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新生儿虽然来到了这个充满悲哀或欢乐的灰白世界，但能不能健康长大，并在之后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是一个相当值得人们怀疑的问题。玛丽满脸忧愁的躺在床上，轻微喘息，脸颊上挂着淡淡泪痕。她精神恍惚，在幻梦和现实间不断徘徊。玛丽身边除了一名白衣教士以外再无他人，那名男性沉默，表情十分阴郁，眼底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体型高瘦。
那名婴儿此时正躺在由金属和玻璃编织的隔离床罩中有几位医生照看。当然，那地方离着很远，玛丽暂时是看不见自己的宝宝了。这位年轻妇人的嘴唇正在微微颤动，喉咙像是被噎住一样，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吐息。经过漫长的时间，她终于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出了那个问题：“我的孩子……会好起来吗？”
那名教士不忍与玛丽对上视线，他在床头边上来回踱步，探出两只手，用无奈且悲哀的语气回答道：
“很难说……小姐……很难说……但我想那些医生会尽力的。”
“我已经失去我的丈夫……我不想……呜呜呜……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戏弄我？”
显然，任何话语都无法为这样一位悲哀的母亲提供宽慰，教士摇着头，随即慢慢退出房间，临走的时候顺便将房门带上。
教士在门外遇到了一位女孩，对方有着漂亮的蓝色眼睛，以及柔软金发，她是在救济会出生并长大的孩子。
“特蕾西出什么事了？”
“先天性心脏功能缺陷。”
“不……这对玛丽姐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听着南希，如果让教区医生来，相信凭借他们的技术，那孩子肯定能救活。”教士似乎想用一种可能，来安慰南希，但是他似乎已经忘了，眼前的小女孩早已长大。
“但这个小小救济会，根本承受不了那么庞大的支出。”南希脸色苍白，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焦虑的凝视着房间一角，视线慢慢被泪水模糊，“玛丽姐姐……玛丽姐姐……不该被这么对待，到底凭什么？凭什么要夺走她的一切？”
“嘿……我的好姑娘……看着我。”教士按住南希的肩膀，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奇迹是有可能发生的，想想你自己的遭遇孩子，你已经足够坚强，特蕾西肯定也不差，与其在这里继续哭鼻子，倒不如去试试让玛丽喝下一口肉粥，她现在很虚弱，需要更多营养。我能理解你，我能理解你南希，我现在也很悲痛，但有时候……”他顿了顿，深深叹息，用沉重的语气补充道“我们就是得学会放弃。”
“本杰明先生，谢谢你……我会去照顾玛丽姐姐的……”
“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你为这个家庭已经付出太多，说实话……我愧对于你……”
“您当初的救命之恩，南希一辈子也还不完，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南希抬起本杰明的手轻吻了一下，接着缓缓呼气，似乎是想将所有的不安和忧愁尽数吐出，“您去忙更重要的事情吧，这里就暂时交给我。”
“记得去吃午饭。”本杰明用他干枯的右手摸了摸南希的头，随后转身离去。客厅内顿时空旷许多，耳边只剩下嘈杂的嗡鸣。
倘若玛丽能看到未来的话，说不定会因为泪水太多窒息而死吧……命运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呢？本杰明不知道，玛丽也不知道，但南希却知道一切，即使她看上去还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孩子，即使留给她的时间还很长。
***
南希安顿好玛丽以后离开了房间，她走在长廊上，有些魂不守舍，险些撞倒柜台上的花瓶。在拐角处她遇到了昏昏欲睡的夏洛特，两人又再次相撞。
夏洛特从地上爬起，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苦口婆心的说道：“你这家伙走路永远都不小心，万一哪天你前面出现一个大坑，你这样走路迟早把自己摔死。”
“快去吃午饭吧，昨天的那张照片还没有冲洗出来，我晚点到。”南希绕过夏洛特，整理了一下领口，继续朝前走去。
“南希，那个…我给你弄了点茶叶，回房间的时候记得尝尝啊。”夏洛特看着南希的背影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发小有些古怪，那家伙好像变得更瘦了，走路也摇摇晃晃，是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夏洛特还不知道特蕾西的事情，南希对她有所隐瞒。纸张是无法掩盖火焰的，南希当然知道这件事，但出于私心，她并不希望夏洛特会因此伤心崩溃。如果可以，就当特蕾西那孩子已经消失了吧，如果那孩子从未来过……南希惊恐的摇着脑袋，想要把刚刚那个可怕想法彻底掐灭。
