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涟漪(二)

作者:右美沙芬 更新时间:2024/1/7 19:57:42 字数:4796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黑板上方的挂钟指向四点出头。时间在化学老师的烟嗓音中,也在我的睡梦中飞快地溜走。

窗外的小雨已经停息,檐边还在一点一点地落下水珠。

学生们拿着球和球拍离开教室。在教室前门,还有一位抱着卷子、散发着阴暗气息的英语老师。她常常在下雨天光顾我们的室外课。大概是她占用体育课的算盘打空了吧。

学生们喜气洋洋地涌向体育馆。如果他们的热情能弥补这些天被英语课取代的体育课就好了。

撑着课桌起身扫视教室,我想看看尚涵雨在哪里。

因为她从周日晚上开始便一直与我同居的缘故,她成了班上唯一一个我能把名字和相貌对上的同学。平时我也会多分一些注意力给她。

不时不时看看她在干什么的话,总觉得有些不放心。视线不自觉地就会被她牵走。大概是她那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模样依然记挂在我心中的缘故吧。

我没有在座位上看见尚涵雨,她应该和她那几个要好的同学去体育馆了。

这位目前住在我家的离家少女,在学校里倒是一如既往地八面玲珑。光看她在学校的表演,都不知道她已经离家出走四天了。

本以为她只会住两天一夜,最多三天两夜就会自己回家。没曾想四天过去,也没见她有回家的意思。

她每天晚上都在我姐姐的出租屋里,按部就班地写作业、吃饭、做家务、写作业、洗澡、睡觉——非常健康的作息——因为她离家的时候没有带手机,所以这几天的生活格外地规律。

班主任似乎对她离家出走的事毫不知情,警察也没有找上门来。她父母的反应未免太过迟钝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离家出走的。

就算想问也没有合适的时机。而且唐突地发问,就像在亲手揭开她的伤疤一样。

虽然只是短暂的收留,至少我会在这段时间不再去伤害她。

至于那些痼疾沉疴,只能期待时间去抚平了。

会把这种事情托付给时间,也是因为我没有能够治愈她的信心……或者说决心吧。

自己一牵扯到人际关系,就会犹豫不决。明明人与人的距离不是尺规可以丈量的东西,我却要徒劳地测算。决心就在这样的无用功中被消磨殆尽。

在我这么思考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我的课桌椅,把手机揣进兜里。

以往这个时候还会带上一本书的,但因为放在家里了所以只能作罢。

离开教室,不是往体育馆,而是往它的反方向去。

去了体育馆也只是待在一旁见习罢了。尽管不用出汗,但看别人打上四十分钟的羽毛球也是种折磨。

既然小雨停歇,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人迹罕至的连廊上,有雨后的晴朗天空等待着我。

站在在连廊上,一阵带有湿润泥土气味的、颇为轻快的风刮过耳边,好像在抚摸着我。久违的释然恍如喜悦之花在心中绽放。

不禁抬头望向蓝天。云开雾散的苍穹,看上去格外高远。

那是从有人类以前就笼罩在大地上的事物,跨过亘古的岁月长留下来,也不用担心有坠落下来的那一天。哪怕于我身故之后,她也将永远地存在下去。

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从紧握的手中失去。永远的存在就是令人如此放心。

那么,尚涵雨呢?

歪着脑袋,没来由地想到这个名字。

想到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会将这个名字和高远的天空联想到一起呢?

明明自己既不觉得,也不期待这段关系能够永远地存在下去啊!

“梓瑜同学!”

忽然从背后传来的、叫我名字的声音,吓得我几乎跳起来了。

孤身一人的我,从未料想过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从背后呼唤我的名字。

尚涵雨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我的身后,一只手不请自来地搭上我的肩膀。

“你……怎么没有去上课?”

会这样说,也有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的缘故。

虽然与她一同度过四天三夜,我们之间的交流还是少得可怜。

两个人并没有随着时间变得熟络,说话最多的一次反倒是周日晚上她刚来的时候。

我果然不擅长和她交流。

不对,与其说我不知如何与尚涵雨交流,倒不如说我对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交流。

我依稀记得曾经我也有过开朗的时候,被父母带去和亲友聚餐的时候也能坦率地向大人问候。该说是“用进废退”,交流能力在时间的磨损中丧失了吗?

要是继续靠近,能把失去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拾回吗?

