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
从离家出走的那天起,就变得很奇怪。
有如现实与我之间出现参差的异样感,一直萦绕在脑际。
翘课很奇怪,离家出走很奇怪,离家出走后被同班同学收留也很奇怪。
可是,与阮梓瑜同居时,我却能安然地陶醉于这种异样之中。是因为奇怪的事情和阮梓瑜一比就不奇怪了吗?
也不对……
与其说阮梓瑜是个奇怪的女孩,毋宁说是在她身旁的舒适氛围,将我能分辨现实的理性都已麻木。
仅仅是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都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悸动。
嗯,就像领口被什么人揪紧一样。
要是揪住我的人是阮梓瑜就好了……
在这种想法冒出的同时,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说明我也是个奇怪的女孩呢?
就是这样,我一整节课都在苦恼阮梓瑜的事情。
“喂、喂……”
我在胡思乱想时感受到胳膊的晃动。同桌用手肘顶了我两下。
“叫你起来回答问题。”
回答问题?我没反应过来,正想向同桌细究这句话的缘由,耳畔蓦地传来化学老师喊我名字的声音,便马上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身旁传来短暂的窃笑声,结合化学老师眯着眼睛,咬着嘴唇的表情来看,他喊我名字好像不止一次了。
我自然回答不上来。
“认真听课!”
化学老师皱了皱眉头,说完便挥手示意我坐下,又用卷起来的试卷指了指我的同桌,让她来回答这道题。她很顺利地回答上了。
唔……
都怪阮梓瑜。
都是拜她所赐,我才会上课走神。
满脑子都是她,拿什么来想化学题。
我毫无理由地腹诽她,目光也不知不觉移到她身上。
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胸廓起伏着,睡相很安详。大概是在做什么好梦吧。平时冷冰冰的面容,仿佛冰雪消融似的变得柔和起来。
这种可爱的神情还真是罕见。
真好啊,要是她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总是板着一张脸,不是发怒就是不屑。我只在上周日晚上见她笑过一次,还是在她嘲笑我的时候。明明笑起来很可爱的。
“你在想什么呢?”
耳边响起轻快的话音。我才发现我的同桌正直直地盯着我。
周围的同学已经有些离开教室,化学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同桌凑过来,用水笔轻戳我的腰间。我因为怕痒而闪躲。
她嘻嘻地笑了,说:
“四十分钟的课,你只有前十分钟在听。”
用语文老师喜欢的“高级词汇”来说,她的发言真是“切中肯綮”。
“上课走神不是高中生的通性吗?就是这样我化学才会学不好。”
话虽如此,我还是把脸侧向别处。被成绩优秀的同桌指出上课不认真这一点,莫名地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因为未能达到他人的期待而感到惭愧……虽然同桌并没有对我有什么期待,我还是会不住地不安。
这种不自觉的意识就像心房上的缺损,时不时吹进苦涩的冷风。就算想要修补也无能为力,只能千方百计地遮掩,又因为害怕暴露而不断扩大着空隙。内心就在这样的磨损中,日渐变得残破不堪。
我低下头,不让自己的目光触碰同桌的视线。
她摇摇手指,调皮地对我说:“不不不,以前你最多走神半节课。”
那语气听起来好像对我了如指掌似的。我的走神是不是已经明显到这种地步了呢?
“你的观察还真是细致。”
“那当然。我什么都知道。”
她愉快地哼了一声,做出得意的神情。我本能地附和她笑了。
自诩高明的她,大概也猜不到我在上周日离家出走,并且一如往日地来上了三天课这件事吧。
一想到这件事只有阮梓瑜知道,心里便不请自来多出一股小确幸。
我的目光再度飘向阮梓瑜,同桌也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那里有什么吗?”
“……我在看课表!”
“欸?”
我慌张地说完,才想起课表不在那边。
“下节……嗯,是体育课吧?”
“体育课?”
