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身着连衣裙的少女在不锈钢防盗门停下脚步，就这么盯着有些生锈的门锁，突兀地问我这个问题。
之所以觉得这种自言自语似的问题是在问我，是因为周围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回答问题的对象了。
我们在一座老旧的单元楼内。“之”字形的楼梯在我们身旁蔓延而上。声控灯似乎坏了，街道的暮色从敞开的窗口弥漫进来，似雾非雾，昏昏沉沉。
少女的面容隐没在朦胧中，不甚清晰。
她静静地矗立在门前，目光并不看向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又似在沉思着什么。
“不是你拉我过来的吗？
我又能怎么回答她呢？倒不如说，该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我才对。
我在公园里被她拽上出租车，一路来到这里。就在她询问的时候，她还牵着我的左手。
我只知道她叫做阮梓瑜，一位从没和我说过话的同班同学。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什么把我拉到这里，我毫无头绪，一无所知。
我抓住阮梓瑜的手摇晃，好提醒她这一事实。她松开手，也不回答我，只是从手上的提包里翻出一个皮革钥匙夹。悬挂的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顺时针拧了几下，又逆时针拧了几下。钥匙发出“咔嚓咔嚓”的悲鸣。接着又拿出另一把钥匙，再一次重复同样的动作。
她不会想把钥匙夹里的钥匙都试一遍吧？
试到第四把钥匙的时候，防盗门终于被打开了。
她自顾自地走进去，换上玄关处摆着的拖鞋。
“有拖鞋吗？”
她没有理会我。于是我自作主张地从鞋柜里翻出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
“你在学校外租房子住吗？”
大概是无法适应沉默的氛围吧，我一边朝阮梓瑜询问，一边环顾四周。
室内的摆设很简洁，一张沙发，一张餐桌，一台电视。餐桌上堆着两叠厚厚的书，电视似乎是十年前的型号。
虽然没有异味，但空气沉闷。应该是屋子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缘故。
阮梓瑜把提包扔在沙发上，把房间里的门窗打开。她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许在她的心里，我就好比一台被捡回来的老旧留声机，不断地重复着恼人的曲调。
她为什么会把我带回家里？仅仅是因为她的一时兴起吗？
我在玄关傻傻地站着，夏风已经连着雾雨刮进窗台。风声混杂着雨声传入耳畔。天空仿佛有雷声掠过。
“能开下灯吗？”
我摁下门旁的墙面开关，然而顶灯也和阮梓瑜一样无视了我。
阮梓瑜还是惜字如金地不开口。
当我在黑暗中“啪嚓啪嚓”地来回摁下开关泄愤的时候，她坐到沙发的一端，就着一盏台灯的亮光看起书来了。
她把我带来这里，却不想理会我。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带我回来？这个问题就像阮梓瑜本人一样难以捉摸。
我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和她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我没有带手机，也没有带书本。除了观赏她安静阅读的模样，并无事情可做。
其实，我并不反感她把我带到这里。同为女性，我也不觉得她会对我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但我还是想知道她将我带回的缘由。
与其说是因为我的好奇，毋宁说是因为我的不安。我总觉得她随时会忽然站起，正色厉声地对我下达逐客令。尽管只是无根浮萍的臆想，依然令我心慌。
她要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呢？
我的恐惧在昏暗中发酵，渐渐转化为焦躁。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拉到这里来啊？”
她窝在沙发的角落默然不动，似乎是睡着了。可在我话音落下的时候，她又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翻开了书本的下一页。
“喂！”
我大声喊道，向她逼近。她总算抬头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阮梓瑜扶了扶额，闭上眼睛。我似乎听到微微的叹息。“聒噪。”她的嘴唇一张一翕，用柔和的声音回以冷淡的答复。随之就像露出水面呼吸的鲸鱼一般，再度潜入书的海洋里去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胸膛中似乎有一团的火焰在闷烧。“把她的书抢走，也许她就会跟我说话了。”或许是潜意识里这样觉得，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抢走了她的书。
书页被捏皱了，腰封掉在地上。她瞪大眼睛，微微挑眉，似乎被我的举动吓到了。
她也会露出慌张的表情吗？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时，连我自己都感到讶异。
“啊，对不起……”
我赶忙弯腰把地上的腰封捡起来，捋平书页，双手奉还给她。她也不接下，也不责怪，就这样直着身子，双手放在膝上，平静地望着我。宛如一个美丽的木头人偶。
“这本书给你看吧。”
她搁下这句话，便从沙发上缓缓地起身，拢拢自己的头发，走进角落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我这是……把她气走了吗？
我茫然地注视关上的房门，紧闭的房门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拒绝的话语。
阮梓瑜是两手空空地离开的，可我总觉得她带走了什么。即使她的小台灯还在亮着，即使那本书还抓在我的手上，即使沙发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那个位置一空出来，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一种缺失感。
干净得几乎空旷的客厅内只剩我一人了。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阮梓瑜留下的书，就着灯光看清封面，那是一片蓝白相融的雪乡图景，封面的右侧写着“雪国”二字。
我不喜欢读文学小说，不过，或许是受了她的影响，我还是翻开书页，试着把自己沉浸在书中。然而，文字与我，就像不匹配的钥匙和锁眼，怎么也无法吻合在一起。
都说阅读是灵魂的交流。我在心里自嘲：连一本小说也在拒绝与我交流。
我无事可做，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所有的门窗都大方地敞开着，唯独一扇紧紧闭上。那是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恍如一扇房门分隔了两个世界。
虽是同学，我和阮梓瑜并无交集。我们也像是两个世界的居民一般不相往来。
她没有要好的朋友，课间也常常不在教室。对学生来说，课间能去的地方无非小卖部和操场。我从没见过她去拥挤的小卖部购买零食；连体育课和跑操都会翘掉的她，大概一学期都没上过操场几次吧？
想要寻找她的话，也许应该去往一般学生不会去的地方……像是藏在拐角处的阳台、像是被屏风遮掩的图书角。
感觉像是她会喜欢的地方。她给我的印象就像人迹罕至的角落一样清冷。
我一边想象阮梓瑜在阳台的角落看书的情景，一边考虑着：下次要不要去造访看看呢？
一阵断断续续的肠鸣音把我从想象中拉回。
借着小台灯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挂钟指向八点。
我来到阮梓瑜家时约莫七点出头。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把她气走，也没有读几页小说。这么说来，剩下的三四十分钟我都在呆呆地盯着房门走神了。
不过再怎么瞪着房门，阮梓瑜也不会出来就是了。
她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看书？写作业？预习课本？
话说她的学习成绩怎么样？高二分班后也没考过试，我也不是很喜欢到处打听消息。除了几个高一就认识的同班同学，剩下的人别说是成绩，连名字都无法一一对应。
今天下来，阮梓瑜反倒是和我交集最多的新同学了。
肠鸣音再一次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胃部收缩的感觉。胃袋里好像兜满了实质的饥饿。
虽然自己说出来有些厚颜无耻，按照常识，主人应给为客人准备晚餐吧。但我很怀疑阮梓瑜有没有把我当成客人。
就算她真的把我当成客人，我也怀疑她已经把我给忘在客厅了。
或者她干脆不想理我，想等到我自己离开她的小屋。可我又能去哪里呢？
再一次望向房门。房门与地板的缝隙之间透出光线。阮梓瑜就在房门背后。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当我不说话时，昏暗的客厅里只剩下微微的呼吸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