恐怕在那之前,我们的联系就会犹如绷断的琴弦一般戛然而止吧。

归根结底只是收留和被收留的关系。尚涵雨回家后,我们的距离就会变得无限地遥远。

一定是这样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知道这段关系的短暂,就不要靠得太近比较好。

我耸耸肩,以拍落灰尘的动作拍掉她搭在我肩上的手。

她似乎有些失望从我身边退开,嘀咕着:“你不也翘课吗?”

“我请过假的。”

我这么向她解释,她却连连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真令人气忿。

同居的时候也是,好心收留了她,还反过来对我发火,又对我恶作剧。

明明只要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就好了。

我试着用视线传达我的忿懑,瞪了她好一会儿,才发现我似乎没必要非得让她相信不可。

算了。

在心里默念“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然后转身离开好了。

我隐约发觉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和他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不过,我和尚涵雨的距离却没有变化。

原以为她只是在上课前过来跟我打个招呼,不曾想她小跑着跟上来,在我后头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这可不是去体育馆的方向

为什么跟着我?你真的打算翘掉体育课吗?

她就像读不懂气氛的社交白痴一样,自顾自地在我身后嘀嘀咕咕。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你搭理我了呢。”

“什么?”

她忽然丢来一句不明所以的话语,让我稍微愣了一下。她趁着这时加快脚步和我并肩,侧过头盯住我的侧脸,湿润的双目一眨一眨地,似乎在确认什么。

她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呢?

她忽然微笑起来,说:“我还以为你会懒得跟我解释,转身就走。”

这是什么奇怪的误解嘛。我又不是那种故意无视别人的人……吧?只是你的问题太没头脑,我懒得回答而已。

“解释了你就听得懂吗?”

“就是不懂才要听你多讲讲呀。”

我听到她用轻松的声音说出这句话,莫名地觉得有些难为情,于是把脸瞥向一边,加快脚步,再次把她甩开。

而她有如印随行为一般再度跟上来。

我往右,她也往右;我往左,她也往左。

你跟着我干什么?不由得为她的举动感到傻眼。

别跟着我啦。我想这么告诉她,她却在我开口之前就问我:

“梓瑜同学,是打算翘掉体育课和下一节的自习课,直接离开学校吗?”

她的疑问蕴含着肯定的语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答案了吗?

和高中部连通的初中部五点就已经放学。发现这一点后,我每天都准时离开教室,取道初中部离开学校。

“所以呢?”

“我也要早退!”

她绕到我面前,以充满决心的语气大喊出来,听上去就像一种宣告。

在距离教学楼二十来米的地方这么大喊,搞不好会被走廊上的老师听见的。

而且,为什么要跟我说?她把一种莫须有的重担压到我的肩上,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敷衍地点头说了句:“请自便。”便准备从她身旁绕过,可她犹如乞食的小狗一般再度黏上来。

周日晚上以来,我头一次见她这么想要黏着我。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

可不管她想从我身上乞得什么,在连廊上继续这么晃荡下去的话,我们都会被老师发现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希望她能坦诚地向我说明,最重要的是在说明过后放弃纠缠我。

尚涵雨的表情忽然紧绷住了,发出“呃呃”的奇怪声音。被我盯了一段时间后,就耐不住撇开了脸,像怕人的小动物一样缩成一团。

然而,她的视线还是偷偷地聚焦于我,这副委屈不安的模样,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欺负她。

最后她像是很受伤般地垂下脑袋,僵在原地。当我以为她要就此放弃纠缠的时候,她又振作起来,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对我说:

“我要跟你一起旷课。”

她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莫名其妙地丢向我。

真是的,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对自己被赋予的必要性感到疑惑。

我这么询问后,她的脸颊莫名地泛出红晕,接着就像坏掉了留声机一般挤出一段不连续的话语。

“呃……想说,你经常翘课……就、就是,想跟去看看。反正……就是这样。”

话句就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杯一样破碎凌乱,没有逻辑。

要是把支离破碎的语义连为一条,大概就是说,没有考虑我的意愿,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缘由,就莽撞地跟上来了吧?

“没什么好看的。”

我拂拂手,就像在驱散她的幻想似的。

我不想承担这种因为她的好奇就带着她闲逛,好似遛狗一样的义务。

“我不会打扰你的……只不过跟着你去看看而已。我不会吵闹,只要把我当成随身携带的挂件就好了。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带我去啦。”

她飞快地说出这段话,不安分地在我身前转来转去。

如果人类的尾骨没有退化的话,她现在该向我摇尾巴了吧?