救济会即使再困难，也不会牺牲任何一个孩子或成人，这是团结大家的最后绳结了。但维持这个诺言，还需要付出多少成本呢？所有人迟早都会被生活压垮吧？每周七苏尔价值的伙食，原本好歹能让孤儿们勉强吃饱，但现在因为上头那些人苛扣了福利金，导致现在所有人都得饿肚子了。粥水越来越稀，干硬的黑面包被缩减成原本的半个大小，有时候甚至还得让两个人分食半个面包，共喝一碗粥，这就是目前残酷的现状。
一个星期前的狂欢仿佛是从梦中投映而出的镜花水月，如果大家能预知未来，大概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挥霍了吧？
孤儿们为了挽救自己的生活，都出去打零工了，有在街上送报纸的，有在为别人做杂物的，也有人会干些小偷小摸，被抓住送回来关禁闭的也不在少数。所有人都在为了生活而痛苦挣扎，南希知道，即使是棉絮只要积累的足够多，也能将人给压死，时间真的不多了。无论是玛丽姐姐，还是本杰明先生，亦或者夏洛特以及其他在这里生活的孩子，大家都被卷入了贫穷的漩涡，当然这其中包括她自己。
南希看着角落里两个孩子，他们正吸吮着手指上的饼干屑，他们身材矮小，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白色，腰围相较于正常小孩，还是显得有些细了。她心疼的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两颗水果糖。那两名小孩的眼睛正在发光，他们努力吞咽着口水，肩膀微微轻颤。其中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的孩子按住同伴的肩膀，他微微摇头，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南希。
“南希姐姐，你还是把这些糖果留给那些搬汽矿的人吧，还有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他们才更需要糖分和营养，我们刚刚已经吃过饼干了，一点也不饿。”
南希的心脏都要被这份无私给搅碎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搂住两名孤儿瘦弱的肩膀，说了些鼓励的话，最后还是把那两颗糖送到了他们手中，并表示自己已经和商会那些人沟通过，物资很快就会送过来的。希望这善意的谎言可以让甜蜜延长数秒吧？哪怕非常短暂，但希望总有它存在的意义，也许就是这数秒，就能拯救一个人的生命。
***
南希来到后院，这里是安葬死去之人的地方，她经常会来到这里擦拭墓碑，扫除那些枯死的落叶。但她没想到，这里早就有人在恭候多时。那是一个穿着粗布外套的高大男性，他带着矮礼帽，眼睛看上去比鹰隼还敏锐。那漆黑瞳孔的收缩着，直到变成一条锐利长缝，才将视线牢牢套在南希身上。
“南希。”男人的声音浑厚，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南希仓促后退，撞到了身后漆黑的树干。枯枝嘎吱作响，深褐色的叶片从头顶缓缓飘落，停在她的肩膀附近。怎么会是他？贝顿……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冷汗泌湿额头，双腿无力，南希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强烈的恐惧甚至将逃跑的冲动都给彻底杀死了。那是一种绝对的支配，类似于一种无法挣脱的亲属关系。当然这种关系更像是捆住鸟儿双翼的荆棘，而不是牵引风筝的长线。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不明白吗？”贝顿面无表情，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在嘲笑她。“你可怜的小家马上就要被暴雨冲垮了，我来这里是在等那位本杰明先生，我会和他做笔交易，收购这里的一部分孩子。”他眼神阴冷了几分，用僵硬且傲慢的口吻说道，“难不成，你认为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吗？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了……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注定会长成一个没用的软蛋，看看你身上的那套滑稽装扮吧，你现在甚至比下水道里游荡的扒手还要愚蠢可笑。”
“你这个混蛋！”她愤怒地说，颤抖的上前几步。
“本杰明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仪吗？倘若他一直用残羹喂你，定期用鞭子给你来两下，这种事就永远不会发生，这都是慷慨造成的过失。”
