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此不可理喻，总是背离我的期待运行。
“滴答滴答……”
好比此时此刻，大王椰树上的水珠还在从树梢不断滴落。
“滴答滴答……”
清脆的声响拍打着耳畔，把化学老师的教诲声都驱逐得远远的。
“滴答滴答……”
我听着雨声，望着窗外走神。
“这场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呢……”
我记得阵雨从周日晚上开始光顾，已经赖到今天下午。
该说不愧是“海上花园”吗？这里每逢夏秋都会被台风所钟爱。这次的阵雨大概也是哪个小台风的“随身行李”吧。
总之，拜此所赐，这几天我除了上下学一直待在室内。
就算偶尔放晴，也因为担心忽然下雨而没有去校园里闲逛。
虽然雨天的海风会刮走伏夏的闷热，可是，不能在上课时间到学校里四处闲逛这一点，让我非常不开心。
并不是很讨厌课程或是老师到了不想上课的地步，只是觉得教室外头存在着更意义的事物。
就像目光会在无意间被飞过的蝴蝶吸引一样，回过神来，便自然而然地翘课了。
如同草木总是无声地滋长，美丽的风景也是悄无声息地到来。大概就是这股新鲜感驱使我离开教室吧。
然而，在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我只能坐在课桌前，望着窗外的大王椰树发呆。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待久了，就会产生空气也变得沉重的幻觉。
“早知道应该从家里多带几本书的……”
有书本的话，就算闷在教室里也很开心。我在阅读时会沉浸其中，翻开书本，时间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我在家里有几百本书，如果算上姐姐和妈妈的，可能会达到上千本。不亚于一个小图书室了。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家拿。
因为还有一个麻烦的家伙需要我照顾。
尚涵雨。
这个周日晚上被我捡回来的同班同学，时至今日依然赖在我这里。
当然不是住在我家，而是住在姐姐的出租屋里。
正因为这个，我才要一直待在出租屋里盯着尚涵雨，以免她干出什么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尚涵雨就是这么令人无法放心。
“我什么时候这么爱操心别人的事情了……”
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化学老师的方向，他的注意力貌似不在我身上。于是我伏下脑袋，枕在弯起的手臂上，心想：就这么睡到下课好了。
眯起眼睛，在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的地方，尚涵雨的侧脸映入眼帘。
奇怪的是，在周遭的景象逐渐变得面目全非时，唯有她的脸庞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
这是怎样神奇的魔力？才蓄积起的睡意一下便打消了。
本已远去的雨声和老师的说话声再度传入我的耳畔。
说起来，尚涵雨的名字里也有“雨”字。她和阵雨之间会不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呢？
我想起自己带尚涵雨回去的那天，也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
当时怎么就把她带回去了呢？
我不过是偶然间遇到她。因为一时兴起想要下楼走走，没想到就碰到了在凉亭下哭泣的她。
坐在石凳上的她脑袋耷拉着，胳膊肘撑在腿上，眼睛被垂落的刘海遮挡住，一起一伏的胸廓诉说着她在抽泣的事实。那是一种一看就很难过的姿势。好像快被巨大的苦恼压垮似的。
有一种见到无家可归的小狗的既视感。
会不禁想要驻足，仿佛被台风刮倒在路边的树木挡住去路。
明明我和她的关系也只有走在街上相互对视，然后当作没看到的程度而已。而且，我也确实打算无视她。
在自家楼下看到不熟悉的同班同学在哭泣，怎么想都应该假装没看到。
我不知道尚涵雨为什么而哭泣，我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知道她的名字和班级，甚至连以“认识的人”自居都有些僭越。
可能是因为自己很薄情吧，我觉得自己既然不是她的朋友，就没有义务关心她的烦恼。
哪怕在朋友之中，能将别人的烦恼视若己出的也并不常见。
眼前的尚涵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没有察觉我的靠近。
不过，就算她看见我，也未必能认出来就是了。我们在高二分班后成为同班同学还不满两周呢。
那就……离开吧。
我盯着她的脸颊，默默地后撤脚步。直到我把自己的身子藏在灌木丛后头之前，她都未抬起头。
改变散步的方向，我踏上绕过凉亭的石铺路。心里无比的轻松……本该如此才是。
却有一种心头被阻塞的烦闷感。
讨厌的感觉。
明明找好了说服自己视若无睹的借口，但又无法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令人讨厌。
就像要逃离那份烦闷一般，我加快了脚步。踩踏石板的“啪嗒”声，越来越快地响了起来。
我确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虽然不是最好，但最“正确”的决定。
我没有热心到会对一个不熟识的人嘘寒问暖，也没有信心能够在伪善的同时不露出破绽。
虽然有时也会羡慕那些能肆无忌惮地将好意挥洒出去的同学，但思索过后还是不想承担将那份好意维持下去的的代价。
对我来说，周遭的同学犹如暂时并肩前行的帆船，总有一天会擦肩而过。
到那时，好意浇灌出的友谊枝芽，就会绊住我的脚步。
我跨过蔓延到石铺路上的爬山虎，来到一片坐落在水池旁的空地。四周空无一人，我在附近的长凳上坐下。
小区里的住户不多，即便如此，平时在硕大的花园里闲逛也会碰上一两个带着小孩子的老人家。今天没有遇到老人和小孩，却遇到了同班同学。
小区里的同龄人我基本都能认出来，尚涵雨不是这个小区的住户。她遇到了令人难过的事情，为什么来别人家楼下哭泣？
远离麻烦的源头便获得了思考的余裕，这时才觉得在自家楼下遇到不住在这的同班同学很不对劲。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越想越是不明白。思绪有如缠绕打结的毛线，没有足够的敏锐，就不能将其快刀斩乱麻地分开。