好麻烦啊……

她每次经过我眼前,我的耐心就会消散一分。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生气。

我又想起那个周日的晚上,她也是这么不安分地在出租屋里闹腾。甚至对我这个恩人恶作剧。

想要报复的情绪就蔓延上心头。

我不常产生所谓报复的念头。就算被冒犯了,也只会默念“既往不咎”,就此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好比竖起一面筛子般的屏障,在不断地筛选中,逐渐把所有人都挡在外头。

尚涵雨就像筛孔中漏进的沙砾,突兀地出现在我的心中。

那天晚上也是。为什么我要故意让她学狗叫?

更令人在意的是,她为什么会按照我说的做?

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何,都会在我牢牢固守至今的,如水潭一般平静的生活中泛起涟漪。

我甩开纷乱的思绪,对着她昂起头,故意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说道:

“要是你真的听话的话,就向我证明这一点吧。”

想到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嘴角自然地上扬。

“欸?”

绕着圈的她突然卡顿在原地,目光不断地在我身上游移。像是在疑惑我的话语,又像是在疑惑我的笑意。最后她的目光飘荡到路边的水洼上,嘀咕着:“这要怎么证明嘛。”

“你不是已经给出了证法吗?”

我凑上前,用右手指着她的鼻尖。

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啊,这个……”

意识到我的意思后,她的表情立刻收敛,色泽犹如交通信号灯一般变红。眼睛在眼眶里团团转圈,两只手臂像是鞭子一样甩来甩去。她的打转从以我为中心,变成以自身为轴了。

要是真的伸手摸上她的脸颊,应该会感到温暖吧。

“要我‘汪汪汪’吗?”

大概是想掩饰脸上的红晕吧。她撩拨自己鬓角的垂发,有些羞赧地侧过脸斜视我。

她能这么自然地发出“汪汪汪”的声音,确实有些超乎预料。不,应该说“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上周日晚上她也用狗叫来换取披萨来着。

不过,要是她将其习以为常,还能算是捉弄吗?这么一想我就有些失望。

会感到失望,难道我在希望着什么吗?

我希望她赶紧离开我身边。只是这样。仅此而已。

我在心里这么说服自己,又以戏谑的语调开口说道:

“那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要请你在这么做的同时蹲下,把两只手举在胸前。”

就像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

她惊讶得后退一步,嘴角开始抽搐。她的眼珠不断地滚来滚去,不过大致是朝着我的方向。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逃跑。没有从我身边逃离。

她就这么看着我,出乎意料地一直盯得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唔……会提出这种要求的自己,想必会被她当成怪人吧。

“不听话的孩子还是回去上体育课吧。”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落下这句话,逃也似地转身离开。

没有听见紧随而来的脚步声,让我觉得有些可惜。

曾与我并肩而行的人们,也是这么被我甩开的吧。

算了,这样就好。

真的,这样就好……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等等!——”

尚涵雨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会照做的!汪汪!——”

她蹲在连廊的中间,把两只手举在胸前,用湿润的目光注视我。而她的喉头还在翕动,似乎还要再喊一次。

“别叫那么大声!”

为了制止她这么喊下去惊动老师,结果自己也大喊出声。

我干脆跑过去捂住她的嘴。她扶着我的肩膀起身,一不留神跌倒在我身上。

我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后撤了一步,才稳住重心没有摔倒。

她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旁人看来,就像她扑上来抱住我一样。

我感受着这份重量,恍如沉浸在温暖的海洋之中,全身的细胞被海水渗透。想要把她推开的念头不知不觉地融化了。

她抬起头,用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望着我,而后,露出了笑容。

“你看,我都照你说的做了,带我去啦。”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光是看着她的笑靥,就无法轻易地开口拒绝。

该说是自己有所改变,还是一直没变呢?多年以后,我又一次开始觉得有另一个人作陪也无妨。

“随你便吧。”

没有过多阻碍,这四个字流畅地滑过舌尖。

我背过身,不去看尚涵雨的笑脸。

雨打叶子的声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后方传来的脚步声拍打我的耳畔。

尽管微不足道,我依然觉得这是某种惊喜的征兆。

就像轻如蝉翼的柳絮,也会在水中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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