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吃。”
满脑子这三个字的叶莲娜将茶杯稳稳的坐在陶瓷杯垫中，里面散发着清香的茉莉花红茶缓缓晃动，一旁桌面上的透明玻璃茶壶里，大半壶热气腾腾的棕色液体散发特有的清香。
但也仅仅是好闻而已，当茶水入口之时，一切清香均伴随呼吸顺着鼻孔喷出，没有任何韵味，更无回甘，只有滚烫的热水顺着食道流入胃袋中的空虚感。
一块草莓蛋糕被放在手边，也只是用叉子切下一小块三棱形的尖头而已，奶油入口便融化成难吃的油脂，糊在舌头和口腔上面，还甜的发腻，在咽下的瞬间嗓子眼立刻紧缩起来，分泌粘稠黏液。
“倒是绝配…”
叶莲娜轻声叹息，没有味道的茶水和难吃到家的蛋糕结合起来，连填饱肚子都困难，这种极端的搭配反而让二者相得益彰，天生绝配。
她环顾四周，咖啡店里面三三两两坐着的大修道院的学生们倒是很喜欢这种食品，最起码每位少女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们或交谈甚欢，或埋头苦学。
谁让准老师叶莲娜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是我云游四海，美食尝遍，才感觉难以下咽吗？还是说我单纯是个味痴？”
她再次叹息，俊俏的眉头皱起不易察觉的扭曲。
今天是休息的最后一天，她不想浪费没有工作自由自在的宝贵时间，在床上赖叽一整个上午，才洗漱出门。
这次，她并没有使用空间裂隙，而是用双脚度量整个跟回忆中相似而又不同的大修道院。
她的手不动声色的往面前一抓，那本黑色的牛皮笔记本便凭空出现，翻开好似潮湿后干燥，又因时间洗礼变得泛黄发皱还脆的纸张，随便找了一段记录，开始阅读。
但眼睛和脑子没在一个频道。
她回忆起多年以前，讨伐魔王的前夜。
士兵们枕戈待旦，他们已经习惯浑身汗臭和血腥，随便找个墙角窝着，裹紧斗篷，抱住兵器，脑袋一低便陷入睡眠。
整个修道院弥漫着人的臭味，牲畜的腥味，食物的香味，和灰尘的干味。
叶莲娜和凯以及另一位女孩子，是讨伐战募集征召兵中，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她们被安排在城堡里休息，木门均有锁头，以免被恬不知耻的老兵油子骚扰。
而一位名为约书翰的低级军官，则负责她们的起居。
约书翰和其他五大三粗的士兵们不同，他有一张没有被风吹日晒磨得粗糙的英俊白脸，身材消瘦，头发整洁一丝不乱，衣服虽然老旧但不破，洗的干干净净，总是斯斯文文的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各种文件和杂事。
没有人会认为，这位文绉绉的，更偏向后勤事务员的家伙，会成为日后被吟游诗人传颂到味同嚼蜡故事的主角。
叶莲娜和约书翰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大修道院外面的一个小摊旁。
摊位除了贩卖油腻腻，咸滋滋的猪肉饼外，还有一种用水果和奶油加上白面包片制成，撒上糖霜的三明治。
除了刚从酒窖里搬出来，还带着凉气和气泡，不添加任何水的金黄色小麦啤酒，还有用时令鲜花和红茶煮成的红茶。
叶莲娜和凯无法习惯兵营里重油重盐的伙食，经常在每天夜晚偷跑出去开小灶，毕竟女孩子有个专门为甜品和巧克力生长的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胃嘛——
哪怕小摊以稍微昂贵的价格出售这两种食品，她俩也乐于接受。
在二位找到宝藏后的两星期，一位不速之客闯入生活。
小摊会为深夜的酒客们摆上座椅，好让他们借着清凉的晚风，用啤酒慰藉疲惫的精神。
而那天，宾客满门，认识或不认识的士兵们都挤在一起，唯独有一张桌子，只坐着一位男士。
那是约书翰，他双手正端着水果奶油三明治，小心翼翼的品尝，手边的茶壶正冒着热气，散发出淡雅香气…
叶莲娜此刻，满眼只有他的身影…
“这位客人，我们要打烊了。”
一句不合时宜的问候，将她从昔日美好中拉扯出来。
叶莲娜目光移到玻璃窗外，才发觉早已夕阳西下，满天彩霞渲染橘色天空。
茶壶里的液体早已没有温度，蛋糕上奶油被空气干燥。
她扭过头去，发现系着围裙的少女，正双手交叉抱着托盘，满脸歉意的望着自己。
“抱歉。”叶莲娜开口，将笔记本往身边一甩，偷偷把它收回虚空。
“没关系呢，倒是这位客人，是不是本店的味道不合您的口味呀，您坐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怎么动筷子呢。”少女歉意的微笑，她还挠了挠头，似乎在面对考试不及格后的家长。
“没有记忆中的味道。”叶莲娜露出一个像素点般的微笑，嘴角上扬幅度小到让别人看到都难，但冷艳的面容却变得真诚而友好。
“诶呀…这位客人年纪不大，难道是老主顾了？”少女低下头，下意识的挠挠脸颊，陷入思考。