我望着平静如银镜的水池倒映出天空的泡影，而后，水面蓦地泛起了涟漪。
闪烁着夕光的波纹接二连三地泛开，天空的幻影也随之模糊。
一滴雨珠悄然停在我的睫毛上。
下雨了。
那就返回吧。
我这样想着，踏上原路。背后吹来的晚风推搡起我的肩膀。
我不喜欢重复走过的路，但出于对凉亭下那位同学的关心，我还是决定原路返回，远远地观察一下。要是她哭完之后乖乖回家，我会觉得轻松很多。
尽管我不愿意和她产生联系，可见到认识的女孩在眼前哭泣，怎么说都会产生恻隐之心。
要是她还留在那里，该怎么办呢？放任她去淋雨吗……
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从灌木丛后探出脑袋窥视。要是时间能够倒流的话，我一定会想清楚再开始行动。因为在我探出脑袋的瞬间，便和凉亭下的尚涵雨四目相对了。
“啊……”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应该说“你好”还是“再见”？应该靠近过去还是转身离开？从尚涵雨茫然地注视着我这一点来看，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
只见她的眉头微微挑起，眼睛也跟着睁大。她有些吃惊地张开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似乎是认出我了。
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过这个时候闪躲还管用吗？我这样一想，视线就又回到尚涵雨身上。
我们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默默无言地对视着。
既然避无可避，我只好靠近过去，试着和她问候。反正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吧？要是所有的悲伤难过都能被言语倾诉出来的话，就不需要哭泣了。
我从肩膀和脖子的牵张中发现自己胸廓在一起一伏，而声带也在急剧地颤抖。大概是久未与同龄人交谈所产生的后遗症吧。
最后，我只能对她说出：“快要下雨了。”这样似是而非的问候。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我想会不会是我的声音太小，于是再度走近，发出同样的问候。
“啊……嗯、嗯……”
她像是还没从抽泣中缓过劲来，发出哭声与呜咽声混杂的音响。我听不清那是肯定还是否定的说辞，只好照着脑海中的预设继续说下去。
“你不回家吗？”
“家……”
她的嘴唇一翕一张，话音磕磕绊绊地从她的嘴里吐出来。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我身上，只是单纯地朝向前方。她的下眼睑呈现淡淡的红色，眼珠被眼泪淹没，雾蒙蒙地一片，恐怕连看东西都是似雾非雾的。
确实可以从“心灵之窗”窥见心灵的一角呢，那是一片悲伤的液体所填满的阴暗之处。
“再不回家的话，会被淋成落汤鸡喔？”
我只是想向她强调一下快要下雨这件事，没想到尚涵雨的眼睛里蓦地滚出泪水。
是我吓到她了吗？
只是想叫你赶紧回家而已。这么跟她说了之后，她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回家……原来如此，是“回家”吗？
“……你不想回家吗？”
话音刚落，她猛然抬头望向我，又很快丧气地垂下头。这个动作足以了却我心中的疑惑。
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啊。
这样的话，再怎么想让她回家都是徒劳的嘛，因为根本没有能回去的家啊。
坐在石凳上的尚涵雨因为抽泣微微地摇晃着。比我高出三四公分的她，却在这夜幕中显得分外娇小。
虽然感到同情，我却没办法帮她。不，是不想去帮她。
这大概就是隔阂的触感吧。
不只是离家出走的尚涵雨，其他人也同样。即使愿意伸手，也只会与擦肩而过，最后让自己的感情徒劳地从指尖溜走。
我早就知道自己无力背负别人的人生，也就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扮作一位路人，偶然地遇见又必然地离开。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尚涵雨的苦恼留在原处，指望着有朝一日被时间溶解。
越来越多的雨点打在我身上，头发恐怕已经湿透了。尚涵雨还是低头不语，仿佛一尊静滞的石雕。
是时候离开了。
“那就，再见了。”
我想就这么向她告别，话到嘴边却没能出口，仿佛被某种透明之物挡住去路。
就算再怎么用力，也无法从肺里挤出空气。好像有种炙热而沉重的的东西在胸膛里翻来覆去，让我只能发出轻轻的叹息。
唉……
“跟我走吧。”
到最后，我说出这句像是对自己认输般的话语。
简直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说到底，我什么时候这么爱操心别人的事情了？
摇了摇头，我上前抓住她的手，把她从石凳上拉起来。皮肤的凉意蔓延上我的指尖。她一定已经在这里哭了很久吧。
没有感到抗拒。尚涵雨就像任人摆布的人偶一般，被我牵入雨中。
虽然这里就是我家楼下，但就这么直接把她带回家，妈妈和姐姐肯定会有所顾忌。离家出走的事情也不好让外人知道吧？于是我找来出租车，把她带到姐姐的出租屋里。
姐姐平时睡在宿舍，却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我有时也会在那过夜。只要之后说一声：“去出租屋找姐姐了”，妈妈也不会有意见。
就在那里安置她好了。
因为有种“不牵着她的手她就会走丢”的感觉，一路上我都牵着尚涵雨的手不放。
她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旁人看来，好像我在拽着她走。
我有多久没牵过别人的手了呢？就算和尚涵雨牵着手，也不记得在这种情况下该作出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把她带回家是正确还是错误。然而，我的心里不请自来地多出一股预感：
从收留了尚涵雨的那一刻开始，沾染上些许色彩的新学期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