“先生绝对不可能答应你的请求！”
“哦？是吗？难不成你找到为救济会提供大量财富的方法了？”贝顿轻松的笑了，“只会站在一旁嘶叫的蠢猪，可没有资格替农场主人做决定。”他似乎很享受这次重逢，挫败南希的自尊令他感到愉悦。“永远别忘记，是谁将你从泥垢里挖出来，把你辛苦拉扯长大，你所有的生存技能，包括性格，都是我贝顿·奥格兰特赐予的，你应该心怀感恩，记住我一辈子，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南希·奥格兰特小姐？”
“欺负自己曾经的女儿可不是一位绅士该做的，贝顿先生。”本杰明穿过栅栏门，缓缓现身，他的脚边正凝聚着几团白雾。他用手推着镜框，那双藏在模糊镜片下的金色眼睛消却了疲惫和恍惚，只剩下一种如刀锋般可怕的寒冷。
“回去给您敬爱的公爵阁下擦鞋吧，这场交易我是不会同意的。”
“呵呵……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您就会重新考虑这个提议了。”贝顿脱下那顶帽子，将它放在胸口位置，接着欠身鞠躬。行礼完毕以后，他挺直腰背，再次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南希身上。本杰明握住了南希的手，将她轻轻护在身后，这个行为让贝顿心生不悦。
“你知道藏匿一个未被纪名的通灵者会有什么风险吗？这孩子就应该送给教会，让她去当赎罪修女。”
“您的态度令人恶心先生。”
“您也不差。”贝顿将帽子戴回头顶，用手扶正，随后快步离开了墓园。南希那颗紊乱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愤怒、羞辱和紧张，随着贝顿的离开也渐渐消失。也许是南希把自己逼的太死了，她现在真想好好找一块空地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贝顿说的没有错，那个条件实在太诱人，救济会似乎根本没有理由去拒绝。只要牺牲小部分孩子，就能拯救大部分的人，本杰明说不定真会答应这笔划算交易。
“愿月神保佑。”南希垂下脑袋，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常。本杰明用左手拍了拍南希的肩膀，他表示自己正在努力解决问题，他已经发电报向教会求助，只要等到回复，那么他们就有活下去的机会。负罪感减轻了，南希告别本杰明，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随后解开披肩，将猎鹿帽扔到角落，踢掉鞋子，爬到自己的小床上躺下。她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尝试说服自己要相信本杰明，但理智就是不肯松懈，它死死咬住了那串杂乱记忆，贝顿留下的话语在脑海中不断回响，像钝刀一样，搅动着敏感的神经。
模糊的睡意将南希淹没，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变成一个疯女孩，她决定留给自己短暂喘息的机会。这天简直就是恐怖的噩梦，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
南希想：“本杰明先生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呢？”她现在需要有人安慰。
但是她很快就恢复清醒，知道自己的力量依旧十分微薄，就算知道了本杰明的真实想法又怎么样？决策权终究在别人手里，胡思乱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如何，南希必须得接受如今的处境，为了这个家庭，她必须要坚强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
***
南希进入暗房，她拿出三个金属盘，往里面分别倒入之前剩下的显影液以及定影液，还有一个盘子则倒入清水。显影液并没有什么味道，但定影液散发的味道却很刺鼻。相纸不能见光，预订大小要适度，调制光圈，启动定时器，找到最合适的曝光度。
红色色调的房间中，白色测试条自然也会呈现出红色。南希将它放入显影液，看到画面成形以后，才将它取出，放入一旁的清水里用手涮洗，最后再放到定影液中。测试完毕以后就可以正式冲洗照片了，虽然其中有些细节并没有完美捕捉，但因为南希手头相机产出的相片其真实作用并不是用来储存图像，所以不用操心质量问题。她将相片放在水盆中冲洗，完事以后，便将它挂入烘干柜里。
打开烘干柜，一股黑烟从里面冒出，散发着浓烈的烧焦味。偶尔能听见低语声，相片里的过去正在做着顽强抵抗。比想象中还要难对付，南希需要做好更充足的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进入相中世界，但并不是现在。
那只梦魇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