“我的外婆给我带过你家的三明治。”叶莲娜熟练的说谎，总不能让对方知道面前看样子才二十多岁的女人早就年逾古稀了吧？
“啊…那应该是我母亲做的，她前几年就病逝了，现在配方和店铺转给我了，可惜我做不出来她的味道，老面孔的顾客也越来越少，倒是学生们挺捧场的，或许…我不适合做这个吧…”店长脸上露出笑容，那是一种没落悲伤和寂寞组合而成的疲惫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若想装是装不出来的。
叶莲娜日有所思的点点头，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桌面上，转身离去。
“诶！客人，不用这么多的！”少女捻起硬币，追赶出店门。
然而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位黑裙身影。
晚上十点。
雨水飘落在大修道院。
夏雨，无风，没有电闪雷鸣，只有稀稀拉拉的细雨无声坠落，润湿土地。
叶莲娜站在窗前，望向灯塔这座城镇的墓地所在方向。
她站了大约两个小时。
失败作品堆满桌面，她尝试用回忆里的味道配上塑形魔法来重现当年的三明治与花茶，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她的眉头皱起已经一打眼便能察觉的程度，冷若冰霜的好看面孔上又平添愤怒，让生人勿近，但又别具风味。
她右手一挥，拉开空间裂缝…
十五分钟后，校长的温室。
凯正坐着舒服的摇椅，在玻璃棚的正中央缓慢摇晃，她双眼紧闭，发出小动物般轻声胡噜。
空间在她身边撕裂，也只是哽叽几声作为回应，若是另一种手法使用这种复杂魔法，凯会立马惊醒并且进入战斗姿态，可叶莲娜身上的魔法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骨子里都镌刻着相信。
叶莲娜实体化后站在凯身旁，看到裹在宽厚丝绸睡裙还在流口水的精灵，脸上表情柔和几分。
她随手这段一根树枝，戳戳她的脸颊。
后者伸手挥挥，像是要赶走夏夜里烦人的小飞虫般自然而然，又翻身侧卧，继续美梦。
叶莲娜脸上冰霜融化些许，她继续戳弄，直到把凯给吵醒。
“诶呦…我的大小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明天你就要进行第一堂课了诶。”凯在摇椅上肆意的舒展身体，魔法能源的吊灯把温室照亮的暧昧又温暖。
玻璃棚顶却因为无数雨点在上面摔得粉身碎骨而发出清脆的呻吟。
雨下大了。
“花。”叶莲娜环顾四周，她看到无数珍奇花朵在土坛里争奇斗艳，茁壮成长。
“随便摘吧…”凯双手放在肚子上，脑袋一歪再次进入潜睡。
“能吃的花。”叶莲娜看到她又准备睡觉，继续用树枝戳着她脸颊。
“诶呀——花旁边都有牌子的，你就随便整嘛，再说，你要是中毒了也能用魔法给自己洗胃不是…”凯迷迷糊糊的嘟囔着。
“好，我还要水果。”
“果树区里随便摘…”
“白面包。”
“我厨房里有早餐剩下的…”
“奶油。”
“你去食堂…老师都有夜宵配额的…”
“不打扰你睡觉了。”
“嗯…晚安，记得备课，大小姐…”
叶莲娜不再管再次陷入梦乡的凯，她双眼微眯，一个不太清晰且随空气飘散些许，其他魔法能量立刻补上的法阵从脚下浮起…
她使用魔法将温室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叶片，每一种气味全都探索完毕，跟记忆中的食品做对比，思路豁然开朗，突然清晰。
一只只无形的大手采摘下需要的材料和物品，又化作虚无包裹起新鲜的物品，让它们凭空消失。
做完这一切，叶莲娜对着凯微微颔首。
“谢谢。”
黑色身影踏入空间裂缝中，消失无踪，除了飘落的花朵和树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次日，早上六点。
凯坐在院长办公室里，把整个曼妙的身躯都陷入舒适的椅背中。
一阵轻响传来，她稍微一打眼便看到黑色身影坐在办公桌对面，杯子器皿和盘子还有茶叶花瓣都浮空飞行，有条不紊的摆在面前，一壶热水从墙角的饮品区飞来，倒入玻璃茶具里，浓郁的花香和茶香顿时传入凯的鼻腔。
叶莲娜右手凭空一抓，一个精致的水果奶油三明治就出现手里，她递给面前的老友。
“尝尝。”
“嗯…味道不错…很接近了…”
“差什么味道？”
“感觉比起记忆里差点味道…但是我说不好差什么，可能是制作者的爱，也可能是当初的心情。”
“我也觉得少味道。”
她俩相视一笑。
两人心里明镜一样，回忆里的食品，任何材料都不可能有如此高端，味道也早就远超那小摊上面贩卖的了。
但只有叶莲娜知道，她刚从摊主的墓地回来，为长眠于此的那位老人，献上了最珍贵的谢礼——是感谢摊主在枯燥无味的生活中，为两位尚未成为救世主的女孩提供些许慰藉的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