她的表情似乎因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凝固了片刻,又很快开怀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指向教室门口。
“看那里。”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矮小的女人抱着一沓练习卷站在门口。是英语老师。
“老师早就准备好给我们‘代课’了。”她眯着眼睛观察那沓卷子,“分量十足呀。”
因为台风过境,最近几天都在下雨。对待教学最为热情的英语老师,一逮到机会就来占用体育课。
注意到英语老师的学生放下球拍,苦笑着私语起来。更有学生开始大声哀叹。教室里的气温似乎陡然降低。
室内和室外,都不是个好天气呀……
明明体育课有一点雨丝都要取消,跑操却是下着小雨都要雷打不动地进行。真不公平。
我重新把脑袋趴在课桌上,希望能借此缓解突如其来的疲惫。
同桌把小手放到我的鬓角,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要是阮梓瑜也能和我这样互动就好了。可我也知道她不会这么做。嗯,一定不会。就算想象她主动触碰我的头发,脑海里也只能浮现出她狠狠地敲我脑袋的画面。
想互动的话,大概只能由我主动。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的话……
上周日晚上,好像就这么大胆地做过呢。直到现在,冰冷的发丝那柔顺的触感,依然残留在我的指缝。
那样的勇气,自己怕是很难再提起第二次了吧。
同桌的触碰戛然而止,老师在这时和她对上了视线。
矮小的英语老师一边招呼她帮忙发练习卷,一边用不符合身形的洪亮声音大声吆喝:“只做阅读、完型和短填,下课前写完!我等等过来收。”
教室里的哀叹顿时更加高涨了。
老师说着匆匆转身去下一个班级发试卷。她的身影才在门口消失,头又伸了回来。
“提醒一下!今天的阅读有些难度……”
那道洪亮的声音没有继续下去,它很快就被广播里传来的更大的声音所淹没了。
年段长用广播说道:“同学们好,现在外面雨已经停了,今天的体育课照常进行。”
而学生们用比广播还要大的声音欢呼起来,就好像要用欢呼声把天花板掀翻一样。
英语老师瞪大眼睛愣在原地,过会儿才苦笑着摇头。
“好好好,你们都喜欢体育课,不喜欢我的英语课。”
同桌笑嘻嘻地凑到老师身边,调侃说:“其实我们最喜欢英语课了,因为太喜欢了,才舍不得上。”
和她说话时不自觉就忘却距离,英语老师大概也是如此吧。老师和她有说有笑地,又一起把发下去的练习卷收了回来。
我坐在位置上傻傻地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想到:她的亲和感真是了不得呀。
和总是弥漫着“生人勿近”氛围的阮梓瑜截然不同。
可是,即使知道会被拒绝,被像赶苍蝇一样冷冰冰地赶开,不知为何还是想去靠近她。
啊,阮梓瑜已经不在座位上了。估计是被方才的欢呼吵醒了吧。
她总是这样,一下课就不知道跑去哪里,有时还没放学就不见了踪影。她把地址和公交路线告诉我,就撇下我独自离开。
明明都住在一起了,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走呢?
英语老师抱着试卷离开,同桌抱着羽毛球拍走到我身边。
她用羽毛球拍拍打我的头顶,发出了“能不能把你拍矮一些啊”的感慨。
“要是你再矮个五公分就没我高了。”
“你很烦耶。”
虽然同桌比我娇小,打羽毛球的技术却了不得。
“走吧,早点去羽毛球场的话,也许能在上课前打几个来回。”她坏笑了几声,眯着眼睛说:“这次我会让让你的。”
“哼,别太得意了。小心马失前蹄。”
我明明赢不了她,却还是以不落下风的气势回应着。真是无聊的自尊心。
“无聊至极。”
阮梓瑜一定会这样说。
“赢不了的话,承认不就好了。”
用她傲慢而可爱的声音。
明明距离很远,话音却仿佛萦绕耳际。
和同桌的呼唤声混杂在一起。
“走吧走吧。这可是久违的体育课啊。现在我都有一种体育老师占用了英语课的错觉。”
她牵着我的手往体育馆走去。
“体育老师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占用英语课!”
我也顺着她的话开起玩笑。
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和阮梓瑜开玩笑就好了。可我又担心她会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
在我身旁的同桌瞧了过来,苦笑着。
“英语老师好过分啊,每次都抓我壮丁。我又不是英语科代表。”
“那不是说明英语老师很喜欢你吗?”
像她这样成绩优秀、性格开朗的好学生,任何老师都会喜欢吧。我的这个同桌还是班主任钦定的班长呢。
“怎么?你嫉妒啦?”
