧啧啧……
艾妮维娅十分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这才发现迭夜羽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像是对她很感兴趣似的,直觉告诉她,这兴趣可能有点吓人!
“你一直盯着我看干嘛?”
“没事。”
迭夜羽转回目光继续看星星,一脸的不在意。
“那个,我先走啦。”
话毕,艾妮维娅一溜烟地跑走了。
今晚,注定将成为她的不眠之夜。
调皮的孩子们躲藏在云丛中,好奇地向大地上发生的一切眨着亮闪闪的眼睛,使仰望的生灵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们的笑脸。
对烟雨落,艾妮维娅有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愫,许是日久生情吧,相伴多年,心底沉淀的友情已发酵得如陈酒佳酿。身为精灵,她对爱情无比执着,无比忠诚,一旦认定就会坚持到底。她无数次暗自立下誓言,即使变成一片雪花,也不会放弃!
作为一个强盛的种族,精灵族的性别比例却严重失调,以致待字闺中的女生们最终内部消化。
以[名咒]著称的精灵族早在最初就研究出了能够繁衍后代的方法。随之而来的,就是“性别比例”问题自此起一发不可收拾。女性间的婚姻毕竟得到的后代也只能是女孩,以至于后来连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多数也都是女子——尽管精灵族的至下厌战情绪浓重,但总有不识时务、自以为是的蠢货率先挑起战争——精灵女皇的数量也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艾妮维娅等了很久——
为了能让烟雨落拥抱她的表白,暗地里她反复推演了成千上万次,直到万无一失了才决心向心上人诉说恋情。
那天,晴空万里,艳阳晴照,甜美的笑声似雪花消融。
命运躲在阴影里轻蔑地鼓掌、冷笑。
鲜血淋漓的女孩,深黯的长发染得殷红,粘连成暗红色的绢布。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双空洞滞然的眼眸,沉重的希冀被飘飞的樱红花瓣挽起,落入赤金与暗黑交织成的炽烈火焰里,灰飞烟灭。
炎炎烈日下,哭声裹挟着热浪,扑打着她们的双颊,落下晶莹的泪滴。
呻吟似的嘴唇停止了颤抖,勾着僵冷而凄美的微笑,深埋脑海,绘成了一幅悲凉的肖像画。
艾妮维娅抱着被子翻来覆去,终究了无睡意。激动的心跳声犹如耳畔私语,催发着欲言又止的悸动。她不安地夹住被褥,紧紧攥住双手,忍耐着艰难而漫长的等待。
她甩甩脑袋,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伤心往事,眼下更需要关注的应该是……
通过这来来回回二十多封信件,她基本断定有个花言巧语的男人已经把雨落骗得神魂颠倒了,竟然要把一块价值连城的佩玉拿去当那个男的的生日礼物!还在正反面分别刻上两人的姓,她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姓慕的——果然男人没一个好心。”
她呲牙咧嘴挤出一句话,就差把怨恨写额头上了。
她发誓,明天一见面就要让那个欺骗雨落感情的臭男人原形毕露,然后把他的黑心给整个剜出来。
艾妮维娅的思想逐渐跳脱开“精灵族”的束缚,化作一匹脱缰的野马,肆意狂奔。
昏昧的夜晚,悠悠怅怅,谁人与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