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世界,有一片被黑色海洋环绕的古老土地,其名为塔罗亚帝国。
港口贸易发达,以强大的舰队和铁路系统闻名世界,蒸汽机是它的名片,受金钱与传说吸引而来的人如潮水般泛滥。
湿热,永远无法甩掉的窒闷空气,流淌在地下的金属血液,昼夜来回交替,齿轮永不停转,它们熔炼着权利的冠冕。外乡人若想要在这定居,就必须横跨大陆,远渡**,成为这伟大机器中的一枚零件,忍受锅炉与铁锤的巨大轰鸣,承受被蒸汽灼烫双眼的痛苦。
这里是唯一能看见苍蓝月亮的朝圣地。
是由金钱与工业构筑的不朽天国。
同时也是炙烤底层人民的滚烫锅炉。
它有一颗平静的灰白心脏,比上述印象更为柔和,那座城市,也就是首都,就像是从口琴里流溢而出的冰冷小调,与塔罗亚宏大且气势磅礴的金属颂歌格格不入。它既不愤怒,也从不傲慢,脚边只有平静环饲,月亮和雾气见证着它的纯洁。很难想象,靠工业与钢铁崛起的扭曲塔楼,其内核竟是由教堂和信仰编织而成的蓝色灯盏所照亮。塔罗亚国民都知道,即便是那位国会首席,也必须向月神的雕塑屈膝下跪。
谁也无法逃离神秘与思想的支配,这大概就是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缺陷吧。
这座城市名为兰登,她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做雾都,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就诞生在那里,塔罗亚历史上最后一位国王,也是在揽月门前被斩首的。在教皇的注视下,这座城市革新换代数载,经历无数苦难,终于被打磨成了他们所希望的样子。
虽然有些仓促,但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又是在这个起点结束,最后又重新书写而成的。这次我们的主人公将不再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巫师,或者是那位已经踏入倒悬之海的小说家,而是一名年轻侦探……
好了,孩子们……嘿咻——让我们再检查一遍灯里的煤油能不能撑过这次寒冬,故事马上要开始了哦。
***
这座城市被雾气给淹没了。
雨滴和脆响交融,房檐上滚落着青灰色的光芒,驱雾灯随齿轮的轰鸣缓缓旋转,就像两颗朦胧的大眼,在林立的黑色房屋中,来回巡视。南希站在楼梯间内,雨水落在她脚边不受建筑庇护的金属地板上,激起层层波纹,吸吮着残留的褐色油渍。
早在南希出生前,雾就彻底将这座城市给吞没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兰登,所以没有见过蓝天或者星空。这里的大部分人虽然都信仰月神,但他们其实都没有见过蓝月究竟长什么样子。人们只能通过教堂的玻璃穹顶,以及图书馆里的老旧绘本,窥见些许倒影。
白雾慵懒的扭动身躯,绕过光圈,吐出几口寒气,卷走每一个从街道上经过的人影,将建筑藏于腹中。想要免受雾水,就必须提灯出行,或者用密闭的工业布料包裹全身。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那些漂流的金色光晕,它们有时停滞,有时候就像河流一样汹涌,穿梭在由月神编织的迷梦中。
听啊,这座城市在呼吸,迎合教堂钟声的节奏,随雾海起伏。雾气是公平的,它近乎笼罩住了所有人,除了几座白色教堂,还有那座冲入云霄的漆黑尖塔,大部分用钢筋混泥土铸造的房屋都在其管控之下。
南希在兰登怠惰的生活,她身边的人也像找不到方向一样,浑浑噩噩,过着重复而单调的日子。毕竟就连太阳也会被迷雾遮挡,想要回家就必须沿着发光的红色信号灯,或者依靠驱雾灯塔的指引,人们早已失去了抬头看向天空的兴趣,因为那里只有灰蒙,空无一物。
她头戴灰色猎鹿帽,肩膀上套着披肩,里面穿着相对厚实的风衣,旁人可以看见外露的衬衫衣领,以及蓝色领结,腰间佩有提灯,金色长发正好可以够着肩膀位置,下装则是格子短裙,鞋子是黑色马丁靴,整体来看低调而又朴素。经典的侦探装束,但因为南希看上去非常年轻,还是未成年,所以周围人会经常把她当成在街头出没的报童。
南希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完事以后,又将它们穿戴完整。她这么做不仅是因为双手感到寒冷,更多是为了消磨时间。南希心中略微发痒,她能清晰感受到雨水从天空坠落,沿柏油马路流动,粘住行人鞋底,或者滚入下水道的全部过程,她感官向来敏锐,尤其是在等待的时候,这个天性就会被莫名放大。就在这时仓促的铃声打断了南希的思绪,她转过身,面带笑容,怀着激动且忐忑的心情开始在楼梯间里奔跑。靴子踩踏地板溅起的积水闪闪发亮,雨没有停,但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它们与远处的汽笛交响呼应,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远处教堂中吹来的清澈琴音。
南希在转角处撞到了一个女孩,两人同时跌倒在地,又以几乎相同的速度爬起,她们互相怒视着,但在看清对方面容以后,又释怀的叹了口气。过了一秒,对面那个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突然慌张起来,用力抓住南希的肩膀轻微摇晃,嘴里喊道:“南希,南希!你这家伙别发呆了,大家都在等你呢!玛丽姐姐的小宝宝已经出生了哦!”