她的眼瞳闪闪发光,嘴角微微上扬。
“哪有!只是羡慕你和谁都可以聊得来。”
“也没有啦……”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可是每天都因为被阮梓瑜冷落而苦恼不已。
她别过头,有些害羞地玩起自己的头发。我们就这样不言不语地走到拐角,她才回过头。
她的眼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让我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和谁都聊得来,只是和别人聊能聊得来的东西罢了。
“兴趣相投当然最好,要是爱好不同的话,就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听别人讲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
“不过会很累就是了。能无拘无束地在一起聊天的人很少……啊,小涵就是其中之一喔。”
她朝我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沉吟片刻,她再度开口。
“而且,即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聊得来的。”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比如那个女生,坐在教室最左边的那个女生。”
她似乎觉得这样说太模糊,又补充道:
“头发长长的,很漂亮的那个。”
在我心里,符合这个定义的女生只有一个。
“阮梓瑜?”
“因为收作业啊、交材料之类的事情找她的时候,她只会三言两语地应付过去。就算很明显地找话题和她搭话,她还是会几句话把天聊死。”
同桌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这么继续说下去。她似乎不愿意说出阮梓瑜的名字。我只能当她是默认了我的回答。
“那个人,真的很难说上话呢。”
“就是啊。”
我都和她住在一起了,向她搭话时还是会被投以睥睨虫豸的眼神。
“哪有那么不会看气氛的人呐?”
同桌不高兴地撅起嘴。
我好想为阮梓瑜辩护。
可我又觉得,她是在读懂气氛的情况下故意装傻的。
好比在周身拉起坚固的防线,一昧地拒绝旁人的靠近。
然而,这样讨厌他人的阮梓瑜,却在一个雨夜里收留了我,又给予我体贴和关怀。
那份温柔无声无息,却像苦口的良药,切实地治愈了我的灵魂。
往后的一生中,每逢看见窗外的夜雨,就会回忆起她的面容吧。
厌恶他人的女孩,却会对不算熟悉的同学温柔以待。总觉得,她这副矛盾的姿态,是在害怕着什么。
就像胆小的刺猬,用尖锐的锋芒将自己包裹。
“真的很难理解呢。”
同桌如此低语着。
“真的很难理解呢。”
我也跟着附和她。
三天过去了,我对阮梓瑜的了解又增加了多少呢?
也许是短暂的三天不足消融我们之间的隔阂,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相互敞开心扉。
如果是后者的话,这段奇怪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光是想象一下和她视若无睹地装作陌生人,胸中的悲伤就几乎要化作实质,凝结成泪水滴落下来。
光是想象一下就会难过,却没办法控制自己不这么思考。
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也清楚自己的懦弱、胆小、恐惧……一直以来,我都在画地为牢般地踯躅不前,在不断前行的世界中,与触手可及的事物越来越遥远。
就是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的自己,却会期待和那样梦幻般的女孩并肩的一天。
到底是自卑还是自大,自己也没有头绪。
和同桌转过拐角,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连廊,雨后碧蓝的天空跃入眼帘。
大概是被这幅许久未见的景象所感染,同桌不禁停步开始游目四望。我也跟着驻足顾盼。
天空是一片深邃高远的青蓝,偶尔浮现出几朵棉花糖似的云彩。白云小巧可爱,因为高天的衬托而显得近在眼前。似乎只要爬上学校南边的矮山,便能伸手触及。
可是,如果仅仅是踌躇原地,连触及的幻想也会觉得渺茫。
恰巧在这时,我看见了阮梓瑜的身影。
那个纤瘦的身影孤零零地走在连廊中央。
要是不追上去的话,就永远也无法触及吧。
为了不让这样的未来降临,我必须做出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今后的自己感到庆幸,但绝不会后悔的决定。
我对身旁的同桌说:“请你帮我和体育老师请假吧。”
她很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不去上课吗?”
“嗯,要是老师问起来,就说我生病了。”
“什么?喂!——”
我迈步朝阮梓瑜的方向走去。
一步。
再一步。
交替迈动双腿,已经飞奔了起来。
根本就不像一个体育课请病假的人嘛。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人与人的相逢就像擦肩而过的两叶扁舟,没有足够结实的缆绳相连,就会失之交臂。
我试着抛出缆绳,对准阮梓瑜的方向。
“梓瑜同学!”