“哎呀,用不着提醒了,我已经听见摇铃声了!”南希甩开女孩的手臂,接着向着楼道深处跑去,一边回头招手说道:“快点,夏洛特!快跟上来!”
“等……等等我!”
***
救济会内,昏暗的房间中,一位白发女人正手捧一名婴儿,她额头挂着汗珠,脸色苍白而又虚弱,但表情却非常幸福。她身边围着许多孩子,以及一些成年人,有两位教士正手执蓝色荧灯专注祷告。这个白发女人的名字叫作玛丽,是这里的医生,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玛丽在微光的注视下宛若圣女,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血腥味,泪水在空气中挥发,它们就像是在告诉众人,痛苦不过一瞬,她所降下的奇迹将会闪耀无比。老旧的金属门发出嘎吱响声,它被缓缓推开,有两个瘦小身影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她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是不忍心打扰这份喜悦一样。但她们的行踪很快就暴露了,教士将她们领到了玛丽面前。
“南希,夏洛特,好好看看这孩子,她是个女孩哦。”
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正在酣睡,她伸出柔软的两只小手,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排粉嫩的牙床,不知道在抓挠什么。南希摘下手套,伸出一根手指靠了上去。婴儿抓住南希的那根手指,用双手轻握着,嘴角竟然咧开笑了。过了一会,婴儿眯着眼睛,随后将手缓缓松开,随后又轻轻拍了两下。
所有人都注视着眼前的温馨一幕,无声庆祝着孩子的降生。南希悬着的心彻底落地,她示意夏洛特上前互动,但对方却想以“怕将婴儿吵醒”这个理由推脱。南希用幽怨的眼神看向夏洛特,夏洛特咽了口唾沫,随即也像南希之前一样,试着去握婴儿的手,没过多久她就彻底沦陷了。
“宝宝的名字想好了吗?”
“玛丽姐姐还在挑呢,急什么。”
“嘿嘿,我总算不是最小的那个啦!”
“对了对了!我的枕头底下还有一包牛肉干呢!emm…也不知道小宝宝吃不吃的了牛肉干……”
“笨蛋,她还没有长好牙呢!你的牛肉干还不如留给我!”
“那……那就等小宝宝长大以后,再把牛肉干送给她!”
“哎呀,小宝宝长大以后牛肉干肯定会过期的……多可惜啊……”
“对呀对呀!”
孩子们就这样你一嘴我一嘴吵了起来,在这个离地面有数十米的阁楼里,孩子们的欢笑或许将成为给婴儿庆生的最好礼物。南希从单肩包里取出一本故事书,用手拍了拍,将它轻轻放到玛丽床边,转头说道:“大家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啦!”孩子们应和着,从兜里或者旁边的麻布袋中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礼品,争先恐后的将它们堆到床上。玛丽眉毛微蹙,有些责备的看着南希,但当她注意到孩子们天真无垢的眼神时,她的表情又立马柔软下来,将注意力放在礼物堆上,就像是在为小宝宝细心挑选一样。巧克力、蘑菇罐头、布娃娃、牛肉干、月亮护符……孩子们将手头最珍视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只为给新成员送上自己最热切的祝福。
“夏洛特,你的礼物呢?”
“我……我……”
“对啊!对啊!夏洛特姐姐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夏洛特红着脸,用手揉搓着衣角,随后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紧牙关,将脖子上老旧的蓝色围巾摘下来,用右手不舍的抚摸了一下,准备将它放到床上。玛丽按住了夏洛特的手,轻轻摇头,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姐姐知道,这条围巾对你真的很重要,所以我不能收下……”接着她转过头,面向所有孩子,“大家的心意我都收到了,小宝宝以后肯定能健康长大,到时候还请你们多多关照啦~”
尴尬的气氛被玛丽散发的气场给瞬间冲散了,孩子们又再次陷入要成为哥哥姐姐的喜悦当中。空气中洋溢着快乐的味道,就连残留的消毒水味,都被这份热情给冲淡了。今天的炖菜里难得有烤肠,就连面包也松软不少,上面还涂了些许黄油。
汤锅放在长桌中心,飘着淡淡的白雾,那飘渺雾气滑入鼻腔,溜进食道,牵动着所有人都味蕾。咸香的味道让南希放松下来,让她暂时忘却了生计,忘却了屋外的雨水和潮湿。
祷告完毕以后,大家欢笑着,开始享用盘子里的食物,热汤被教士分配完毕,铁锅很快就见底了。面包下肚,腹中不再空虚,热汤滑入肠胃,驱散了所有寒冷和迷茫。只要火焰还在燃烧,只要孩子们还在坚持,那么明天就没有什么好怕的。餐具的碰撞声渐渐微弱,但谈笑声却越来越响,大家都在聊一些关于梦里的内容,或者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空气中飘荡着淡淡酒香,它们足矣让夜晚微醺。
宴席很快就散了,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床铺,只有南希还在楼道里站着。她痴迷的望向前方,用手拧开金属瓶的瓶盖,嗅着那略带甘甜的气味,将私酿缓缓送入口中。辛辣的口感在舌尖迅速弥漫,酥麻酥麻的,还带着些许酸涩。南希感觉脑袋昏沉了一些,脸颊和腹中滚烫,她张嘴呼气,温热的吐息顿时与空气交融,缓慢凝结,很快便成为了透明夜景的一部分。
“好啊,你竟然偷偷躲在这里喝酒。”
夏洛特插着腰站到了南希身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小心我跟玛丽姐姐打小报告哦。”
“那我就把你偷偷去三头犬酒吧赌博的事情说出去。”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是侦探啊,”南希扶了扶猎鹿帽的帽檐,用带着玩弄意味的笑容看向夏洛特,将酒瓶递出,“来一口?”
夏洛特咽着口唾沫,那在灯光下闪烁的金属瓶口,让她心中产生了些许动摇。
“只是一口酒而已,不会遭到哪里去。”
在南希的蛊惑下,夏洛特最终还是卸下了防备。她接过酒瓶,闻了闻,小心翼翼的将瓶口对准嘴巴酌饮一口。
“咳咳!好辣……嗓子要被烫伤了!咳咳咳……怎么还有股酸味?不会过期了吧?太糟糕了……”
“嘘……别太大声,会把别人吵醒的。”
“还不是你……”夏洛特显出有些难受的神情,用手肘撞了一下南希的胳膊。
“你的礼物去哪了?”就在南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夏洛特突然将她拉到一边,随后悄悄看向不远处的楼梯口。有一个惊慌的黑人出现在视野中,他气喘吁吁,正准备朝悬吊在阁楼之间的金属桥梁跑去。救济会里可没有接待过什么黑人,这件事情南希和夏洛特再清楚不过。两人面面相觑,决定追上去看看,但没过多久,从杂物堆里现身的玩意,就抑制了她们想要冒险的冲动。
那东西长得很像是蜥蜴,全身漆黑,没有眼睛,四肢纤细,尾巴宛若刀子一样锋利,正闪着苍白的寒光。梦魇,为什么梦魇会出现在这里?今天明明才第六日……南希根本来不及细想,她追了上去,而夏洛特则惊慌的伸出手想要拽住她,但并没有成功。夏洛特懊恼的敲着连杆,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南希。
两人爬上楼梯,从高处追逐着那头恐怖怪物。他们看着那名黑人钻入甬道,而怪物则紧随其后,周围的地板和墙壁虽然遭受到了撞击和刮擦但却完好无损。梦魇有时候对现实是无形的,它们只对被猎杀者而言有形。灰暗的灯光贴住地面和栏杆,阴森尖利的影子随寒风挪动,将阁楼的轮廓映射出来。杂乱的脚步声来回敲击,耳边只能听见微弱的喘息声,以及车轮碾压铁轨时发出的摩擦声。城市散发的白噪音在此刻无限放大,隐约间,南希甚至能捕捉到了海浪拍打礁石时才能产生的动静,它们来源于记忆深处的幻觉,只有在紧张时刻才会悄然苏醒。
很快,她们来到了平台尽头,从高处往下望,正好能看到黑人与梦魇对峙的状况。那名黑人扒住栏杆,想从下面找寻出路,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只能惊慌失措的转过身子,尝试用双手护住自己。那怪物缓慢逼急,它高大瘦弱的古怪形象即使是从远处看也极具压迫,南希甚至能想象出从它口中喷薄出的腐烂气息。
随着怪物逼近,黑人的嘴里开始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求饶话,表情也越来越扭曲,慌张到缩成一团,恨不得将自己嵌进栏杆里。由于怪物的背影,南希没有办法完整观察到对方惨死的样子。那怪物张开右爪,将其狠狠刺入黑人的肩膀,并将他缓慢抬起。黑人徒劳的蹬着双腿,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用另一只疲软的手臂敲打怪物,换来的则是……
“噗嗤”一声,他遭到撕咬,脖子和躯干彻底脱节,四肢被爪子弄得四分五裂。那被硬生生扯裂的猩红与苍白,在灯光下散发出暗淡的光芒,它们模糊了夏洛特的视线。夏洛特用右手捂住嘴巴,扶住栏杆,竭力克制着想要呕吐的欲望,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双腿发软,但还好有南希在她身旁搀扶。
驱雾灯的功率加强了,光芒几乎让金属甬道亮如白昼。几位教士走了出来,他们检查着平台,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线索。南希默默注视着黑人之前惨死过的地方,那里只有锈块,以及难看的水渍。驱雾灯将那块平台照的惨白,残骸和血液,只在眨眼间便消失了。那场凶杀案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南希明白自己并未身处幻梦。
南希开口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通灵者会出现在这里,但我们必须先做些什么,比如先去处理一下那只梦魇残留的邪秽。”
夏洛特用手抓住南希的胳膊,用虚弱且嫌恶的眼神看向她,回答道:“今天可真不是出来散步的好时候,太恶心了……如果可以我真想和别人换个大脑。”
“和我换换?”
“得了……你的灵感值比我还高。”
南希不合时宜的玩笑并没有缓解夏洛特的紧张情绪,甚至还让她产生了一丝抗拒。大概是出于职业原因,南希虽然比夏洛特小,但心理承受能力却比她强很多倍。
等大人散场以后,两人偷偷来到了凶杀现场。空气中弥漫着阴冷,地上的黑色泥块若隐若现,它们就像具有某种生命,用尽全力朝着那名黑人之前所认为的出口不断蠕动。南希从包里取出相机,用手指按下快门,世界暂时变成了黑白色。数秒过后,黑白逐渐褪去,眼前的异像随之消失。
“改时间再把照片洗出来吧,走,咱们现在睡觉去。”
“今晚我怕是要做噩梦了。”夏洛特为了掩盖发紫的嘴唇,将下巴埋入围巾,她说出的话语因此有些模糊不清。南希用无奈的说道:“今晚我可以特别允许你抱着我睡哦。”
“才……才不要呢……”她红着脸,将眼睛撇向别处。
“夏洛特,快跟上来啦!”就在夏洛特碎碎念的时候,南希已经跑远了。她就站在楼梯口附近,用力挥舞了下手,然后便在拐角处消失了。
“等……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